徜徉果嶺的建築詩作：
台豐「嘉卿會所」與阿爾瓦羅‧西薩
Architectural Poetry on the Green:
TFGC Chia-Ching House and Álvaro Siza
繼 2014 年 8 月「西薩會所（Siza House）」率先問世之後，終於在去年十 月，曾榮獲全球建築界最高榮耀普立茲克 獎（ Pritzker Architecture Prize, 1992 ） 的葡萄牙建築師阿爾瓦羅•西薩（Álvaro Siza）在台灣首座作品落成啟用，位在 中部彰化縣的台豐高爾夫俱樂部（TaiFong Golf Club，簡稱 TFGC）之「嘉卿 會所（Chia-Ching House）」。和長年 合作夥伴卡洛斯•卡斯達內拉（Carlos Castanheira）聯手操刀，兩座會所雖然 相隔六年完工，但整體成果就像十年前 TFGC 董事長林伯實找上大師所擘劃的藍 圖一樣，蟄伏翠綠果嶺的清水混凝土建築 極具動態感，卻毫不突兀而有機地匍匐在 錯落起伏的地景之中ﾠ 01。Siza 採用迥異 於一般明星建築師將形式意義孤立的炫技 操作，以低調、純粹且俐落、乾淨的空間 配置在量體虛實之間融入既有的基地紋 理，善用擋土牆、梯階、平台、坡道、草 皮、水面等元素，因地制宜地回應高爾夫 球場得天獨厚的豐富地貌，並滿足國際級 運動賽事需求與尊榮會員休閒娛樂的多項 功能與願景ﾠ02。
撰文、圖
張晉維 Chin-Wei Chang
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巴雷特建築學院•建築歷史與理論博士候選人 PhD Candidate in Architectural History & Theory, The Bartlett School of Architecture, University College London.
Prolog
“With Siza’s work, we discover what is most essential, what most forcefully characterizes the architectural phenomenon. Architecture at its purest: this is always at the heart of his work.”
Rafael Moneo 1
註 1 Rafael Moneo, Theoretical Anxiety and Design Strategies in the Work of Eight Contemporary Architects, trans. Gina Cariño (Cambridge, Mass. and London, England ： The MIT Press, 2004), 200.
Moneo 是��大�����首� Josep Lluís Sert ���授,� 1985 ～ 1990 � ����主�，�書��� 1992（Siza � ��立�克���那年）～ 1994 �授當 代�����理論的��內���而成。
倘若爬梳當代的建築版圖，我們可以羅
列 Rem Koolhaas 、 Zaha Hadid 、 Toyo
Ito、Shigeru Ban 等名家（分別是 2000、 2004、2013、2014 普立茲克建築獎得
主）：Koolhaas 的靈感多來自六零年代
Archigram 和 Superstudio 掛帥的鉅型結
構計畫（megastructure programming）
技巧、Hadid 延續早期蘇俄先鋒派構成主
義（avant-gardist constructivism）形成
新的非線性表現主義、Ito 與 Ban 基於日
本工學技術承傳 Gottfried Semper 以降
的德系構築文化（tectonic culture），他
們在台灣都已經有了作品。然而，Siza 相 對於這幾位改變我們城鄉風貌的指標人 物來說，卻猶如一面獨立的旗幟，其相 對關係就好比影響他極深的芬蘭建築師
Alvar Aalto 之於 Frank Lloyd Wright、
Le Corbusier 、 Mies van der Rohe 、
Walter Gropius 四位名留青史的現代建
築師，開創了植基於、卻又不同於現代 主義的新傳統。Siza 從不介意說自己是
個保守派兼傳統派（conservative and traditionalist），因為他明白從事建築必
須像西班牙鬥牛場上左手持巾、右手握 劍的勇士，在衝突、妥協、混雜、轉化
（ conflicts, compromises, hybridization, transformation）中生存ﾠ03。敏銳的瑞士
建築史家 Sigfried Giedion 為現代建築鳴
鑼開道的《Space, Time and Architecture
（1941）》也以「一個新傳統的成長（The Growth of a New Tradition）」為副標題，
畢竟，除了紙上建築，沒有從一張白紙
（tabula rasa）開始的建築。
抑或，用近年來比較普遍的措辭 （rhetoric）：Siza 屬於「地域主義 （regionalism）」的建築師。雖然標籤對
大師的意義不大，但他可能更接近英國建 築史家 Kenneth Frampton 關於「批判性 地域主義（critical regionalism）」的提 法，因為來自歐洲邊陲、沒有經過廿世紀 初現代運動（modern movement）洗禮 的葡萄牙，Siza 的現代性（modernity） 具有一種抵抗的特質：對流行風格的抵抗、 對主流中心的抵抗。不凡的代價往往在於 時間，就在當代設計市場化、批發化，借 助數位技術的優勢大量快速複製的同時， Siza 維持自己一貫從容優雅的節奏，不急 不徐，正如紀錄片〈Having a Cigarette
with Álvaro Siza（2016）〉裡令人印象
深刻的多幕場景，大師永遠一隻手拿著 香菸、一隻手拿著隨意抓到的鋼筆畫著 速寫（sketch），英國建築師 Norman
Foster 爵士（1999 普立茲克建築獎得
主）曾點名他「畫中有畫」，是位「貪 婪地繪製草圖的人」ﾠ04。
Siza 向來以小型工作室幾年完成一個作 品的速度，試圖與網路時代資訊爆炸的世 界保持距離。始終沒有高度開發的葡萄 牙尚未被工業化徹底洗刷，作為天賦異
稟的手工藝匠人（gifted craftsman），
不惑之年才第一次出國的 Siza 數十年如
一日，海內外案場從建築設計貫穿到傢 俱製作，甚至就連辨識系統的標示都親 力親為。這些堅持在在都讓大師的作品 猶如名畫般堪稱「真跡」，每一件都絕 無僅有，TFGC 與其說是公共空間，或許
更像是收藏名家（connoisseur）匠心獨
具的私人宅邸。向他的楷模 Aalto 那樣出 塵脫俗的不可複製性（unrepeatability） 致敬，無論身在西薩或者嘉卿會所，一 切所見皆是量身打造。
步移景異：理性與感性
延續一貫樸實、精準的清水混凝土工法， Siza 再次完美地詮釋獨步全球的建築美 學，揭示基地環境如何在空間構築的過程 中扮演要角，與硬體介入展開對話，而非 對抗。藉由巧妙地安排諸項樓板機能， 將接待大廳、宴會廣場、俱樂部、餐廳
等主要／被服務（main/served）空間和 停車、淋浴、備料、維護等輔助／服務 （subsidiary/servant）空間做出垂直區
劃，依地勢鑲嵌，一舉創造出數個可以駐 足停留的廊道ﾠ 05，甚或舉辦團體活動的 戶外露台ﾠ06，提供貴賓從海拔一百五十 公尺以上遠眺八卦山風光的難得觀景機 會。此外，一脈相承西薩會所對圓柱的處 理手法，嘉卿會所的方柱也採納往室內退 縮的策略ﾠ 07，讓大師得以自由地將較無 承重作用的牆面做長軸方向的挖空（本案
鋼筋混凝土採 Double Deck 的澆灌作業 以減少橫樑，樓板結構自重更輕），節省 不必要的物料浪費之餘，順勢「框」出了 卷軸般一幅又一幅的大地美景ﾠ08，中式園 林所謂「步移景異」的視覺饗宴。走進室 內，屢見刻意於牆緣壓低的天花板ﾠ 09，經
由內部的「收」彰顯外部的「放」。別有 洞天的精心佈局，讓嘉卿會所的移動經驗 時時刻刻都耐人尋味，引人入勝。這和猶
太裔美國建築師 Frank Gehry（1989 普
立茲克建築獎得主）醉心於展現建築如何 被構造起來的解構主義不同，Siza 喜歡
見證一個空間結構如何捕捉短暫的時間
（fugitive time），在爭奇鬥艷的建築好
萊塢（Hollywood for Architecture）面前
表現得冷靜而淡定，彷彿一面鏡子只反射、 卻不參與這個世界般地與世無爭。
流動空間：厚重與輕盈
動線規劃是持續成長的台豐球場最艱鉅挑 戰之一，主要來自使用者參數（usagerelated variable）的複雜程度與日俱增。
隨著該事業體不再僅以滿足運動需求為目 標，載譽四十年的 TFGC 將視野拓展至
更高層次的藝術表現與生活美學，譬如超
跑俱樂部的空間亮點ﾠ10。如此一來，會
所營運就必須同時妥善安排 VIP 球友、超 跑車主、一般民眾、物流人員等不同群體 的龐雜動線。如今映入眼簾、看似分散的 空間量體雖然各司其職，但實際上多半共 用基礎結構與基盤設施（foundation & infrastructure）ﾠ11。將動線極大化之情 況下所產生動輒百米以上的連續牆面，除 了採光稍弱處乍現天窗的神來一筆，Siza 大幅度設置水平落地窗增加開口面積，藉 由複合式節能玻璃將球場綠意盎然的景緻
（春天還有黃花風鈴木的金橙色花海）向 內引導之外ﾠ12，外觀更別出心裁地挑選了
不同於西薩會所的清水混凝土，透過精算、 到位的材料控制，讓弱化壓迫感的白色仿 石漆（灰泥塗料；stucco）混凝土為嘉卿
會所披上大自然的畫布ﾠ13，渾厚牆體轉為
似重若輕（the weight of lightness），隨
時間更迭產生不同的光影韻律，樹影搖曳 其上更是增添空間詩意ﾠ14。
場所營造：全球與在地
在 Siza 獲聘為構造教授（Professor in Construction）的 1976 那年進入波 爾圖大學建築學院（ESBAP ／ FAUP, University of Porto）2 的 TFGC 協作建築
師 Castanheira 曾經撰文指出，高爾夫球 運動場所有其約定成俗的一套標準做法， 有別於他們在台豐球場與眾不同的設計實
驗。然而，正是因為極富前瞻性的業主提 供高度彈性的發揮餘裕，所以開創出了前 所未有的建築「當代語彙（contemporary language）」，保守右翼的黑格爾主義 學者將無功而返，他們難以用傳統藝術史 方法的風格分類來瞄準 Siza。除了建築設 計，嘉卿會所的室內設計，包括桌椅、傢
俱、燈具和門窗五金，都是 Siza 團隊調性 一致的全方位展現，直接從葡萄牙原裝進 口到台灣來裝設與佈置ﾠ15。利用間接照明
天花板將空調出風口退縮到視線以外ﾠ16，
增設軸門（pivot door）降低繁複門把安
裝比例ﾠ17，這些一般國內鮮少注意的施工
細節，甚至置物櫃與停車位編號的專屬字
體ﾠ18 19，都將成為台灣的世界級。
註 2 Siza � 1933 年在��� Matosinhos �生，
1949-1955 ��離�不�的 School of Fine Arts of Porto（ESBAP），�受��專���,���
1955-1958 先在 Fernando Távora（Professor & Director in architecture at ESBAP）事務�工作，
��自行在 Porto 開�，並� 1966-1969 �在� ���，���授不久����科� 1979 年獨
立�制成 Faculty of Architecture（FAUP），� ESBAP ��制為 Faculty of Fine Arts（FBAUP）, �隸� University of Porto（����共�十�個 Faculties 和一個 Business School）。
Coda
七十甲偌大的基地上沒有龐然大物， 嘉卿會所以退為進，空間量體猶如向 無窮之遠蔓延，邊界隱而不顯地沒 入種滿 TifEagle 老鷹草（美國認證 超矮性百慕達草種）的果嶺，不卑 不亢地再現了台豐球場遠離城市喧
囂的靜謐地景ﾠ
20。大師的建築敘事
（narrative）平鋪中不乏轉折，卻無 關豪奢與華麗，畢竟，唯有最純粹的 線條演繹、光影變化和細部設計，方 能打造跨時代的建築傑作。
Siza 身懷絕技，卻在 1974 年康乃馨 革命（Revolução dos Cravos）和平 起義、結束全歐史上最漫長的軍事獨 裁之後，才能將觸角延伸海外，大放 異彩。不變的是他創作的原點，大量 以俯瞰建築形體和人視角度出發的草 圖清楚地說明大師總是從人與環境著 眼設計ﾠ21 22。但作畫如藝術家般的 他從不輕易出手，因此作品比起一般 商業型建築師為數不多，但卻個個精 雕細琢、經典雋永。沒有人可以模仿
Siza，因為他的建築精隨在於去蕪存菁的 本質（essence），而非譁眾取寵的形式 （form）23。
台豐球場再進化的歷史契機，讓大師 專注材料製程與構築技藝的極簡建築 （minimalist architecture）在台灣獨 樹一格。空間，是最接近也最不著痕跡 的藝術品，因人存在於其中。現代建築 的當代語彙不再根植於抽象幾何，而是 去除雜訊之後的簡約表現ﾠ24。既然世界 上沒有完全相同的基地條件，唯有不為 創造而創造的空間形式，得以塑造人們 對於建築性格的場域記憶。為而不有， 功成不居，才是真正的大師，故 Siza 旨 在拋磚引玉：「建築師並不發明任何事 物，他們只是轉化了真實（Architects
don’t invent anything, they transform reality）」。不居不有，是以弗去，當建 築無需解釋，即為永恆（timelessness）。
“Time gives reality the contingency that architecture indulges in. So it is that Siza’s architecture recognizes the value of the momentary, and relishes the being of things that might have turned out another way. Nothing in his architecture claims to have been inevitable. Siza opens our eyes to a precise and specific instant that, to our surprise, is materialized in his architecture.”
Rafael Moneo
3
註 3 Moneo, Theoretical Anxiety and Design Strategies in the Work ofEightContemporaryArchitects, 204.
本文部份引用筆者去年為 12 月 22 日建築媒體參訪球場會所撰寫的新聞
稿〈徜徉果嶺的建築詩作：台豐高爾夫球場「嘉卿會所」〉，特此註明。
所有圖片由林佳翰（John Lin）拍攝，Siza 的速寫和照片由 Castanheira
遠從葡萄牙提供，一併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