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用、堅固、美觀 梁思成二度訪美及其以物理環境為基礎的「營建學院」教學
Usefulness, Stability, Aesthetics: Liang Sicheng's Second Outing in the States and Pedagogies at his“College of Building”based on Physical Environment.
文/張晉維(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巴雷特建築學院‧建築歷史與理論博士候選人)/ By
Chin-Wei Chang從建築到營建
在新中國成立的不到三個月前,在早已解 放的清華園內的梁思成為工學院最年輕的一個學 系擬定了「清華大學營建學系(現稱建築工程學 系)學制及學程計畫草案」,在上海剛復刊的 《文匯報》連續三天刊登,疾呼市鎮計劃( City planning )人才的培育。然而,梁先生四零年代 二度訪美後提出的「物理環境」理論之根源,在 費慰梅暢銷的《梁思成與林徽因》卻隻字未提。
事實上在普林斯頓大學召開「遠東文化與社會」
會議一個月前,對梁先生在清華念茲在茲的「營
建學系/院」有關鍵影響的另一個普林創校兩百 週年會議「規劃人類 物理 環境」 ( 圖 1) ,瓦爾特‧
格羅皮烏斯(Walter Gropius)、阿爾瓦‧阿爾托


(Alvar Aalto)、弗蘭克‧勞埃德‧賴特(Frank
Lloyd Wright)等現代建築大師雲集,想必對二零
年代在 賓夕凡尼亞大學 建築系學習、 布雜 體系 ( 註 1)養成的梁思成是場震撼教育。
同一時間,梁思成也代表中國在擔任耶魯
大學訪問教授期間( 1946~1947 學年)頻繁地往

返紐約,參與聯合國總部大樓( UNHQ )的設計
會議,但我們不應該忽略了其它活動的意義和影
響,包括物理環境會議所延伸從 美國西岸登機返國前在中西部的 參訪行程,不可不察。梁先生回 到北京隨即在清華大學建築系推 動全國首創的專業教育改革:在 1948年秋天除了「將建築工程學 系改稱『營建學系』 」,還將四 年級分成「建築學」和「市鎮計 劃學 」兩組 ( 圖 2) 。隔年草案當 中,在一個「營建學院(因體制 經費有限暫時為系)」的願景之 下,先將這兩組「 營建中之最主 要部分(即體形環境)」進一步完善: 清華的建築系,自成立以來,即以〔適用、 堅固、美觀〕三方面之綜合解決為目標⋯⋯清 華的課程不只是「建築工程」的課程,而是三方 面綜合的課程,所以我們正式提出請求改稱「營 建學系」。「營」是適用和美觀兩方面的設計, 「建」是用工程去解決堅固的問題是其實現,是 與課程內容和訓練目標相符的名稱。
前者分成建築(美觀/藝術)與建築工程 (堅固/工程);後者即受體形會議直接影響的 市鎮 物理 計劃(適用/社會),「 清華大學『建 築』課程就以造就這種廣義的 物理 環境設計人為 目標 」。又,按梁思成 1950 年在營建學研究會上 的發表:「 我們的建築就是新民主主義的,即民 族的、科學的、大眾化的建築⋯⋯在設計的程序 上,我們必須將次序倒過來 」,也就是說「 第一 適用,第二堅固,第三美觀」。
適用/社會:大眾化的市鎮物理計劃
1946 下半年復員完成的清華當局鼓勵教員出 國考察最新教育趨勢,建築系主任梁思成獲耶魯

藝術學院院長埃弗雷特‧米克斯(Everett Meeks)邀請擔任中 國藝術與建築客座教授。適逢剛從哈佛設計學院格羅皮烏斯麾 下畢業的鄔勁旅申請耶魯建築系教職鑽研市鎮計劃,兩人成為 忘年之交。在鄔手寫和梁的對話紀錄當中,兩人曾經討論「 建 築學以及整體環境規劃在中國的未來 ( 註 2) 」 ( 圖 3) ,攸關梁先 生 1945 年 8 月重慶《大公報》「市鎮的體系秩序」從形式秩序 (Form-order)到社會秩序(Social-order),揭櫫的「安居樂 業 」、「 一人一床 」等社會主義思想,反應抗戰期間在大後方 閱讀西方前沿著作的收穫。


潛心學術的梁思成原本沒有特定的政治傾向,但對於戰 後重建憂心忡忡的他從費正清、費慰梅夫婦寄到重慶的書籍當 中恍然大悟:「 英蘇等國,戰爭初發,戰爭破壞方始,即已著 手戰後復興計劃。反觀我國,不惟計劃全無,且人才尤為缺 少 」。二度赴美前梁思成已將中國營造學社的人力移往清華, 回國後決定在母校針對「 物理 環境」籌備一套「 營建人才 」的 課程。然而,「營建( Building )」教育隨之而來的問題,便 是師資。儘管學社人員美術造詣無出其右,但誠如 物理 會議 上田納西河流域管理局( TVA )卸任領導亞瑟‧摩根( Arthur Morgan)之提醒:
除非能順應人類需求,否則藝術並不可靠。它必須考慮 人類資源有限絕不濫用;它必須尊重不同人種在文化上、社會 上、個人的普世價值。建築必須成為對生活整體觀照的努力之 (註3)
「換一句話說,就是所謂『建築』的範圍,現在擴大了, 它的含意不只是一座房屋,而包括人類一切的物理環境」:
所謂 物理 環境,就是有體有形的環境,細自一燈一硯,一 杯一碟,大至整個的城市,以至一個地區內的若干城市間的聯 繫,為人類的生活和工作建立文化,政治,工商業,⋯⋯等各 方面合理適當的「舞台」都是物理環境計劃的對象。

這對美院模式出身的梁思成也是嶄新領域,他專程造 訪 TVA ,三天內看了三個水壩及其住宅區,認知到理想的社 會是民主制度與計畫經濟結合。致信老友克拉倫斯‧斯坦因 (Clarence Stein):「全案令人羨慕也發人深省⋯⋯我多麼盼
望著長江流域也能扮演一樣角色,實現中國人提升的生活水 準。中國需要上百個TVA(註4)」:
如今,營建工作者( Builders )和技術專家們是我們的依 靠:他們用以武裝的並非斧頭、槍枝和刀械,而是柴油發電 機、水壓機、巨大的電鏟、彎頸蒸餾器──尤其是新穎技術的 出現,現代化的組織和執行之技能。當這些人有想像力有信心 的時候,他們能夠移動山巒,能夠善用技巧開創新的就業機 會,減輕人類的苦役,使耗損殆盡的土地重新擁有新生和豐 饒,把河流也置於支配之下,讓機器化地下礦物和地上植物之 腐朽為神奇,用既有的事物在世上開闢新的康莊大道。(註5)
此番話讓「 願能攜家久居是邦,奈不捨破國山河何 」的 梁思成多麼感動,可想而知!替清華網羅新血已是當務之急。 長沙雅禮中學( Yali Campus )和梁幾乎同時返國的鄔勁旅推 薦兩位哈佛同窗,他們是參與過大上海都市計劃的王大閎和 鄭觀萱 ( 註 6)( 圖 4) 。然而國共內戰越演越烈,兩人隨後分別投 奔「自由中國」台灣和香港,答應隨後加入的鄔勁旅也只能 回到耶魯。退而求其次,梁先生欽點既有班底大將,派遣劉 致平前往匡溪藝術學院深造,因為院長伊利爾‧沙里寧(Eleil Saarinen )向他承諾:「 中國學生若來,須自己把中國問題帶 來,他可助之解決(註7)」。
怎料,劉不肯赴美:「 研究中國建築,在中國研究好了, 到美國去幹啥? 」於是梁思成將他升為教授,改派助教吳良鏞 前往(註8)。匡溪「只有畢業研究建築班,以十人為限,老先生 自教。只有Design一課,課題偏重City Planning方面(註9)」。 吳學成歸國之前,程應銓先於 1949 年擔任規劃教研組組長,負 責梁先生北京《人民日報》「城市的 物理 及其計劃」一文重中 之重、柯布西耶(Le Corbusier)《雅典憲章》的翻譯任務。無 獨有偶,隔年又有伊利諾和哥倫比亞大學畢業的周卜頤助陣, 清華建築的現代轉型指日可待。
堅固/工程:科學的建築工程
UNHQ 設計會議上,梁思成和柯布西耶、奧斯卡‧尼邁耶 (Oscar Niemeyer)的合影堪稱經典,但因為耶魯教職在身,

梁前往紐約的出席率受限,編號二十四的提案也未被採納。不 過歷經約莫五十個方案的逐一討論和修正,他肯定對於建築師 必須善於溝通、扮演協調者(Coordinator)的角色有所領悟,
「 在這大原則大目標之下『建築〔和建築師〕』的觀念完全改 變了 」。草案理想中的營建學系/院必須設立以下各組/系: 建築、市鎮 物理 計劃、造園、工業藝術、以及可以留在工學院
的建築工程。藉此梁先生「 要特別指出,清華的營建學系與北 大的建築工程學系的課程與目標之不同,北大注重的是建築的 工程;北大建築工程學系的教授大多數是學土木工程出身的。
清華著重的在 物理 環境三方面的綜合⋯⋯兼顧適用(社會)堅 固(工程)美觀(藝術)三個方面,所以學科分為以下五個類
別:A—文化及社會背景
B—科學及工程
C—表現技術
D—設計理論
E—綜合研究
每學年之內〔改五年制〕,按學程進展將五類配合講 授 」。注意!梁思成將所有「圖案(即設計)」課程排進綜合 研究範疇,而非科學及工程「 反映的是在中國現代建築學中長 期佔有主導地位的對結構和建造的工具性認識(註10)」。
這是一年前僅改系名並在高年級分組的再度進化,而分門 別類、提供選修的根源,除了來自往返紐約期間在普林開的 物 理會議,集體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UNESCO)要求推動各國 戰後建築師與規劃師教育改革的連署(圖5)更為關鍵。備忘錄由
希格弗萊德‧吉迪恩(Sigfried Giedion)起草:
這個倡議是基於現有課程(除少數例外)無法因應戰後舉 目皆 須 重新規劃與建造等緊急需求而提出的。我們迫切地疾呼 未來任何學程除了技術能力,都必須有助於社會、經濟及情緒 因素的知識發展。因為唯有對於這些面向相互關係的瞭解,讓 我們當代的建築師和規劃師做出更有意義的貢獻之餘,還能強 化他們和其它相關領域專家的合作關係。(註11)
只有建築工程沒有綜合研究學分,除了謹守備忘錄將「 技 術能力 」視為建築師輔助條件,更突顯文化及社會背景的核心 價值:它是唯一規定五個組 / 系都必修社會學、經濟學、 物理 環境與社會、歐美與中國建築史的類別,而從建築和市鎮 物理 計劃兩個主要學系的政治學、心理學、人口問題、社會調查等 選修也證實「 社會、經濟及情緒因素的知識 」之重要。梁思成 的落款一諾千金,既然該連署旨在「 全球建築教育改革 」,登 報草案不光獨善母校清華,畢竟「 營建人才,對於國家建設前 途,既如上述之重要,卻是現在社會對於這重要性還不甚明 了。但其重要性之存在,則是事實,因此全國各大學,應該都 設立營建學系或營建學院」。
當然,這不是說梁思成輕忽技術能力,他為每個學系做了 翔 實科學及工程安排。在此必須被彰顯的要害,是當時中國對
於建築專業普遍化約的誤解,以致於將建築系一律編制為工學 院下轄的「建築工程」,訓練出一堆「匠(-ician)」:「所謂 匠,就是說他們大多數如果只知道本行,此外一概不懂也不關 心,他的本行和本人便與整個社會完全脫了節 」。在清華任教 第一年結束前夕, 1948 年 5 月 27 日梁先生在同方部做「理工與 人文」的談話,題目為「半個人的世界」:
人類一切的活動,莫不影響到另一部分的活動的,換一 句話說,就是人類社會是整個的,各部分是互相聯繫的,不能 各行其是的。所以我們做學問,尤其是研究理工的人,絕不能 只顧自己的技術方面,不顧我們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 自然環境。否則,我們的一舉一動可能害到別人⋯⋯我們若是 追溯形成「半個人」的原因,實在是由於教育方針的錯誤。現 在教育部規定的大學課程,只以取得專門智識為目的,這只是 訓練匠人,只是製造「半個人」,而不是教育。工學院固然不 用說,只是訓練一批機械匠、土木匠、建築匠等等,其餘學院 何嘗不然,每年造就大批的物理匠、化學匠、法律匠、國文 匠、外語匠、歷史匠、哲學匠等等⋯⋯我們要不惟不害別人, 而且要積極的增進全體人民的福利。我們無論建築一所住宅, 一個工廠,一條鐵路或公路,不但要顧到社會、政治、經濟的 需要,還要瞭解自然的需要。只顧片面問題而不顧全體的只是 「半個人」,我們必須努力做「整個人」,方能真實的為人類 服務(註12)。
言下之意,只在意技術、不關心社會、政治、經濟與自然 需要的人,只能算「半個人」。這種「半個人」做起事來,是 很有可能傷害到別人的。綜觀梁思成這席話,其實全都指向同 一個問題:教育的目的是什麼?是將學生栽培成為一個「合格 的人」,抑或一個「合格的工具」?如果答案是前者,教育便 不能只培養「機械匠、土木匠、建築匠、物理匠、化學匠」或 者「法律匠、國文匠、外語匠、歷史匠、哲學匠」,還應該讓 所有學生擁有人文常識和普世關懷。
美觀/藝術:民族的建築
梅貽琦於 1946 年 2 月宣佈在工學院成立建築系,並由梁思 成擔任領導。不過是年 11 月 5 日開學那天,這位系主任不在北 京,而是剛歷經兩周遠洋航程抵達美國。在耶魯訪學期間,小 他近二十歲的鄔勁旅給「 按 G. 教授 Bauhaus 方法改編 」建築系 的前輩建議課程構想,並為系上圖書室列出重要的購書清單, 擘劃跟「 所有設備,悉仿美國費城賓夕凡尼大學建築科 ( 註 13) 」之東北大學截然不同的知識光譜。美中不足,鄔勁旅因 為耶魯雅禮協會(Yale-in-China Association)的工作必須常駐 長沙,無法立即赴京成為清華教員。
那麼,草創的清華建築有哪些老師呢?一開始只有在重慶 幫梁思成編輯《戰區文物保存委員會文物目錄》的助手吳良鏞 獨撐大局,以及臥病在家的林徽因講授現代住宅專題。離國前
梁先生已和母校簽約將學社併入「 合設建築研究所 ( 註 14) 」 ( 圖 6) ,於是 1947 年初學社班底劉致平、莫宗江、羅哲文也趕到清 華辦學。他們都是梁思成在李莊夙夜匪懈趕工、帶到美國出版 的《圖像中國建築史》許多大幅精美圖畫之幕後功臣,但手上 功夫了得的他們從來沒有受現代建築與規劃訓練,第一次校慶 展覽只能勉強「 展出過去營造學社的測繪成果和學生設計作業 及水彩畫等(註15)」。
「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 」,這是梅 貽琦就職典禮上的名言,但是待過上海聖約翰大學建築系的王 大閎與鄭觀萱大概和曾致信費慰梅「 我向來不大喜歡教書,寧
願做研究 」的梁思成一樣,比起學術更加熱衷實踐。 1948 年 5 月 5 日,兩人和黃作燊、陸謙受、陳占祥幾位有英國學習背景 的同行組成五聯營建計劃所(圖7)。不過當時內戰通貨膨脹的驚

人程度讓他們業務慘澹,兩人始終沒有機會北上協助清華根植 布雜體系的建築教育推動現代轉型。
畢竟,視覺藝術與歷史主義是梁思成根深蒂固的專業基 礎,除了在 賓夕凡尼亞大學 (巴黎美院美國大本營)完成本科 和碩士訓練, 1927 畢業那年暑假和未婚妻林徽因在保羅‧克瑞 (Paul Cret)事務所實習後,便以「考古學,專攻東方建築」 為題前往哈佛文理學院進修(圖8)。論文題目「中國宮室史」成 為他在瀋陽東北重點課程,後來在清華他也堅持親自講授中外 建築史與塑繪史,甚至素描和水彩這些美院模式的基本練習不 但沒有消失,還延聘來自國立北平藝術專科學校的李宗津、李 斛指導。學院派的範式在清華並未消失殆盡,對一位任重道遠 的民族國家(nation state)建築史學者來說,朱濤一針見血劃 開的「 民族主義史學 ( 註 16) 」才是梁思成的志業,因此他必須 將現代化的任務交給比他更有實務經驗的專業者執行(註17)。
思成從 賓夕凡尼亞大學 完成建築訓練才畢業沒幾年, 布雜 體系在美國已被格羅皮烏斯、密斯領軍的包 浩 斯國際風格課程 (Bauhaus-International-style curriculum)取代。三零和四零年 代,我常聽見思成表達和建築的當代運動(The contemporary
movement of architecture) 擦身而過之遺憾。然而,對 這位注定要走上獨一無二的 道路、引領中國建築史問世 之建築師學者( Architectscholar)來說,學院派的加 持將是他今後成功的關鍵 (註18)。
7. 五聯營建計畫所成員(由下排中間 王大閎順時鐘方向為黃作燊、陳占 祥、鄭觀萱、陸謙受)
參與 物理環境 會議的 六十多位專家當中,除了建 築師和規劃師,也有哲學 家、社會學家、工業設計 師、甚至醫師 ( 註 19) ,百家 爭鳴,妙思紛呈。抗戰勝 利前「致梅貽琦信」裡對於 被納粹壓迫的「Prof. Walter Gropius 」不乏政治投射之 推崇不再定於一尊,1947年 7月7日梁思成來到密西根大 學,出席同場普林盛會的建築學院院長威爾斯‧班納特(Wells Bennett)親自導覽,留下深刻印象:
密西根大學甚前衛,注重專業能力 (Professional Competence)。注重社會科學,結構均由建築師(Architect)教, 不用工程師 (Engineer) ,四年級生須做高等施工圖 (Advanced working drawing),最有趣是一年級基本設計,完全由抽象線、 面、空間、顏色、形狀、二度空間而至三度空間著手( Design of line, space, color, form, 2-dimensional而至3–dimensional), 然後將此觀念用於建築上(註20) 。
1906年創辦密大建築系的埃米爾‧洛奇(Emil Lorch)親 赴巴黎受過正統 布雜 教育,但來自底特律德裔美國人家庭的他 也注重中西部綜合理工學院(Polytechnique)的長處。力求融 合、創新的他跟克瑞在 1903年同時申請賓夕凡尼亞大學教職, 原有機會成為包括梁思成在內的「 中國小分隊 ( The Chinese contingent)(註21)」導師,但志在全美競賽常勝軍的賓夕凡尼 亞大學 做出保守決定,藝術學院院長沃倫‧賴爾德( Warren Laird)直言不諱:學院派的設計訓練負擔極重,系上沒有資源 留給洛奇師法哈佛藝術教育家登曼‧羅斯(Denman Ross )、 後來在密大發跡的「純粹設計( Pure design )」。在擅長的 構圖( Composition )原則下改為處理抽象元素,這套協助美 國布雜建築師向現代主義接枝的「另類教學方法( Alternative pedagogical method)」比包浩斯早了整整三十年:

純粹設計關注藝術的形式特性(Formal characteristics), 藉由提取設計的元素(Elements of design;點、線、形狀、色 彩)以及強化通用原則(和諧、平衡、韻律)⋯⋯在無須仰賴

複製歷史案例的前提下激發學生的創造能力(註22)。
前後造訪的 賓夕凡尼亞大學 和耶魯均把建築系設在藝術 學院,反而讓梁思成注意到密大工學院符合中國情況的作法, 而且沒有像包 浩 斯揚棄史學,更難得的是雙方都從大二才開始 排歷史課程,而且年級越高內容越深:清華大四的東方建築史 甚至分成上下兩部,而密大則要學生在四年內至少修滿六個學 期。反觀與美院模式的差異,洛奇要求學生在任何 建築設計 和 歷史課程之前,都先修習基本設計(Elementary Design)、元 素設計(Elements of Design)兩門必修課。根據筆記,洛奇的 弟子Bennett顯然比照辦理。這項策略獲梁思成青睞,在清華將 教育部規定的大一「初級設計」移至二年級。校友高亦蘭還記 得梁先生帶回一套羅伯特‧沃夫( Robert Wolff )於 1945 年在 紐約現代藝術博物館展出的教材──就叫做設計的元素──共 二十四幅掛圖陳列在教室後方,做為被一年級新生稱為「抽象 圖案」的基礎課圭臬:「自 1947 年後,就不斷減少古典柱式的 學習和渲染作業的比重,增加抽象構圖的訓練,到第四屆學生 ( 1949 年入學)時,已完全不學古典柱式,建築設計基礎完全 採用抽象構圖的作業(註23)」。
差異仍然存在:密大建築系的前十年沒有 布雜 背景的 師資,反觀清華沒有這樣的選擇餘地,草創階段唯有史家 和美學教員。對於工業化裝配式建築體系的唯物主義,美院 模式的現代建築師如梁思成──抑或,當代的後 布雜 建築師
(Contemporary post-Beaux-Arts architect)──只有時代精神 認同,在藝術價值上無法全盤接受,「 在他本人的文章和學生 對他的回憶中,幾乎看不到他對現代主義機械美學的介紹 」。 中西部的遊歷讓梁先生探索了美國包浩斯──準確地說,哈佛 包浩斯──「引爆 ( 註 24) 」之前,美國人如何建構 自 身、而非 移植的現代建築論述,這或許也是 萊 特讓他感興趣的原因。至 於純粹設計的挪用,則證實「 他接受了現代主義建築合理主義 的思想和構圖方面的形式美,但似乎並沒接受其美學 」。何以 見得?回國後,梁先生沒有把吳良鏞送往哈佛或伊利諾理工學 院,而是曾在密大授業的沙里寧「 引自北歐、長在美國而獨樹 一幟的環境藝術學派 ( 註 25) 」,賴德霖多年前的結語,其來有 自:
梁思成的建築教育思想也是中國近現代建築思想的一部 分,代表了近代中國建築家對現代主義認識的一個高度,同時 表現出早期受學院派教育的中國建築家在接受現代主義思想時 的取捨與選擇(註26)。
梁思成的方法論和中國現代性
1959年上海「住宅建築標準及建築藝術問題座談會」的講 話中,梁思成公開與林徽因從最早 1932年「論中國建築之幾個 特徵」好建築「 實用;堅固;美觀 」的命題,到草案中以「 適 用、堅固、美觀 」分別談「 社會、工程、藝術 」的源頭:古羅
馬維特魯威(Vitruvius )《建築十書》。梁林對人類最早的建 築論述──Utilitas, Firmitas, Venustas──理論改造不但能闡釋 「營建」,這種方法論向中國現代建築轉化的潛能在解放後更 加明顯:「建築的民族形式」中配合《共同綱領》改為「 大眾 化的、科學的、民族的 」,甚或反對建築領域浪費運動的自我 批評以降,呼應彭真「 建築的原則是適用、經濟並在可能條件 下注意美觀 」指示,衍生獨尊「 馬克思、列寧主義思想指導下 的社會主義的建設方針 」之「適用」、將「堅固」改成「經 濟」、並把「美觀」說成次要的權宜之計。
治理無方的民國政府確實讓梁思成的社會主義思想在抗 戰期間萌芽,並在二度訪美期間深化,回國推翻自己二十年前 和劉福泰(中央大學建築系主任)、關頌聲(基泰工程司創辦 人)擬定的《全國統一科目表》建築工程學系必修(含工學院 必修)和選修課綱,在清華推動側重市鎮 物理 計劃的建築訓 練,例如文化及社會背景科目的加強、綜合研究定位的設計課 程。但在朱濤所謂 1949 年前後兩段截然不同的思想軌跡之間 ( 註 27) ,梁先生卻有來自西歐最具論述權力的巴黎美術學院之 審美價值難以跨越:「 『美』就是藝術,真正的建築師都是藝 術家」。將Physical environment譯為視覺性的「物理環境」, 把中國建築史稱作「東方建築史」,資 產 階級意識形態的再生 產,無法自外於造形美術(Plastic art)和歐洲中心論的濫觴(註 28)。
距離集仿主義( Eclecticism )手法設計的吉林大學校舍 和北京仁立地毯行不久,三零年代中葉完成現代主義風格的 北京大學地質館和女生宿舍的梁思成,竟在介紹 International Style 時脫口「 國際式建築有許多部份便酷類中國(或東方) 形式。這並不是他們〔西方〕故意抄襲我們的形式,乃因結構 使然」。這就是「成為現代(To be modern)」!「出於保護 和復興中國建築的理念,他必須論證中國傳統建築在現代社會 繼續存在的必要和意義 ( 註 29) 」。十年後訪美,儘管現代形式 的包浩斯風格化(Bauhaus stylization of modern forms)如日中 天,梁思成的 UNHQ 提案「就有些部分參用著中國風的古建築 的式樣 ( 註 30) 」,對切割過去一切參照的現代主義不曾無條件 接受。克瑞早已洞見「 成為現代和成為一位現代主義者並非同 一件事情 」,也就是說,同一時間正出版《建築設計參考圖 集》的梁思成之現代性並非內容上的,而是方法上的! 從美國帶回的《Elements of Design》掛圖亦復如是,純粹 設計理論應用的對象可以是抽象幾何,亦能是學社經由現代攝 像和測繪工具記錄的 細 部( Detail )。首屆畢業生張德沛記憶 猶新,梁先生「 告誡學生,建築要照顧左鄰右舍,不能『獨善 其身 』 並指著大圖片上的文字說『設計無所不在』 ( 註 31) 」 ( 圖 9) 。試想當年梁思成腦海中浮現的,大概是二維構圖如何在中 國「異化」成為一種三維空間的設計方法 ( 註 32) ,「 不是某個 集團 ( 暗指哈佛包浩斯 ) 的特權,建築的進步一直都是來自所有
心存善念之人的努力(註 33)」。現代性的本質不
見得是做什麼,往往是 如何做!最後,不妨援 引夏鑄九對朱濤《梁思 成與他的時代》之銳利 評語,「 梁思成的幽靈
在北京城上空飄盪 」, 收攏、檢視本文希冀傳
達的幾個要點: 「 你們
寫我與我的時代應該受
到肯定,這是必須要做
的事的第一步,比起那
些空洞的緬懷和頌揚有意義得多了。這是中國建築與城市的專 業者走出自己的路的必要一步,這是實踐上的必要一步,也是 爭取國際話語權的必要一步。然而,你們始終不懂我的心,不 懂我的自我批判的用心。1950 年代政治風向下的那些專業者當
然也不懂我的自我批判的用心之處啊。雖然,在實踐上的表現 我自己確實也不滿意,但是,你們無緣理解我可是真正有意願 要擺脫資產階級的現代史學的史觀與史學方法,有意圖要擺脫 五四之後的現代知識分子對傳統文化的偏見,有意圖要超越西 方現代建築的形式主義建構。這是我的未竟之業。你們不理解 我對政治與專業結合的真誠赤子之心,可是也不要從你們現在 的語境與世界觀中曲解了我的用心吧?」
歷史的難堪是,有理想的知識分子,在理論與實踐兩方 面,日後都在鮮血中滅頂,拉開距離的歷史反思,尤其顯得必 要!
註釋
1 指涉1830年代到19世紀末在巴黎美術學院(Ecole des Beaux-Arts)、將建 築視同繪畫、雕塑等美術(Fine Art)進行傳授的教育系統,音譯為布雜 體系,或就其教學法稱學院派,或稱美院模式以強調跟工學院之差異。
2 Wu King-Lui, “Biographical sketch of Ssu-cheng Liang,” 1981, unpaginated, in King-Lui Wu Papers (MS 1842, Series II, Box 104, Folder 7), Manuscripts and Archives, Yale University Library (筆者譯).
3 “Statement by Arthur E. Morgan,” unpaginated, in Princeton Bicentennial Conference Committee, SUMMERY OF AXIOMS, ASSUMPTIONS AND SUGGESTED TOPICS FOR DISSCUSSION FOR CONFERENCE ON PLANNING MAN’S PHYSICAL ENVIRONMENT” (March 5-6, 1947) (Princeton, NJ: Princeton University, 1947) (筆者譯).
4 Sidney Wong, “The Planning Connection between Clarence Stein and Liang Sicheng in Republican China,”Planning Perspectives, Vol. 28, No. 3 (2013), 427428 (筆者譯).
5 David Lilienthal, TVA: Democracy on the March (London: Penguin Books, 1945 [1944]), 14-15 (筆者譯).
6 Wu, “Biographical sketch of Ssu-cheng Liang.”
7 梁思成訪美筆記,見1947年6月23日、7月8日,資料由Sidney Wong提供。
8 郭黛姮、高亦蘭、夏路, 代宗師梁思成(北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 2006),151-152。
10 王駿陽,「建構」與「營造」觀念之再思——兼論對梁思成、林徽因建 築思想的研究和評價,建築師,No. 3(2016):23。
11 Reto Geiser, Giedion and America: Repositioning the History of Modern Architecture (Zürich: gta Verlag, 2018), 279 (筆者譯).
12 楊得任,讀「半個人的世界」書後,世界月刊,Vol. 3,No. 6(1948): 19,20.
13 童寯( 1931 ),東北大學建築系小史,在楊永生編著,童寯文集(第一 卷)(北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00),32。
14 秦佑國,從 賓夕凡尼亞大學 到清華——梁思成建築教育思想( 19291949),建築史,No. 1(2012):7.
15 吳良鏞(2002),林徽因的最後十年追憶,在吳良鏞編著,吳良鏞學術文 化隨筆(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2),293。
16 朱濤, 梁思 成與 他 的時代 (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5 〔2014〕),4。
17 梁思成訪美期間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也表達過此立場,請見: Gertrude Samuels, “What Kind of Capitol for the U.N.?: The architects say they will emphasize the functions of the buildings, not symbolism,” New York Times, 20 April 1947.
18 Wilma Fairbank, Liang and Lin: Partners in Exploring China's Architectural Past (Philadelphia, PA: 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 Press, 1994), 26.
19 Chin-Wei Chang, “ A Ground between Beaux-Arts, Modernism, and Chineseness: Tracing Modernities in China’s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and Practice, 1919-1949,” Charrette, Vol. 4, No. 2 (Autumn 2017): 68.
20 筆記,1947年7月7日。
21 陳植( 1983 ),學貫中西,業績共輝──憶楊老仁輝、童老伯潛,在 《建築師》編輯部,逝去的聲音, 159 (北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 2007)。
22 Marie Frank, “ Emil Lorch: Pure Design and American Architectural Education,”Journal of Architectural Education, Vol. 57, No. 4 (May 2004): 29, 34;即「創造還是模仿(create vs. copy)」的提法,請見:汪妍澤、單 踴,純粹設計—— 20 世紀初美國建築教育轉型一例,建築學報, No. 42 (2019):94。

23 高亦蘭,梁思成的辦學思想,世界建築,No. 11(2006):134;掛圖內容 簡介請見:張軼偉、顧大慶,溯源與流變——「包豪斯初步課程」在中國 建築教育的兩次引進,建築師,No. 2(2019):57-58
24 這是布魯諾‧賽維的措辭:「哈佛設計學院對格羅皮烏斯的任命如同在 學術界引爆了一顆炸彈,幾年之內芝加哥召喚了莫霍利納吉和密斯;MIT 邀請了阿爾托;耶魯、伯克利、俄勒岡都重組了陣容,同樣情況也席捲歐 洲」。請見:Bruno Zevi, “Architecture,” in Encyclopedia of WorldArt, Vol. 1 (London: McGraw-Hill Book Company, Inc., 1959), 691.
25 吳良鏞( 1985 ),伊利爾‧沙里寧和他的名著《城市:它的發展、衰敗 與未來》,在吳良鏞編著,城市規劃設計論文集(北京:燕山出版社, 1987),206。
26 賴德霖,梁思成建築教育思想的形成及特色,建築學報,No. 6(1996):29。
27 朱濤,梁思成與他的時代,111。
28 吳良鏞(2001),前言,在彭華亮編著,梁思成全集(第一卷)(北京: 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2001),15。
29 賴德霖,中國近代思想史與建築史學史(北京:中國建築工業出版社, 2016),149。
30
聯合國建大廈、梁思成打圖樣(1947年9月23日)。小日報,二版。
31 高亦蘭,梁思成的辦學思想,135。
32 汪妍澤、周鳴浩,布雜「構圖」再認識,建築師,No. 3(2020):76。
33 Paul Cret, “The Classic versus the Modernist,” Yearbook of the Society of Beaux-Arts Architects (1934): 116.
圖片來源:
圖1:普林斯頓大學提供
圖2、6:王南(北京清華大學)提供
圖3、4:耶魯大學提供
圖5、8:哈佛大學提供
圖7:愛德華‧科格爾(Eduard Kogel)提供
圖9:美國國會圖書館提供
9 筆記,1947年7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