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激進前的六○年代成長史:鄭鴻生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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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 後 左 翼 口 述 計 畫 系 列( 四 ): 以 陳 映 真 為 線 索

陳光興、林麗雲 主訪︱郭佳、陳瑩恩 整理

走向激進前的六○年代成長史 鄭鴻生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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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

地點 ──────────────────

2015 年 2 月 25 日

交通大學亞太

文化研究室

一、出身 我是台南人,但在台北出生。那時父親在台灣銀行總行工作,我 1951 年 初春生於愛國西路的台銀宿舍。我們家在 1952 年底搬回台南,主要是因為母 親想回台南開辦縫紉補習班,父親就申請調回台灣銀行的台南分行。回到台 1

南,住到府前路的台銀宿舍,母親完成開補習班的心願; 不到一年又借錢在 檨仔林老巷弄裡媽祖廟旁買了一棟平房,作為洋裁教室兼住家。台銀宿舍在 孔子廟東側,而檨仔林則在西側,「檨仔」就是芒果的閩南語,前清時期這個 地方應該有個芒果林,後來幾經變遷就沒有了。 隨著台灣經濟的發展,洋裁學生逐年增加,也為職業婦女增設了夜間 班。為了容納更多學生,1960 年春天家裡將原來的平房改建成三樓洋房,將 一樓全部作為教室。從此,檨仔林巷弄鄰居的老舊平房接二連三陸續改建樓 房,直到我 1975 年出國時都沒斷過。這是我有記憶後的成長所在,我哥哥現 *

本文是科技部研究計畫: 【台灣左翼思想口述計畫(1970 年代至 1980 年代)】 (NSC 103-2410 -H-009-033-MY3)成果的一部分。主訪人:陳光興、林麗雲;訪談參與人:陳光興、林麗 雲、蘇淑芬、劉雅芳、陳瑩恩、陳筱茵、林家瑄;影像記錄:劉雅芳;攝影:劉雅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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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10) 《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台北:印刻。


在還住在那裡。 一九五○年代,台南城裡的居民多已是小家庭了,而我父母小時候卻還 住在三代甚至四代同堂的大家族裡,我父親那一邊是在祖父年輕時分了家, 母親那邊也是在外祖父年輕時分家。在台灣像台南那樣的城市裡,大多在日 據時期的一九二○年代分家—那是台灣現代化的第一波,是經濟與家族組 織變動很大的時代。雖然分了家,原來的大家族各家之間還是很親密,家族 又互相聯姻,例如我母親施家的大姑嫁到陸家,生了兒子娶了賴家女兒,而 賴家則娶了我母親施家的堂妹當媳婦。於是在城裡就有很多遠近親戚,經常 往來。我想整個台灣的漢人社會都有類似的情況。

二、小學時光 我 1957 年上永福國校,走路不到十分鐘。那裡校地不廣,原是清代的台 灣兵備道署,唐景崧北上升任台灣布政使與巡撫之前,先在這兒待過幾年, 我外曾祖還留下他贈的一幅字帖;1893 年胡鐵花就任台東知州之前,帶著家 眷,包括兩歲的兒子胡適,也在這兒待過。我記得小時候校園裡已不見任何 兵備道的痕跡,但有一棟胡適的故居或是故址的紀念館之類的。 永福是台南市初中聯考升學率最高的國校,競爭對手是赤崁樓旁的成 功國校。小學五、六年級為了準備初中聯考,過的日子就是城裡小學的那種 所謂的惡補生活。學校上的課全是為了聯考而安排,幾乎只有國語和算術兩 科,這是因為當時教育主管為了體恤考生,初中聯考只考這兩科。放學回家 吃過晚飯之後,還要到某某同學的家裡去補習,老師還是我們的級任老師, 而同班同學也大半都去了。補習完後回到家就可以上床睡覺了,隔天一早起 床又是同樣的一天。 這樣的教學模式在當時的教育當局與報刊媒體看來是所謂的「惡性補 習」,但學校、老師和家長是不會這樣看的。這是學校、老師和家長共同策 畫,並且得到台南家長熱心參與的結果,完全不在教育當局的管控中。課後 的補習也絕對不怕找不到空間,不能用學校教室,因為督學會來查,但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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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心家長爭著提供家裡的空間或空屋子作為補習教室。這幾乎是傳統科舉之 途望子成龍的延續,只是現在多了望女成鳳,永福國校的女生考試不輸男 生,升學率也最高。 因為國校是學區制,家長的參與度很高。比如家長會要求老師對其子弟 嚴格管教甚至體罰,所謂「不打不成器」嘛!又因為戰後嬰兒潮帶來學生人數 爆增,教室不敷使用,低年級只能上半天課,市政府又沒經費。於是由家長 會出面向家長樂捐籌款,將原來的木造平房改建成三層樓的鋼筋水泥教室, 因此我五年級時終於能在美輪美奐的新教室上課。而家長有能力出錢為學校 蓋新教室,也顯示台灣經濟在一九五○、六○年代之交的成長態勢。

三、民族意識 小學五、六年級也是個逐漸開竅的年紀,我記得有個同學家裡有《水滸 傳》、《三國演義》這些章回小說,這是一般人家不會有的。他的名字裡有個 「澧」字,想來祖父應該是傳統讀書人。他把《三國演義》借給我看,開啟了我 讀章回小說的一段時光,讀了《三國演義》後,接著自己去買《水滸傳》、《西 遊記》與《東周列國誌》等來讀,在那準備聯考的緊張生活中,這無疑給了我 一扇透氣的窗口。 這些章回小說除了讓我透點氣外,應該也在形塑我的身分意識上起作用 吧! 1949 年國民黨撤退到台灣後開始全面在中小學校實施民族精神教育。 這類民族教育在年幼的時候就已陸續出現在小學課本上,即使零零碎碎,效 果還是蠻大的。我記得六、七歲時,一個下著大雨的日子,水溝不通,尚未 鋪上柏油的巷子滿是泥濘,我和鄰居幾個頑皮小孩在雨中玩起大禹治水的遊 戲;「大禹治水」是我們從學校的不知什麼課上剛學到的故事。然而我要到 1963 年秋天升上初中之後才真正開始上中國歷史與地理課。原因是前面提到 的為了初中聯考,我們在五、六年級時只上國語和算術兩科。因此對很多台 灣戰後嬰兒潮世代而言,升上初中才是完整的中華民族教育的開始。在這之 前,有關中華民族的東西在課本上是零零碎碎的,而課外的章回小說與檨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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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媽祖廟的廟會野台戲倒是比較能與民族精神掛鉤。《三國演義》裡的關雲長 與檨仔林的另一座小廟關帝廳裡的關公是同一個人,《西遊記》裡的齊天大聖 與廟埕布袋戲裡的孫悟空是同一隻猴子。這些是小時候中國人意識形成的一 個現實基礎,都是我們自己的故事,也是可以跟我不識字的祖母溝通的東西。 此外,國語片尤其是香港的古裝片在身分意識上也起了不小作用。我父 母週末會去看電影,對我母親而言,那是一星期日夜工作下來的少數娛樂, 父母經常是看週末晚場;有時也會帶我們小孩去看,當然就看白天的了。他 們大多看好萊塢和日本片,我們也跟著看了不少。但有一次讓我印象深刻, 我跟去看的竟是一部國語片—李翰祥執導的《貂蟬》。這可能是父母看的第 一部國語片,當然也是我的第一部。我清楚記得趙雷飾演的呂布揮舞一把方 天畫戟,刺殺董卓的那個驚心動魄的場景。那應該是 1958 年我小一的時候, 而那也是李翰祥拍攝的第一部古裝黃梅調電影,可能也是保守的台南人欣賞 國語片的第一部。李翰祥接著拍了《江山美人》、《梁山伯與祝英台》等黃梅調 電影,更是轟動,香港的國語片就成了台南市民的喜好。這些電影如此容易 融入台南的環境也很自然,那些角色原本就已存在生活周遭,在歌仔戲與布 袋戲裡、在電台的閩南語說書節目裡、在廟宇的神龕上,差別只在於方言不 同,但無礙於你去認識到講的是同一個歷史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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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3 年上了初中,一切課程正常化,是完整的中華民族教育的開始。中 國歷史從黃帝開始,接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一路講下來。中國地理則從有著 三十五省—還包括外蒙古—的一張地圖講起。這張中國地圖以其形似而 被暱稱為一葉秋海棠,而不是一隻老母雞。然而這張地圖上面的鐵路線縱橫 不過數條,稀稀疏疏。可以說,這張地圖是被凝固在 1949 年,甚至更早的年 代,然而卻是我們學生用以認識中國地理的基礎。我還記得,少年時候看著 中國地圖上稀疏的鐵路線,比較著歐美日等國密集的鐵路網,曾經就在這張 秋海棠式的大地圖上,想像著從這城市到那城市連起一條條的新路線來。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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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05) 〈當落難王爺遇見流離中國〉,《印刻文學生活誌》2005 年八月號,台北:印 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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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鐵路是現代國家最重要的交通建設,詹天佑是耳熟能詳的民族英雄。這是 初受民族教育的台灣少年的共同記憶。 國民政府的民族精神教育對台灣戰後嬰兒潮世代的影響是如此重大,對 這世代以後的人生表現處處露出痕跡。當然這樣的教育方式也有其反作用, 當年受過這種教育影響的我們這代人,後來有不少卻走上了台灣分離主義之 路。然而不管如何,對活在當年庸俗、自利、謹小慎微的庶民社會中的台灣 少年而言,民族精神教育的確是生命成長的第一個啟蒙力量,是超越利己小 我,追求利他大我的一個很給力的教育。當然在不同時代,少年的大我啟蒙 可能會來自不同的歷史與社會動力(例如基督教會或階級教育),對不少台灣 戰後新生代而言,中華民族精神教育是從小我到大我,自我提升的第一個力 量。這個力量成了 1971 年保釣運動的一大動力。 然而這樣的民族教育有個明顯的缺漏,那時兩岸是劍拔弩張,互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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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我們學到的中國歷史與地理是在海峽對岸那個觸摸不到的「神州大陸」。 這個觸摸不到的感覺,這種對立,也是很早就知道的。例如,就在那玩大禹 治水的日子,大約是念小一的 1958 年春天,學校有次舉行防空演習 —當 敵機來襲時,學生如何疏散躲避。我那時擔任小排長,除了負責在班上收取 坐同一排課桌同學的考卷外,就是在放學時將這排同學整隊帶出校門解散回 家。演習在上午舉行,我只聽到老師宣布敵機來襲了,大家疏散躲避。事出 突然,我以為敵人真的來襲,就糊里糊塗把這排同學整隊帶出學校解散回家 了,大家都不知道真正發生什麼事。其中有幾個同學住得遠,還有大半時間 可以玩耍,我就把他們帶回家玩彈珠,看漫畫書,以為這就是敵人來襲時我 們小學生該做的事。就在看漫畫書、玩彈珠的時候,我們竟也爭論起敵人是 否真的攻來了,因為我們也注意到街頭巷尾的大人們一無動靜。記得幾個小 鬼頭還在為金門、馬祖防禦堅強,敵人是否過得了那一關而爭辯。接著就是 老師發現防空演習的結果是弄丟了一整排同學,趕忙派人四出到各家一一帶 回學校,繼續上課。 關於兩岸還有印象深刻的一次。那時春節過年時台南公園會有很多遊戲 小攤位,有一次我來到一個射擊遊戲的攤子,標靶竟是所謂的「匪酋」。我記 得其中我認得朱、毛、周等幾個人,這是各種反共標語都會提到的,但是這 裡竟然多了一個叫藍蘋的女生,立在那裡也當標靶。我那時納悶匪酋還有女 的?當然後來才知道此人是誰。兩岸的隔絕與對立在那幼年時刻就以如此方 式銘刻於心。

四、語言與身分 小學時期,班上絕大多數是台南人,都講台南口音的閩南語。相對於老 師在課堂上講的國語,我們講的自然就叫「台灣話」;相對於外省人,我們就 是「台灣人」。這個「台灣」之名對台南人而言有個具體的歷史來歷,它原是平 埔族的地名的漢譯,在整個清朝時期台南這地方原來就叫台灣府,閩南語在 這裡形成了「漳泉混」的口音。台灣府直到晚清 1885 年台灣建省,並將省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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設於台北之後,才改稱台南府。所以台南人會自稱台灣人,講的是台灣話, 是有其歷史淵源的。 外省人從小就零星零星地出現在周遭生活中,鄰居有棟房子租給在大馬 路上開鐘錶店的外省人家,不過那家的幼年子弟跟我們玩在一起時也講閩南 語。永福國校原先唯有的一個外省胖老師,總是喜歡操著蹩腳的閩南語和其 他老師攀談,直到五年級時才有一個外省女老師調到我們學校。而班上總會 有一兩個外省小孩,但不突出,大半會講閩南語,是住在城裡的,而不是住 郊區眷村的。三、四年級時有個玩在一起的同學講的閩南語跟我們沒差別, 後來才知道他是外省小孩。另外就是週末假日聚集在戲院門口操著濃厚鄉音 的「老兵」 (其實那時他們都還是壯年,並不老),以及在附近街角與菜市場賣 起「外省麵」的麵攤主人。 但是小學五年級時突然轉來了一批理平頭的外省小孩,都是從南師附小 (省立台南師範附屬小學,現改稱台南大學附設實驗國民小學)轉學過來的。 那是因為當時南師附小的教學按表操課,也沒課後補習,聯考升學率不高, 這些轉學生的家長顯然也為小孩的升學著急。如此我們班上一下子轉進來 八、九個,這些小孩大多是來自眷村的外省家庭,也有亞航工程師的子弟, 不會講閩南語,是那時我大量接觸到的第一批外省同學。我不清楚當時外省 社區發生了什麼時代性的變化,會在一九六○年代初那個節點上紛紛把小孩 轉到城裡來。 聽不懂閩南語的外省小孩上課沒問題,因為老師還是用國語上課。老師 中有一些較年輕的,曾在師範學校受到很好的訓練,講很標準的國語。這個 「標準」是當時「國語推行委員會」所定下的國音標準,正是如今與大陸標準 普通話口音有些差別的源頭。永福國校的這些年輕老師講「英雄」就是「ㄧㄥ ㄒㄩㄥ ˊ」,「生病」就是「ㄕㄥ ㄅㄧㄥ ˋ」,「英」與「病」兩字都以很清楚的 「ㄥ」收尾。我想後來台灣人講國語「ㄣ」 「ㄥ」不分或許是因為國民黨這個 江浙人主導的政權,吳語裡面「ㄧㄣ」 「ㄧㄥ」是不太分的。閩南語沒這個 問題,「ㄧㄣ」 「ㄧㄥ」分得特別清楚。我們的老師也有一些是日據時代過 來的,國語就不太標準了。老師們閒談時就講閩南語,再加上一些日語和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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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的現代詞彙。我們可以聽到標準國語的另一場合就是前面提到的電影院裡 的香港國語片,當然也有台灣自製的國語片,但那是後來的事了。 因此台南的這個小學除了老師在課堂上的教課外,是個閩南語的環境。 但是有一天老師突然宣布我們從現在開始要說國語,說方言要處罰。我記得 很清楚當時大家的反應是好好玩,然後就亂成一團了。因為平常沒有講國語 的習慣,從頭講到尾是不可能的,所以就變成一種嬉鬧遊戲,大家互相抓對 方不講國語的把柄。抓來抓去,結果並沒有處罰,也不可能處罰,因為這是 從校長以降,連老師自己都講不好的。我印象很深刻,講方言要處罰這件事 在那準備聯考的緊張氣氛下,變成一件很好玩的事,變成一場鬧劇。如此搞 了一兩天就無疾而終了,顯然校方只是在應付教育當局某個官僚的餿主意。 後來聽到很多我的同輩怨恨當年不講國語被處罰,但卻沒聽到來自台南城裡 的人提過,或許台南人自主性較高,對上面政策的抗壓性較強。 外省人與本省人的差異是從小就在家裡和鄰里的環境中意識到的,而 「客家人」則出現較晚。小時候沒聽過客家人,直到我堂姐嫁給一個客家人, 他是台南亞航的技術人員,來到我們家卻講閩南語,聽不出差別。後來再遇 到客家人是因為我媽的縫紉補習班來了客家人學生。一九六○年代初,隨著 經濟的發展,台灣農村有了很大的變化—大概是第一個繁榮期吧,很多農 村年輕婦女想要學技藝,不想種田,就來到城裡尋找機會;那一時期加工出 口區也開始了,就有不少人來當女工,還有一些來學洋裁。於是為了開始湧 來的農村學生,我們家把頂樓的房間空出來當宿舍。那幾年就有了來自屏東 客家莊的女生,聚在一起說客家話。那是我第一次聽到客家話,也才有了較 清楚的客家人「聲影」。這些客家姑娘顯然聽得懂閩南語,因為我母親只能用 閩南語上課。 住在城裡的台南人講的話是如此的同質,而且自稱講的是「台灣話」,所 以講「客家話」的人並不被包含在「台灣人」這個範疇裡面,而是「客家人」。 台南城裡由於長期缺乏講客家話的人口,所以那時並沒有像台灣其他地方用 來與客家話

客家人對比的福佬話

福佬人的稱呼,這種稱呼是直到我到台

北讀大學才聽到。所以台南那時在同一個中國人的大範疇下就有著台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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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南人的自我身分)、外省人與客家人。原住民是幾乎不存在的範疇,即使 中學時有大量的同學從台南與高雄農村地帶來到台南求學,其中應有平埔族 後裔,但也都是「台灣人」,因為他們講的都是「台灣話」,雖然帶著農村口 音。台南的這種語言的同質性掩蓋了不少東西,後來我才知道台南城裡有不 少福州人後裔,包括我們的一戶鄰居,而潮州人後裔也掩沒在這個「漳泉混」 閩南口音中。 這裡說明一下「漳泉混」。在當時兩岸分斷的體制下,教育當局為了加強 台灣人的國家意識,我記得五、六年級時還要求每個學生填寫祖籍。我瞄了 班上的那張調查表,發現大部分填的是兩個地方—福建晉江與福建龍溪, 分別代表泉州與漳州。這個調查應該不精確,但也反應了台南城人口組成的 大概。台南的閩南語口音就是由泉州與漳州這兩種口音混合而成,就是有 些音發泉州腔,有些音則發漳州腔。因此台南口音不像其他地方偏泉州(鹿 港、艨舺、三峽)或漳州(士林、霧峰、宜蘭),而是兩種混合而成,這應該 與其長期作為全台首府有關。

五、初中的啟蒙時光 1963 年我升上初中,就讀台南市立中學。那時的中學教育體制叫做「省 辦高中,市辦初中」,應該是在為幾年後九年國教的國民中學做準備。台南 市不只一家市立中學,還有市女中、延平、金城、南寧等市立初中,我們這 家卻獨占了台南之名,原來它是光復之初設立的唯一市立中學,初中、高中 兼備,就像那時的省立中學那樣。這所光復之後台南市自行設立的市立中 學,原來位於孔子廟西側的海東書院舊址。海東書院被日本殖民政府拆了, 蓋了台南神社外苑和武德殿。光復之後,台南市政府就在外苑(主要是庭園) 設立了這所市立中學,但武德殿沒拆,留下來當禮堂。這一處正是我們住的 檨仔林地段,因此台南市中的校長宿舍就設在其老巷弄裡的媽祖廟附近。後 來因為校地不夠大,就在西南邊城郊空軍眷區水交社的旁邊找到一塊更大的 土地,把台南市中遷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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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上學,我學會了腳踏車。每天一早騎上腳踏車,沿著永福路南下, 會先經過台南監獄,那堵長長的高牆總是給我不小的壓迫感。過了這堵陰鬱 的高牆不久就到了健康路,轉而西下卻是個寬敞的下坡路,很舒服地不用踩 踏,滑行而下。這所日據時期蓋的監獄如今已經遷走,改建成大型購物商圈 的台南新天地。但在那張有名的老照片上還是可以見識到它的高牆,即是與 1915 年噍吧哖事件有關的一張照片。在照片上被俘的抗日志士在某日清晨, 戴著腳鐐手銬與頭罩在這所監獄的高牆邊列隊,準備被日本警察押往法庭受 審。將近五十年後,我上初中的日子天天騎過這段路。我們那位住在檨仔林 的老校長也天天經過這個路段,不過他是坐在公家的三輪車上。 我上台南市中時,學校正在廣闊的校地上大興土木,原來還在舊教室上 課,一個學期後就搬到新樓去了,整個校園讓人覺得氣象一新。在我求學過 程中,最愉快的經驗就在這裡,我後來的很多觀念也在這個時候形成。求學 環境最大的變化莫過於從小學五、六年級為了準備聯考沒日沒夜地寫作業、 考測驗的日子,突然進入一個相對自由的環境。所有的課程全部按表操課, 不是只有國文、數學,還有英文、理化、歷史、地理、音樂、美術、體育、 工藝等等,一下子求知的環境變得豐富多了。而且不是只由一位級任老師包 辦所有課程,而是由多個老師分別授課。這個改變確實讓你自覺到從懵懂小 孩到青澀少年的變化,你開始被當成一個較有自主性的小大人,確實開啟了 一條追求自我成長之路。 此外我們有一個很特別的老校長,名叫謝新周,聽說是福州人。他辦 學就是按照教育部規定的課程按表操課,上午四堂課,下午兩堂或三堂,降 旗典禮之後四點左右太陽還很高的時候我們就放學了。沒有太多功課的壓 力,我也不會像其他同學一樣去補習,所以時間很多,可以做很多事。周校 長還曾在放學後組織各種體育班,如籃球班、足球班、田徑班等讓學生自由 參加。他是屬於大陸渡台的開明自由派,將學校的氣氛搞得十分自在舒暢。 雖然三年之後就是高中聯考,其他的初中從一年級開始就在為此準備,搞補 習、能力分班,只有我們學校到了初三還是悠哉悠哉,只有到了最後關頭才 在降旗典禮之後加了一堂複習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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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校長對老師也很好,我沒有聽過任何老師抱怨他。初中影響我很大的 一個老師跟我講過回高中母校找工作的事:他從師範大學畢業,回到台南市 中找工作,上午校長口頭答應給他工作,當天下午他就收到聘書—意思是 校長馬上辦妥聘任手續,不容他有送禮的時間。有這麼一個唯才是用的廉潔 校長,又有這麼一種開明的辦學態度,自然校內老師就臥虎藏龍了。 我們初二、初三的國文老師名叫徐熙,留著花白鬍子,穿著素樸的唐 裝,還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他上到古文與詩詞時,總喜歡吟唱,還要同學 跟著他一起唱,整個人就是一種古人風貌。他還喜畫水墨,畢業時當場揮毫 畫了一幅墨蘭送給我。還有一位教了我們三年數學的老師林龍飛,台南本地 人,總是帶著憤世嫉俗的笑容說著嘲諷世俗的冷笑話,但數學教得很好,單 靠這個我們班在高中聯考的升學率是全校之冠。 剛提到的那個師範大學畢業、年輕有為的老師叫李洪倫,廣東梅縣人, 我們現在還有聯繫,他還住在台南。初一時他剛來台南市中教書,教我們國 文,初二時他去服兵役(那時只當一年兵),初三時再回校教我們公民課— 他公民訓育學系畢業的本行。他雖不是國文系畢業的,但有豐富的國學與社 會科學知識,上課時不太按課本走。初一時教我們白居易的〈長恨歌〉,他可 以從頭背到尾,讓我們這些剛上初中的小毛頭聽得目瞪口呆;又教我們王勃 的〈滕王閣序〉,興奮地講到「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讓全班同 學一起沉浸在詩詞之美的意境中。這些都是不在課本上的教材。初三的公民 課,他會講到一堆課本上沒有的,比如什麼叫「托辣斯」 (Trust,壟斷),還有 橫的托辣斯和縱的托辣斯的區別等等政治經濟學的概念。他大大提升了我們 這些青澀少年的視野。 畢業後我還從他那裡借到《阿 Q 正傳》,是鋼筆手抄本。他也推薦我讀一 些書,比如陳之藩的那兩本散文集《旅美小簡》與《在春風裡》,以及蔣夢麟的 《西潮》等書,其中《西潮》對我影響很大。當過北大校長的蔣夢麟後來從事農 村土地改革,來台後是農復會主委,在台灣的農村土地改革上擔任重要的角 色。《西潮》雖然是比較從五四現代化派的視角來觀察中國的現代化過程,但 因為他自己從小讀過傳統學堂,有著比較厚實的文化根基,書上所呈現的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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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歷史巨變的細節,不是教科書上可以讀到的,也不是後來殷海光、李敖等 人的東西可以涵蓋的。但後來我還是被殷海光、李敖等人吸引過去了。 可以說初中生活不僅讓我在身心上有著開始長大的感覺,也是思想世界 的一個啟蒙時期,我開始讀很多課外書。

六、政治意識 上了初中有了餘暇,我就開始讀報紙。我們家一直有訂報紙,父親沒有 固定看哪一家的,記得訂過《公論報》 (黨外李萬居辦的)、《聯合報》 (我和母 親都讀過連載的瓊瑤小說)、《徵信新聞報》 (《中國時報》前身)與《中華日報》 (國民黨辦的台南地方報),讀了報就開始會在晚餐桌上發表意見。我在幾篇 文章裡提到過 1963 年的周鴻慶事件讓我感到與父親的代間差異,就是跟讀報 3

有關的。 而父親那時的沉默不語也讓我印象深刻,後來我在其他地方就用 4

「失語的一代」 來形容接受日本殖民現代化教育的我父親那一代人,就是起 於當時的那個感覺。 父親雖然不談政治,但從他訂報讀報的習慣也帶出一種無言的政治氣 氛。他其實是關心的,我還曾從他的衣櫃深處找出幾本《自由中國》。台南 人是很有政治意識的,一九五○、六○年代的台南市長就是由國民黨與黨外 人士輪流做莊。在城裡街上,一年到頭熱鬧的事只有兩種,一種是廟會,另 一種就是幾年一次的地方選舉。台南的黨外人士一向活躍,每到選舉他們的 聲音總是最大,除了市長外,民代(市議員與省議員)也總會當選幾個,所 以台南人的政治意識就一直被如此培養著。然而這並非台灣人與外省人的對 立,因為國民黨的候選人也幾乎全是台南在地人,而且不乏仕紳尊貴之家出 身者。在這種選舉氣氛下長大,不免很早就會關注政治與社會,每到選舉熱 3

鄭鴻生(2013) 〈台灣的認同問題與世代差異〉,《文化縱橫》2013 年十月號,北京:中國西 部研究與發展促進會;鄭鴻生(2007) 〈台灣人的國語經驗〉,《思想》第 7 期〈解嚴以來: 二十年目睹之台灣〉,台北: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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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12) 《尋找大範男孩》,台北: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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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同學間都會談起。 接著我讀起柏楊社會評論的東西。會對這個感興趣大概來自偶然經驗, 我母親在我小五時給我的一個生日禮物,是一本附上注音符號的《林肯傳》。 那時東方出版社出了一套偉人傳的兒童讀物,華盛頓、拿破崙、林肯、愛迪 生都有,這個給了我一個很高的追求標竿。於是那時章回小說和偉人傳記是 混在一起讀的。 我是初中時開始讀柏楊的東西,他那些精彩的評論短文主要登在《自立 晚報》,我家沒訂,讀的是已經編輯成書出版的,記得每一本書名都很好玩, 像《高山滾鼓集》、《聞過則怒集》等等。這些雜文集談的都是當時的社會現 象,拿周遭生活的事情來評論,講得很尖銳,又特別善用一些詞彙,雖然現 在看起來有點偏激,卻讓我學到很多。 比如他一再指責中國是「醬缸文化」,後來成為人們記得他的標誌之一。 又比如他竟然調侃地稱警察叫「三作牌」,就是傳統的「作之君、作之父、作 之師」之謂,是儒家對長官如何治理百姓的要求;於是一本書裡到處是三作 牌,我原來還搞不清楚在說什麼。還有他批評外省商人「海派」,說他們總是 虛張聲勢,卻做不成什麼生意,反而台灣商人勤儉務實,能把生意做大;那 是我第一次看到這樣的對比,也第一次讀到「海派」這個詞,帶著負面意義出 現,後來才知道「海派」其實是說人行事豪爽,還有點稱讚的意思呢。還有一 個用詞如今想來不免欷歔,柏楊經常用「西崽」一詞來罵當時他認為是搬弄西 方概念來批評自己的社會與人民的那些知識分子;他在文章裡就跟用三作牌 這詞一樣東批一句西崽、西罵一句西崽的;當時我學到的西方觀念不多,但 也覺得他罵得好,然而後來我也不免開始學習起一堆西方觀念來了。 柏楊是個充滿矛盾的人,他批中國傳統文化,卻又罵那些西化派;他批 警察權力太大,外省商人浮誇,卻在救國團工作,是國民黨自己人,又為不 明原因忤逆當道。當然那也是個充滿矛盾的時代,卻是我開始人格成長,擴 展眼界的青澀少年時期。 除了柏楊的書外,我還讀了不少雜書,裡面就有美國新聞處的今日世界 社出版的東西。家裡有一陣子還有印刷精美的《今日世界》這本雜誌(免費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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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嗎?),是除了報紙之外觀看世界的一個窗口,當時當然沒有自覺到是個美 國的窗口。我又從表哥家借來當時較普及的文學作品與雜誌,像《藍與黑》、 《文壇》雜誌,從文學中去認識到大陸一九三○、四○年代被允許在台灣呈現 的那一面。在這些雜書中,印象最深的卻是一套《第三帝國興亡史》,這種政 治的、戰爭的、歷史的書讓我讀得津津有味。這些書主要是在附近一家「經 緯書局」買的,像碰到一個寶庫。在這之前,那些偉人傳記則是在另一家也 不遠的「台南書局」買的,這家書局主要賣文具、參考書與兒童讀物。 經緯書局就在我家巷口的大馬路中正路上,一個狹長深入的店面,兩邊 牆面、桌面放滿了書,中間狹窄通道只要各站一個人就得側身而過。但對我 而言那些書可夠豐富了,從初中開始直到上大學,我沒事就經常流連其中, 總是能夠挖到一些好書。我的政治知識、社會知識,甚至性知識,很多是從 這書店的雜書中尋得。這書店是幾個外省人開的,店面包括樓上兩層起居空 間(就是後來所謂透天厝)是向我們一個姻親家租的。

七、國語作為論述語言 經營經緯書局的是住在附近為數不多的外省人,像前面提到的在大馬路 上開鐘錶行的俞姓鄰居,深居簡出的謝校長,還有巷弄裡我們家對面後來住 進來的中正路上一戶人家的外省女婿一家人。對面另一戶李姓鄰居是個歌唱 家族,幾個女兒都愛唱歌,其中一個嫁給後來成名的作曲家黃敏,黃敏那時 在家裡開設歌唱教室,到了週末就歌聲不斷;另一個女兒參加軍中康樂隊, 帶回來一個斯文的外省女婿;還有一個嫁給外省軍官,生了個女兒,到了週 末就會看到來探望妻女的這個軍官。在檨仔林的這個老社區,外省人不多, 但卻以十分貼近生活的方式出現在周遭。而雖然小五時開始有一些外省同 學,也要到上了高中我才開始結交外省朋友。 台南城內外省人家如此稀少,課堂之外的國語與大陸各種鄉音也就不 多,客家話在街頭巷尾更是絕無僅有—只從我家縫紉班的客家學生聽到, 台南口音的閩南語是這裡唯一的強勢語言。上了初中之後,學生大部分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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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省人,只是因為來了不少外縣市同學—台南縣與高雄縣的,相較於外省 同學的國語,如今在閩南語的台南口音之外多了城外的、農村鄉鎮地帶的口 音,但重要的是大家互相還是只講閩南語。我有一次心血來潮想學講國語, 沒講兩句就引來同學揶揄說「鄭某某現在都在講國語耶」。這句話除了「鄭某 某」三個字用國語外,當然用閩南語說出。很奇妙的是,當我們戰後新生代 在小學一年級課堂上,第一次被老師用國語叫出名字之後,我們就這樣連名 帶姓以國語彼此稱呼了,直到現在已是花甲之年還是不改,當然綽號與暱稱 除外。這樣的閩南語環境就一直延續到高中,而高中的外省同學也沒增多。 所以從小學到高中,占絕大多數的本省同學都是用閩南語交談的,然後隨著 學到的現代抽象概念越來越多,則慢慢加入這些國語詞彙。 雖然日常生活與同學互動的語言主要是閩南語,但讀起書來卻是要用國 語的。不僅用現代白話中文寫的東西非用國語讀不行,中國傳統詩詞與古文 也只能用國語來讀,因為沒人教你用典雅閩南語來讀,不只學校不教,受日 本教育的父母自己也不會。於是國語就自然成了我們這些戰後新生代的思考 與論述語言,對於府城青少年而言,這主要就是從閱讀大量的一九六○年代 出版的、以現代白話中文書寫的各種圖書,學習而來。對我而言,國語成為 面對面交談的語言,是上了大學以後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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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從國家到個人 憑著閱讀來學習一種論述語言,除了語言之外主要還是學習到論述內容 本身。柏楊的著作、其他歷史或政治的書籍,甚至今日世界社的出版品,與 中華民國政府的中小學教育所確立的民族精神並不衝突,都有個深藏核心的 國家觀念。當時國家觀念這東西是個進步的思想,落後地區之所以落後,原 因之一就是人民缺乏國家觀念,這樣的論述不僅是各種報刊雜誌與圖書的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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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07) 〈台灣人的國語經驗—尋回失去的論述能力〉,《思想》第 7 期,台北:聯 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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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也是接受日本教育的我父母那代人的基本觀念,日本是以整個國家的強 盛與進步讓他們屈服的,因此社會要能進步就是老百姓要有國家觀念。這是 上一代人對於現代化的基本認知,我小時候經常聽到家族鄰里長輩談起看不 慣的落後現象,就會評論說「沒有國家觀念」。台南市的前五任市長,不分黨 內外,都是日據時期高等教育出身的仕紳,都是這個追求進步的國家觀念的 典型。國家、進步與現代化在那時是三位一體的觀念。 這對台灣的戰後新生代影響很大,在言論逐漸鬆綁的一九六○年代,我 們這些較有政治意識的同學,因為地方選舉的黨外候選人以及柏楊、《自由 中國》等言論的影響,開始會批評國民黨,批評政府,但不批評國家。像高 中時期,有同學組織「丹心會」,要「恢復漢唐雄風」,就是這麼的一個表現; 而大學時代 1971 年的保衛釣魚台運動也是在這樣的認識下爆發的。 但這是個轉折期,在一九六○年代的思想鬆綁與出版榮景中,《自由中 國》系譜的人馬也放手一搏。殷海光提倡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推崇海耶 克;李敖提倡個性解放,大抓渡台學者的歷史把柄,鼓動五四以來的青年崇 拜;還有今日世界社出版的美國「民主自由」經典。這對我們戰後新生代是個 從國家這個大我脫身的大啟示,然而並非退回孩童的小我,而是進到一種個 體觀念的世界,對於身心兩者皆爆發式地成長的叛逆期青少年而言,這似乎 是時代的默契,也帶來激進思想的萌芽。以個人作為政治與社會上的主體單 位,以個人作為哲學認識論與倫理學的存有單元,這種西方啟蒙思想的核心 在一九六○年代終於來到了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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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著年齡的成長,我就在發現李敖、殷海光的興奮中升上高中。初中時 的朋友大半是一起玩耍的,其中有些還是我自己沒膽子去混、會被警察局少 年組追著打的那種少年幫派。知性較早熟的我那時在班上找不到可以交流知 識的同伴,都是自己一個人看書作夢,到了高中卻突然發現了不少。台南一 中當時的教育模式並不令人愉快,為了大學聯考,從高一入學開始就能力分 班,而且還不只數學一科,英文也分;此外還有軍訓制度。但是這些難受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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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07) 〈台灣的文藝復興年代〉,《思想》第 5 期,台北:聯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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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有了知性之交的同學而得到補償,而且這些知交還形成上下屆的聯繫關 係,其中不少人就聚集在「南一中青年社」裡,還會去尋求校際聯盟,與台 北建中青年社同學南北串聯。校刊成了這些人大言不慚、高談闊論的空間, 而那樣的空間是在一九五○年代開始的民族精神與國家觀念的第一次啟蒙, 與一九六○年代的民主自由與個性解放的第二次啟蒙,兩者的交互作用下形 成的。 雖然台南一中的這些文藝青年大半都是本省人,平常言談也都講閩南 語,但隨著閱讀書籍而吸收的國語詞彙,尤其是各種抽象理論概念,在討論 問題中就不斷增多國語詞彙了。當時的出版物真有一種爆發的現象,除了 一九三○、四○年代的大陸作品大量被翻印之外,也開始有不少翻譯作品出 現。今日世界社的就不用提了,志文出版社算是異軍突起,介紹新潮的西方 思想。於是這時候各色各樣的「主義」開始吸引我們這些知性早熟的文藝青 年,這些大半是以西方個人為主體的理念,取代了我們父母那一代人的國家 觀念,如今成了我們這些知青所追求的新的「進步」思想。所有這些都是以現 代白話中文作為其思想的語言載體,作為我們戰後新生代尋求自我實現的語 言工具。這個所謂的國語也就成了台灣此後新世代的新母語了。

九、眾聲喧嘩 除了閱讀的文字與論述的語言外,青少年還更多地從接觸影音媒體形 塑自己的世界。在電視尚未開辦的那個年代,廣播電台是很重要的娛樂與資 訊來源,收音機在台南城裡幾乎是家家戶戶必有的設備。小時候我們家聽的 都是閩南語電台。中廣台南台有一個節目叫「點心攤」,大約是每天晚上吃 完飯後的七點開播,主持人林菁天南地北談各種生活與社會趣聞與要聞,用 語文雅,口不出惡言,是台南人的最愛。我哥哥喜歡上西洋古典音樂之後, 也找到中廣台南台的一位用閩南語介紹西洋古典音樂的節目,我也天天跟著 聽;左鄰右舍則不時傳出文夏、洪一峰、紀露霞的流行歌,以及閩南語的說 書。從大街小巷傳出的廣播聲音,不管是談話性的還是音樂台都是閩南語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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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直到有一天我父母突然聽起了國語廣播劇,每次節目開始時拉得很長的 「崔-小-萍-導-演」的播報聲特別令人難忘。 國語廣播與歌唱進入府城社區大約是一九六○年代初年,那時 33 轉黑膠 唱片正隨著新式立體音響電唱機的上市而開始大量產製。有一天家裡就添了 一台電唱收音機,再有一天父親竟帶回家一張美黛的國語流行歌《意難忘》專 輯。《意難忘》這張 33 轉唱片是台灣流行音樂的大事,在那逐漸豐裕的日子據 說賣了上百萬張,是台灣流行歌謠用唱片形式進入一般家庭的開始,開啟了 新一代偶像歌星的時代,並啟動了蓬勃的台灣流行音樂產業。不僅如此,那 也是國語流行歌進入一般本省家庭的先聲,尤其進到了台南府城的老社區。 33 轉唱片不僅促成國語流行歌的蓬勃發展,也是各種音樂得以在台灣 風行的重要媒介。除了國台語流行歌外,西洋熱門音樂、日本歌謠、西方古 典音樂都藉著唱片的大量翻製,與新式電唱機的上市,成了一般人容易接觸 到的東西。於是開始有了唱片行這個新行業,每條大街、每個鬧市都會有一 家。那時的街頭巷尾真是眾聲喧嘩,即使家裡沒唱機、收音機,生活中也會 隨時聽到各種歌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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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至八○年代在美台灣左派刊 物《台 灣 人 民》、《台 灣 思 潮》, 及 九 ○ 年 代 許 登 源、 金 寶 瑜 以 「台灣左派理論研究所」為名合 編的《台灣左派理論學習資料選 輯》。(鄭鴻生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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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鴻生(2010) 〈從美黛到蕭斯塔科維奇〉,《印刻文學生活誌》2010 年七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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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沒有網路與手機,家裡裝電話的都不多,電視開辦沒多久,不吸引 年輕人。對於當時文藝青少年而言,除了看電影(由此而有了侯孝賢、楊德 昌、李安等導演)、聽廣播、買西洋古典與熱門音樂唱片之外,自認為較有意 義的課外活動還是閱讀與談論—閱讀、討論、面對面地爭辯,再到書店找 書,如此就夠忙了。台南的閱讀風氣算是不錯的,在那出版鼎盛的時期,一 家「南一書局」在靠近台南一中的東門附近擴大經營,除了參考書外也擺了很 多人文與社會科學圖書。寬敞的店面,兩三層樓的藏書,不只是台南第一, 而且號稱比台北重慶南路上的任何一家書店都大,確實那時台灣的出版品夠 多而能充塞南一書局的書架。 8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我們就進入了拙作《青春之歌》 走向激進的時期 了。

鄭鴻生簡歷 1951.2.5

出生於台北市愛國西路台灣銀行宿舍,父親當時服務於台銀總 行,父母皆台灣台南人。

1952 年底

因父親調回台銀台南分行而隨父母遷回台南。

1953 春

母親開設縫紉補習班。

1953.10

父母在檨仔林老城區購置一棟平房作為洋裁教室兼住家。

1955 秋

上台南市立第一幼稚園。

1957 秋

上小學—永福國校。

1963 秋

上初中—台南市立中學。

1966 秋

上高中—省立台南一中。

1968 春

加入謝史朗、邱義仁等組織的讀書會,並結識「南一中青年社」同 學,如林載爵、林瑞明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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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 秋

上台灣大學,先讀社會學系。

1970 春

加入錢永祥擔任主編的台大刊物社團—大學論壇社。

鄭鴻生(2001) 《青春之歌》,台北:聯經。


1970 秋

轉台大哲學系。

1971 春

台大爆發保衛釣魚台運動,大學論壇社是發動社團之一。隨後台 大校園發生校園民主與社會關懷運動。

1972 秋

接辦畢業生聯誼會會刊《畢聯會訊》,年底台大發生「民族主義論 戰」,該刊成為論戰的主要場域之一。

1973.2

台大哲學系老師與同學及相關友人被情治單位逮捕偵訊,是延續 兩年的「台大哲學系事件」之開端。

1973.6

台大哲學系畢業。

1973.10

服兵役入伍受訓。

1974.4

分發至綠島指揮部。

1975.8

退伍。

1975.8

赴美國留學。先讀哲學,一年後轉學電腦。

1980

開始在加州舊金山南灣區一家電腦網路公司上班,當程式設計師。

1980.9

與瞿宛文結婚。

1984.4

轉到芝加哥工作,同時讀電腦碩士學位。羈留美國期間結識許登 源、金寶瑜、林孝信、蔡建仁等海外保釣與左派運動者。

1988.10

回台灣,到資訊工業策進會工作,負責大型資訊系統網路的規畫 與設計。同時參加《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社的活動。

1995.10

與瞿宛文遊學澳大利亞雪梨一年,回台後從事寫作。

主要著作 1999

《揚帆吧!雪梨》,台北:聯經。

2001

《青春之歌:追憶一九七○年代台灣左翼青年的一段如火年華》, 台北:聯經。

2002

《踏著李奧帕德的足跡:海外觀鳥行旅》,台北:允晨。

2005

《荒島遺事:一個左翼青年在綠島的自我追尋》,台北:印刻。

2006

《百年離亂:兩岸斷裂歷史中的一些摸索》,台北:台社。

2010

《母親的六十年洋裁歲月》,台北:印刻。

2012

《尋找大範男孩》,台北:印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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