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台社季刊102萬隆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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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第一○二期│ 2016 年 3 月│ 285-302 頁

「萬隆

第三世界六十年」筆記 * 陳光興 **

Notes on “Bandung/Third World 60 Years” by Kuan-Hsing CHEN

*

本文最早在台灣社會研究學會 2015 年 10 月 4 日年會, 《台灣社會研究季刊》發刊 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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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單位:國立交通大學社文所

期的反思性論壇中發表,之後經過修改。 通訊地址:300 新竹市大學路 1001 號 E-mail: chenkh@mail.nctu.edu.t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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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隆會議六十年的契機 2008 年《台灣社會研究季刊》二十週年會議的時候,當時的主編徐 進鈺跟我合寫了〈異議思想二十年〉1 的文章,梳理過去台社作為一個團 體對 1980 年代起政治社會變動的回應。七年之間變化很大,兩岸關係 越發密切,衝突矛盾、畏懼、焦慮越是激化,台社成員當然也跟過去 一樣捲入動力場域當中。 《台社》第 100 期出刊是一個契機,這個論壇 或許能夠把當前漩渦的性質說清楚。這次我個人選擇回應的方式,是 跟《台社》的同仁與關心的朋友分享最近參與規劃主辦的一些活動的初 步體會,如果說我個人推動的思想工作一直是《台社》多種方向之一, 那麼希望路能繼續走在未來有助於脫離當前知識困境的方向上。 今年 2015 年是萬隆會議六十年,我們一些在亞際書院一同工作的 朋友們,在亞洲各地舉辦相關的討論活動,試圖思考「第三世界」在過 去一甲子之中的變化、其當下的意義與再生的契機。 1955 年 4 月 18-24 日,亞洲與非洲近三十個國家的領導人,有史以 來首次在沒有歐美殖民帝國參與的情況下,在印尼萬隆(Bandung)召 開極具世界史意義的大會,以「不結盟運動」的形式團結起來,在美蘇 霸權之外另闢蹊徑,開啟前殖民地區團結的道路。 萬隆會議在不同的語境中產生了不同的作用,遠遠大於今天的感 覺結構,更溢出「國家主義」層次的效應,特別是在知識人之間造成了 長遠的影響。萬隆在中文世界中也有著不同的意義。在大陸,萬隆是 中國在美蘇兩大勢力之外聯合世界弱小國家的重要象徵,在當時是社 會主義世界革命的重要環節;對位居東南亞的新、馬地區而言,萬隆 效應在於內部跨越種族差異的團結,也是華人認同轉向對當地民族國 家的效忠;港、澳、台地區、南韓,在冷戰初期被編入資本主義陣 1

參見《台灣社會研究季刊》74 期(2009 年 6 月) 。這篇文章後來成為台社二十週年系列 讀本中,《異議:台社思想讀本》的導論,見徐進鈺、陳光興編(2009) 。


「萬隆

第三世界六十年」筆記

營,萬隆效應處於缺席狀態,造成極為深遠的影響:第三世界意識沒 法生長,失去了在世界範圍內創造前

殖民地之間相互認同、相互支

援的世界觀的契機,特別是在學術思想上形成對美、歐體系的依賴, 延續至今所形成港台地區內在的歐美中心主義,成為難以克服、調整 的巨大障礙。如何在港澳台地區建立第三世界視野,如何在大陸重新 喚起流失中的第三世界意識,再次關注萬隆會議至今遺留下來未完成 的知識計劃─將目光轉向亞、非、拉、加勒比海地區,與各地的(民 間)思想界進行交流與互動─是我們推動重訪萬隆精神的基本動力。 2015 年 2 月我們與印度科欽藝術雙年展(Kochi-Muziris Biennale)合 作,以圓桌討論的方式開啟了「萬隆

第三世界六十年」的系列活動;

四月間舉辦了較大規模的杭州論壇,邀集亞、非、拉、加勒比海地區 重要的思想者進行了兩天密集的討論,與會同仁深受衝擊,期待即將 打開通往第三世界思想界的管道;五月底在香港舉辦的東亞批判刊物 會議中,設置了圓桌討論的場次,與白樂晴先生共同討論新情勢下的 第三世界連帶;七月底於東京,前輩運動家武藤一羊先生主講了他的 亞洲與第三世界連帶經驗;八月間,我們在印尼泗水(Surabaya)於 2015 亞際文化研究學會中組織「萬隆

第三世界六十年」圓桌論壇,會

後在萬隆、牙律(Garut)地區考查農民佔領運動與更為寬廣的人民運動 聯盟。十月間,我們在台北牯嶺街小劇場進行了兩天的論壇,讓年輕 一代能夠對萬隆會議的歷史有所認識,也希望能夠挖掘、連上台灣內 部戰後已經存在的第三世界思想資源。十一月間,我們在那霸聚會, 結合戰後藝術史的討論,以參訪美術館、反基地運動與圓桌論壇的形 式開了三天的會。十二月間,聖公會大學東亞研究所,以民眾音樂為 媒介,在首爾聚集了亞洲各地長期處身運動的歌手,配合著討論,進 行交流。 除了上述我們主動推進的活動外,四月間有幸在造訪黎巴嫩貝魯 特期間,拜訪了剛剛成立三年的獨立民間團體「阿拉伯社會科學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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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 (Arab Council for the Social Sciences, ACSS) ;六月間受邀至西非塞內 加爾的達卡(Dakar)參加 1973 年成立至今的「非洲社會科學發展委員 會」 (Council for the Development of Social Science in Africa, CODESRIA) 第十四屆三年一度的大會,對十位核心成員進行訪問,開始與非洲思 想界產生互動。 以下是上述活動中的幾個片刻。

貝魯特行 2015 年四月初,受邀至黎巴嫩貝魯特參加去殖民問題的討論會, 終於有幸來到亞洲的「阿拉伯世界」 。2 貝魯特 1990 年才結束內戰,戰火 的氣氛雖已遠去,但是破敗的遺跡還印刻在城市地景當中,加上灣區 的石油經濟、金融資本湧入,在城中心蓋起大批特級高檔住宅,守衛 昂貴地產的人是一批批手持步槍、制服的安全警衛

民兵;搭配著位

於海灣的景色,這一切構成了極為衝突矛盾而難以理解的複雜感受。 會議的組織者 Anaheed Al-Hardan 是位年輕學者,她的巴勒斯坦身 分與研究很自然地讓討論問題的方向直指區域內的矛盾,而她主辦會 議的動力之一是透過比較的視野,將去

殖民議題帶入阿拉伯世界的

討論。泛阿拉伯主義跟世界反殖民運動同步,以反殖民、反西方帝國 主義為主軸,有強烈社會主義的色彩,在二戰後 1960 年代達到高峰, 最終因內部政治群體之間的矛盾與外部國際勢力交互作用,分化成二 十多個民族國家。但是,阿拉伯文基本上一直還是官方與民間的通用 語言,1945 年形成的阿拉伯國家聯盟(阿盟)至今還在運作,橫跨亞非 大陸,總部設在埃及開羅。雖然阿拉伯文作為歷史悠久文明的標識, 2

「終於」的意思是:過去二十年間 Inter-Asia 的網絡一直希望能與阿拉伯世界建立起互 動的聯繫,但是除了與伊斯坦堡有些聯繫外,其他地區從來沒有能夠建立起有機的 連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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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可能是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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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地區最為「國際」的語種之一,至今依然是最具主

導性的學術語言,然而狀況複雜,英語、法語的普及性反映出英、 法、美在區域史中長期的力道。在這個層面上,阿拉伯世界的狀況與 非洲重疊,相對於撒哈拉沙漠以北的阿拉伯世界,以南的非洲大陸基 本學術語言是英語、法語;這樣來看,東北亞的狀況顯然不同,中、 日、韓文基本上與二十世紀以後形成的民族國家的切線相一致,雖然 美國在戰後以各種方式進入東亞已經六十年,但英文(或是美語)在區 域內介入的歷史相對薄弱,並不成為學術語言,雖然官方曾大力推 動,也沒有成功,看來也很難成功。語言的統合與知識的統合沒有必 然 的 關 係, 在 造 訪 貝 魯 特 期 間 參 訪 了「阿 拉 伯 社 會 科 學 委 員 會」 (ACSS),在對話中學習到知識連帶的困難,工作的同仁也都是在摸索 中前進,試圖將各地形成的知識網絡逐步建立起阿拉伯世界的共同平 台,3 讓人感嘆的是這樣的自主性民間跨國組織,在東北

亞至今尚不

存在。 可以體會的是,做為古老文明同時又多元異質的伊斯蘭世界,相 對於其他地區,是在心靈上受到殖民帝國主義重創的地帶。41798 年拿 破崙入侵埃及,一直到 1967 年以色列發動的六日戰爭,不僅一波波飽 受歐美擴張性的暴力沖擊,冷戰對峙的鬆動後又被美國霸權樹立為新 的假想敵,成為反恐「聖戰」的核心地帶。長期的動盪中能夠生存下來 已經很難,在沒有強而有力的區域性政治共同體的情況下,要能抗拒 強權的介入與分化更屬不易。從波灣的處境眺望東北亞,又會出現什 麼的風貌?離開貝魯特前,主人請我一起午餐,語重心長地表示,對 她們而言,韓國、台灣、香港、新加坡這樣的地方已經是完成現代化 的第一世界,中國也已快速起來影響到全球政經,阿拉伯世界如果沒 有長期的內戰與紛爭,或許也可以有類似的成就吧。這樣的對話其實 3

參見 ACSS 的調查報告:Bamyeh(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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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 Mishra(2012)時這樣的感受很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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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沈重,活在處境相對優渥的地域中,當然該扛起更多的責任,但是 東北亞的衝突矛盾與切割,又何嘗不關乎與區域外強權勢力的掛鉤? 兩岸(三地)、兩韓,乃至於近來日本安保問題的分化,都意味著帝國 主義的日正當中。

杭州:第三世界思想者的聚首 是帶著這樣的認識與心情離開貝魯特,參加了四月中舉辦的「萬隆 第三世界六十年」杭州論壇。5 如果說阿拉伯世界是亞洲整體主要構 成的一部分,那麼長期以來我所生活在的東北亞則幾乎與這個區域隔 絕。6 對於在一起工作了近十多年的亞際書院的成員而言,亞洲各地的 知識狀況或多或少已經有了一定的理解,但是與來自亞、非、拉、加 勒比海的陌生友人能夠坐在一起,卻是完全嶄新的經驗, 「第三世界」 不再是空洞的名詞,也帶來更大的挑戰。 為了準備這個會議,作為核心的組織者,做了些功課。相對於「亞 際書院」這個鬆散的知識群體,我們發現不僅有前面提到由 20 多個國 家組成的「阿拉伯社會科學委員會」 (2012‒),還有由 25 國組成的「拉 丁美洲社會科學委員會」 (Latin American Council of Social Sciences, CLACSO, 1967‒) ,但更為有趣的組織是「非洲社會科學發展委員會」 (CODESRIA, 1973‒) 。換句話說,在非洲與拉美,自 1960 至 70 年代起 過去的四、五十年間就存在有跨越民族國家、泛區域性知識生產的機 制,能夠積累出以區域整體自我定位的平台。對「外」以關係性的位置 面對世界的不同區塊,對「內」整合、俯視各個次區域,以跨國的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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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杭州論壇,請參考 2016 年 3 月號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Movements, 17(1), Speci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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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貝魯特短短的一週中,幾乎很少在路上碰到來自東北亞的旅客,最多是週末會撞

issue on Bandung。 見來自菲律賓與印尼的女性移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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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迫切與爭議性的問題進行論辯─猜想是這樣的機制才可以打開高 度情緒性的國家、在地內部爭議,如族群、種族暴力、民族主義等, 進行分析與討論,共同積累與面對後

殖民狀態中諸多未解的問題,

這是與拉非地區互動中關切、理解的切入點。 由 Samir Amin 擔任第一屆執行長、於 1973 年成立的 CODESRIA 就 這樣扮演了非洲批判性知識生產的角色,過去四十年間孕育了許多重 要 的 知 識 人, 積 累 出 非 常 可 觀 的 學 術 思 想 成 果。 不 僅 僅 如 此, CODESRIA 早已發展出「南─南」 (South-South)之間第三世界連接的研 究工作,以三大洲之間的連結為部分工作重點,甚至反應在具體的研 究上。7 相對於非洲、拉美等地已經出現跨越民族國家、以毗鄰區域為 基底的知識體系的出現,亞洲地區顯得極端四分五裂,這樣的差異到 底意味著什麼?還有待繼續思考,無可否認的是這些以「洲」為想像的 知識平台及其積累,加速了我們「在亞洲思考」的迫切感,特別是透視 出東北亞知識狀況的極大局限,因為歷史,因為政治,寬廣的分析視 野沒有成長的土壤,落入普遍性本土主義各自為政的陷阱,極可能在 面對世界大勢變動時沒有能力進行有效的分析。 上面的陳述不是無病呻吟空穴來風。在杭州論壇中,非洲思想家 Mamdani 在第一天的討論中就拋出了這樣的問題:中國在崛起,中國 人對未來的世界有什麼樣的分析?有什麼願景?想要把世界改造成什 麼樣子?這些(可以期待的)大哉問當然沒法回答,在中國大陸這會是 國家領導人發言的位置,而以亞際書院作為主辦的機構來看,這個問 題不僅是「中國人」一定要設法承擔的問題,作為思想團體,這也該是 亞際書院所有同仁要共同面對的問題意識,但是難處在於:要能夠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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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杭州論壇的 Sam Moyo 教授是獨立研究機構 African Institute for Agrarian Studies 的 主任、CODESRIA 的前任主席,也是研究非洲土地問題的權威,在會前發給大陸的 背景閱讀中可以看到他近期的研究都是固定與一位巴西、一位印度學者共同完成, 參見例如 Moyo, Yeros, and Jha(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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效地回答這一連串的問題,得要對中國內部有準確的分析,要對周邊 地區有深刻的認識,更要對亞、非、拉有內在的理解與「接地氣」的看 法,還別說要對固有國際強權的變化有精準的分析。思想界一旦對世 界沒有有效的看法,就很容易被政治力量帶著走。從萬隆時代為了「世 界革命」團結第三世界反抗強權的國際主義世界觀,在 1970 和 80 年代 後內縮為各自民族國家利益問題的民族主義視野,就似乎反映了以社 會主義為手段克服殖民主義所帶來的歷史命運,亦即,以反帝、反 資、反封建為主軸的民族主義,在去殖民的歷史進程中被化約、聚焦 在「獨立建國」的層面。以階級為基底的社會主義對抗的是資本主義體 制,卻無法有效處理包括「民族國家」在內,都是殖民主義內在產物的 陷阱。一旦社會主義在世界範圍內退潮, 「革命遺產」還沒認真清理, 更別說先前閃過殖民主義在知識、思想、精神上的梳理,很自然地就 內縮、滑入民族國家的秩序當中,延續著殖民主義體系所建立起來的 世界格局。一國社會主義是不可能的,就像一國民族主義是沒意義的 一樣,民族主義一直是世界資本主義擴張、鞏固、強化、自我認同的 基地。 或許把問題講得太大,也似乎講死了。萬隆六十年帶給我們的不 僅是拉開一個歷史縱身來回頭眺望歷史狀況變化的契機,更重要的是 讓我們體會到,作為思想團體與知識人,萬隆所開啟的「亞非拉」想像 在知識連帶與互動的層面上幾乎沒有展開,這樣的錯失良機讓我們依 然沈溺在各自內部情緒性的感傷中,喪失了面對自身極為重要的外部 參照體系,透過非洲、拉美、加勒比海已經有高度積累的對自身剖析 的知識與提問,回看卡住我們的問題。或許,過去亞際連接的準備工 作,是我們今天可以看到問題的基礎, 「第三世界」本來就存在於亞洲 的延長線上,從亞洲通往亞非拉的第三世界,是通往世界史(無法回 避)的必經之路,這是當前思想運動要緊抓的長期路線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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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非洲思想界的 CODESRIA 因為杭州聚會的緣分,亞際書院的同仁六月初受邀前往西非塞內 加爾首都達卡參加 CODESRIA 三年一次的大會,此行可以說是對非洲 批判知識殿堂的進香吧。初次來到非洲,難免帶著興奮、緊張又理想 化的心情。四百多人的大會連開五天,早上九點到傍晚六七點,人們 從頭到尾認真嚴肅、相互論辯,是前所未有的經驗。不同世代、族 群、性別、立場等之間交鋒的張力十足,再加上「學術語言」的複雜性 ─從頭到尾必須掛著耳機聽取英、法語之間的同步翻譯 8 ─但是又能保 持基本的互信與尊重,這樣批判知識社群的文化該是過去四十年間逐 漸形成的。而四十年的知識得以積累,得以成為孕育人才的溫床,正 是因為能夠透過論辯,在接受差異中不斷前進,使得 CODESRIA 能夠 在世界範圍內成為極為特殊、有成就的學術思想團體。我們訪問了長 期 參 與 的 核 心 組 織 者, 也 訪 談 了 年 輕 世 代 的 新 進 成 員, 發 現 CODESRIA 具有高度的輻射力,在不同的層次上廣泛地影響知識的生 產:包括重要議題的提出、跨國比較研究的產出、次區域組織的連 帶、新的獨立研究機構的出現、全球的連結(如長期存在的南─南計 劃),乃至核心成員在世界範圍內進行的介入等。非洲幾十年來論辯的 主將大多是團體的成員,因此幾乎所有受訪者都高度意識到如果沒有 CODESRIA 的存在,就不可能有這些成果與成就,也不可能建立起非 洲批判學術思想的主體性。9 整體而言,我們初步的感受是 CODES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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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也會聽到像是來自莫三比克學者的抱怨,說沒法用葡萄牙語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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池上善彥與我分別訪問了 1970 年代組織創始的執行長 Samir Amin(塞內加爾) 、198090 年代的執行長 Thandika Mkandawire(馬拉威) 、1998-2002 的主席 Mahmood Mamdani (烏干達) 、2005-2008 的主席 Teresa Cruz e Silva(莫三比克) 、2008-2011 的主席 Sam Moyo(辛巴威) ,以及現任的執行長 Ebrima Sall(甘比亞) 、2011-2015 的主席 Fatima Harrak(摩洛哥) 、長期資深成員 Shahida El Baz(埃及) 、年輕成員 Jahlani Niaah(牙買 加)、Suren Pillay(南非)與 Lyn Ossome(肯亞) 。部分訪問稿希望能逐步整理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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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世界範圍內可以說是獨一無二的思想社群,它不僅持續存在、蛻 變、傳承,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它的長期積累,已經毫無疑問地形成了 一支非洲現代的知識傳統。 或許因為非洲歷史的特定性,泛非(Pan-Africanism)意識所構成的 知識視角不僅揭示民族國家作為殖民主義強加的形式,更形成一種世 界觀。置身非洲幾乎是錯覺的感受是,從 1963 年草創的 Organization of African Unity(OAU) ,到 2001 年該組織成立的 African Union(AU) ,似 乎是一個正在逐步成型的弱勢中央政府,54 個參與國家則是地方政 府,彼此之間也有跨國生活形成次區域的差異。10 肯亞知名作家 Ngugi Wa Thiong’o 認 為, 我 們 應 該 把「泛 非 主 義 當 成 是 一 種 民 眾 對 民 眾 (people to people)的關係,而不是國家領導人之間的關係」 。11 所以對應 於泛非主義的「民族主義」 ,與東亞地區的理解差異很大,因為既存的 民族國家是殖民帝國主義的切割,人們對國家層次上「民族情感」的投 資似乎相對淡薄,所謂民族主義是在非洲整體範圍上作用,強調的是 對非洲統合的期盼。當然其中最為尖銳與困難是語言問題:政治獨立 後,「學校語言」基本上延續著殖民時期的英、法、葡文,與生活語言 之間產生斷裂。重要的經濟學家 Thandika Mkandawire 認為,以本地語 言進行學習對整體發展而言極為關鍵,要在泛非的層次處理語言問 題,必須找到、選擇六、七種語言從事整體規劃;12 例如 Swahili 在東 非、中非等十多國被廣泛使用,可以被發展成學術與學習語言。 雖然到 1970 年代,大部份的非洲國家已經取得政治獨立,但是去 殖民問題並沒有過去,四十年來還是思想界關切的核心問題,特別是 對 CODESRIA 這樣底色是左翼的團體而言,殖民主義不僅僅是解釋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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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亞洲區分為西亞、中亞、東北亞、東南亞、南亞,非洲的劃分大致為北非、 東非、西非、中非、南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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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gugi Wa Tiong’o(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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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 2015 年 6 月 10 日對 Thandika Mkandawire 的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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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的框架,也更是政經現實中無法回避的結構性力量。依據 Mamdani 的經典作 Citizen and subject(1996),後殖民時期雖然做到了去人種化 (deracialization)的過程,白人統治者入移住民(settler)為當地(黑)人原 住民(native)所取代,但是殖民時期透過長期政治過程所構築出來的多 種部族、部落(tribe)所組成的原住民,成為獨立後所謂的「原住民權力 體系」 (native authority system) ,並沒有經過去殖民化的政治過程,反倒 成為今天衝突矛盾之所在,也就是一般所理解的(以部落為基礎的)族 群(ethnic)政治。南非的種族隔離政策、盧安達種族滅絕、乃至於近期 受到世界高度關注的蘇丹 Darfur 的族群衝突,都是展現在體制、法 律、政治、經濟、社會層次上殖民制度的遺留。13 以非洲作為基本參照 或是觀望東北亞的鏡頭,在對話中我們發現兩者之間有共同分享的特 性,如戰後民族國家的形成、分裂與帝國主義勢力之間難以切割的關 係,但是也發現後者或許在世界殖民史所具有的特定性,簡單地說, 東北亞的脫離殖民過程都牽涉到「恢復」或是「回復」到前殖民時期政治 體制與狀況的想像,而不僅僅只是統治階層的更替:政權的移轉是去 殖民的核心表現形式,不僅港、澳、台如此,韓半島的狀態也是如 此。作為左翼分子,如何「回歸」 「母體」是難以規避的思想、政治問題 之一。這是非洲行的體會。 會 議 過 程 當 中, 「中 國 在 非 洲」是 一 直 出 現 的 問 題, 也 是 CODESRIA 成員長期關心的問題,他們看到的問題比非洲外部的所謂 觀察家複雜很多,正正負負,還在變動當中,不是可以妄下結論的。 在非洲知識團體的語境中,很清楚地體會到,中國在非洲是我們要關 注的問題,就連對一同前往的日本朋友而言,都得一起面對;然而, 在現場也同時清楚地感受到包括中國在內的亞洲知識界與非洲的思想 界之間沒有互動、更沒有理解,在彼此陌生的狀況下,根本不可能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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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見 Mamdani(2012)及(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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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思考這些棘手的問題,還別說在論述上共同介入到政經過程之中。

萬隆、牙律的參訪 14 8 月 10-14 日,結束了在泗水召開 Inter-Asia Cultural Studies Society 雙年會中的萬隆六十年圓桌論壇,我們一行十人,在印尼朋友安排 下,來到了萬隆地區,除了參觀亞非博物館外,我們有緣走訪牙律地 區的農村,看到巽他農民聯盟(Sundanese Peasant Union, Serikat Petani Pasundan, SPP)的佔領運動,也難能可貴地有機會與印尼人民運動聯盟 (印民盟)交流。參訪過程浮現出好些問題,最為明顯的是農地佔領運 動。我個人對於土地問題沒有任何研究,在過去看到的是農地正在大 量流失的現象,這一波正在發生的是全球性資本以各種形式對於土地 進行掠奪,在非洲大陸成為跨國資本對土地的爭奪(scramble) ;15 同時 不論是出於政治經濟的結構調整性因素,或是國家現代化意識形態的 作用,「都市化」或是農村城鎮化成為主導型的思想、規劃、與實踐。 在這樣的背景下,農民反抗的力量也大規模地出現在第三世界各地,16 印尼西爪哇的土地佔有運動或許可以在同一個脈絡下來理解。然而, 我們參訪的牙律地區農村的動向似乎扭轉了既有的印象,提供了另類 思考的可能性:農運不僅有效地與資本及國家進行對抗,更在農村、 地方政府、中央政府、法院、宗教機構等層次運作,同時建立起相互 呼應的輔助系統(工會組織、農民學校、合作社、產銷機制、研發出 版,乃至於進入政黨、議會等) ,改變了農民的生計,使得農村富庶了 起來,創造了農民留在農村生活與工作的條件。像這樣能夠在幾乎所 14

這部分完整的紀錄,以〈2015 萬隆地區參訪筆記〉為題發表於《人間思想》11 期(2015

15

參見 Moyo, Yeros, and Jha(2012)。

年冬季號),此處僅保留分析性的部分。 16

參 見 Moyo and Yeros (Eds.)(2005) 。 更 寬 範 圍 非 洲 面 對 的 三 農 問 題, 參 見 Moyo (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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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相關的場域中建立陣地,是非常難能可貴的成就。當然,運動的危 機在於土地長期安然使用的穩定性,一旦運動能量減弱,國家與資本 的力量很可能藉機反撲,消滅已經取得的成果,因此關鍵在於在特定 時空中當國家的(階級或是其它社會)屬性有利於運動時,運動強勁的 力道是否能夠把握契機轉化成更為建制化的成果,透過國家正當化、 合法化農民為求生存有效使用(公有或是尚未使用的)土地的權利;而 這樣的訴求是否能夠推廣,在國家、區域與全球的範圍內形成新的共 識,也是值得繼續思考的問題。但是無論如何,農盟的實踐已經證 明,只要能夠創造客觀條件,農民、農村、農業是有前景的,都市 化、工業化不是唯一的出路,特別是在農民為主體的地區又要更有前 瞻性的思考。當然這個全球範圍內的鬥爭還在持續進行,得靠持久戰 的能耐來畫出長久的願景。 然而條件的創造不是挑空的,必須在既有社會生活的土壤中操 作。這次參訪讓我們看到伊斯蘭產生了積極正面的作用,這股宗教力 量不能過度上綱作為解釋的架構,但是也絕對不能被輕視。村民的作 息為每日的宗教儀式與連帶的生活細節所結構,運動組織必須在這個 結構中操作,與之協調。Ulema(伊斯蘭的飽學之士)在村子裡的積極 領導及參與,組織聚會的開始是舉行共通的簡短儀式等等,是在參訪 現場可見的,特別是組織者與領導人的主體看來都是穆斯林族裔,身 體中長年的養成已經成為運動的前提。如何能夠更為積極地辨識伊斯 蘭在社會身體中的動能,以及如何取得宗教機構的認可與支持,會是 成功的關鍵。 印尼是世界上伊斯蘭人口最多的國度,九一一以後也當然受到強 權勢力壓制的激化,歷史地來看,在印尼這個社會中宗教與政治是什 麼樣的特定關係,特別是她的存在在整個伊斯蘭世界中所扮演的角 色,值得繼續研究。放在第三世界亞非拉的語境中思考問題,穆斯林 人口該是最為龐大的,不僅在東南亞如此,南亞也有近三分之一龐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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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人口,中亞、西亞、北非的阿拉伯世界當然更是核心地帶,撒哈拉 沙漠以南的非洲大陸,出了南部非洲外,穆斯林也人口眾多。作為第 三世界的一分子,東北亞的穆斯林人口稀少,可說是亞洲大陸唯一例 外的區域,長期以來我們對伊斯蘭宗教信仰在穆斯林生活世界中起的 作用缺乏體會,這次印尼行迫使我們認知到,有誠意要認識世界就必 須找到以往關閉起來的眼睛,開始更敏感積極地認真學習宗教,特別 是伊斯蘭,在當代世界中的重要位置。 接下來的參訪中,我們發現農盟的運動是更大範圍人民運動的一 個環節,強烈地感受到印尼整體的人民運動正在起來,印民聯的組成 包括工、農、女性、原住民、漁民、環境等運動,組織從 1990 年代末 期起開始走在一起,至今成員據估計已經達到 70 萬人。當然,我們看 到是現階段的結果,需要深究的是它能夠聚合在一起的動力與軌跡, 把握了結盟形成的歷史縱深,也才能看出來下一步它可能會怎麼走。 估計佐科.維多多(Joko Widodo)新政權的上台,會對運動的擴大發展 提供滋養的土壤,但是過去亞洲地區政權更替的經驗也難免讓人擔 心,新政府是否會開始大量吸納、收編運動能量,造成日後運動的崩 解,而印民聯又將如何回應?在政治關係上,它如何思考與其它政黨 的關係?它有可能在自身所處的歷史條件中創造出新的政治形式嗎? 印民聯的國際觀與世界觀是什麼?萬隆的第三世界精神對運動組織還 具有任何積極意義嗎?印民聯的核心成員與領導人都是中生代,四十 出頭,草根基層幹部也大都二十歲上下,還別說農民學校裡男男女女 的孩子們,後繼有人,他們還有很長的路可以走。 我們這些外來者能夠與農盟、印民聯之間很快產生共振,主要是 帶著自身過去在各地活動的軌跡吧,大家沒有公開談,但是相信都立 刻聞出印民聯濃濃左翼的底色。1965 年的清共大屠殺後,左翼從此成 為印尼社會的政治禁忌,至今組織共產黨還是違憲的。過去五十年 間,印民聯成員的前輩們如果還活著,就得長期沈潛,最多只能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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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世界六十年」筆記

化崗位上繼續傳承、燃燒著火種,我們碰到的中生代大概是在半地下 的狀態中匍匐前進。印民聯能夠在 1990 年代末期冒出水面,應該是 1970、80 年代的逐步積累,也或多或少承繼了 1965 年以前解放人類的 想像。把問題顛倒過來問:1965 年,當時印共的力量龐大,是中共以 外最強勁的左翼政黨,如果沒有當年的大屠殺,今天的印尼、東南亞 乃至於亞洲區域會是什麼樣的格局?前輩運動家武藤一羊先生今年八 月在東京討論萬隆會議時指出,1965 年是重大的分水嶺,大概就是這 個意思吧。17 1965 年這個屠殺事件制約了印尼及整體區域政治(乃至於 全球大局)接下來的走向,在這個意義上,1965 年沒有過去,而成為 形成當下的關鍵部分,要瞭解現在的長相就沒法不了解 1965 年。但是 印尼的人民運動能夠走到今天的地步卻同時發人深省,同樣的掃紅運 動在亞洲各地展開,包括南韓、台灣、馬來西亞等,相較之下,印尼 左翼的清除規模最大、最為慘烈,這難道可以解釋它在五十年後今天 的復甦?還是年輕的一代早已丟掉左翼的包袱,在骨子裡承繼過去卻 又能開放地面對現實?而相較於其它這些地方,台灣左翼的力量是最 為薄弱的,這又該如何解釋?無論如何,這些地區沒有被打開的左翼 歷史禁忌,看似孤立卻是相互關聯的,都脫離不了全球與區域冷戰的 構造。一旦跨越民族國家的框架,人民運動要能夠越界連接,就必須 重新開啟那段被封存起來共通的歷史,也才能充分解釋走到今天的關 鍵轉折點;特別是從印尼內部的歷史軌跡來看,1955 年萬隆會議與 1965 年的大屠殺具有內在的延續性,六十年後重返萬隆必須清理、面 對兩個重大歷史事件的不可分割性,重新定位它們在區域史、世界史 的意義。 萬隆所遺留下的資產或是所謂萬隆精神,既不是、也不該是由左 翼思想所壟斷的,1955 年的萬隆標示的「第三世界民族主義」 ,是以反 17

武藤一羊先生 2015 年 7 月 31 日受亞際書院東京辦公室邀請,在明治大學以「從萬隆 到德班:1950-80 年代個人參與的跨國人民運動經驗」為題進行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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殖民反帝為基底的國際主義精神,當時各地形成的民族主義具有強烈 的國際主義色彩,兩者之間不相矛盾,在兩者間擺盪的張力中存在著 更為寬廣的第三世界前

殖民地之間團結的想像,也才跨越了左右的

區隔。但是六十年後的今天可以看到的是,民族主義都萎縮到民族國 家的內部,國際主義團結連帶的成分退位,各自以自身的利益對世界 發言。今天重訪萬隆,我們必須納入參照的是非洲至今依然深入人心 的泛非民族主義(Pan-African nationalism) ,它的民族主義所指的不是非 洲個別被殖民者切割出來的民族國家,而是深刻認識到民族國家是殖 民者的發明,各自民族國家的獨立是沒有意義的,除非洲能夠團結起 來,也就是民族主義沒有泛非洲主義為前提是不成立的,所以提出以 非洲作為整體、要求獨立自主的訴求,18 也因此泛非主義不是簡單的區 域主義,也同時是國際主義。如果民族主義是歷史的產物,而且它還 在人民運動中起著龐大的作用,那麼要如何重新打開民族主義既有的 國際主義面向,重構「第三世界民族主義」 (Third World nationalism) , 重提以亞非拉連帶為想像的「第三世界主義」 (Third Worldism) ,乃至於 重 新 點 燃 當 時 存 在 於 其 中 的「第 三 世 界 社 會 主 義」 (Third World socialism),是萬隆六十年帶給我們的召喚,藉此跨過以民族國家為本 的民族主義,才可能打開各地內部難以克服的困境,走出更為寬廣的 道路。

第三世界的相互參照與學習 《台社》是中文世界幾乎唯一存活了快三十年的知識團體,如何繼 續前進是當務之急。我想說對台社比較迫切的需求不僅是持續建立第 三世界的視角,乃至於知識體系之間的參照,而是以 CODESR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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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關泛非主義與民族主義的討論,參見 Mkandawire(20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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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世界六十年」筆記

CLACSO、ACSS 為參考學習的對象,建立起跨越民族國家的知識視 野,至少是能夠更有意識地開展中文世界(包括新馬)抑或是兩岸四地 知識社群的合作,才可能透過像台灣社會研究學會年會這樣的平台、 機制,建立起知識與思想上的互信,克服不必要的情緒制約,相互打 開內部遮蔽掉或是無法討論的問題,創造出更具開放性、解釋力、解 放性的知識。 2015 年 10 月 3 日初稿 2015 年 12 月 17 日二稿於新竹寶山 參考書目 中文書目 徐進鈺、陳光興。2009。〈異議思想二十年〉。《台灣社會研究季刊》74(6 月號): 273-298。 徐進鈺、陳光興編。2009。《異議:台社思想讀本》 (上、下)。台北:台灣社會研究 雜誌社。 陳光興。2015。〈2015 萬隆地區參訪筆記〉。《人間思想》11(冬季號):159-187。 西文書目 Bamyeh, M. 2015. Forms of presence of the social sciences in the Arab region, Summary of the First Report. Beirut: The Arab Council for the Social Sciences. Mamdani, M. 1996. Citizen and subject: Contemporary Africa and the legacy of late colonialism.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Mamdani, M. 2012. Define and rule: Native as political identit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Mishra, P. 2012. From the ruins of the empire: The revolt against the west and the remaking of Asia. London: Penguin. Mkandawire, T. (Ed.). 2005. African intellectuals: Rethinking politics, language, gender and development. Dakar: CODESRIA Books, and London: Zed Books. Moyo, S. 2008. African land questions, agrarian transitions and the state: Contradictions of neoliberal land reforms. Dakar: CODESRIA. Moyo, S. and Yeros, P. (Eds.). 2005. Reclaiming the land: The resurgence of rural movements in Africa, Asia and Latin America. London: Zed Books. Moyo, S., Yeros, P., and Jha, P. 2012. Imperialism and primitive accumulation: Notes on the new scramble for Africa. Agrarian South: Journal of Political Economy, 1(2), 181-203. Ngugi Wa Tiong’o 2005. Europhone or African memory: The challenge of the 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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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fricanist intellectual in the era of globalization. In Thandika Mkandawire (Ed.), African intellectuals: Rethinking politics, language, gender and development (pp. 155-164). Dakar: CODESRIA Books, and London: Z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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