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凱 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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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凱 旋 )



五反田把瑪莎拉蒂開進海裡了,法拉利還沒來,所以我開 Subaru 到麻布接他。本來公寓的租約就快到期了,便慢吞吞 地整理他,將不要但還可以用的東西好好挑出來、送人或捐掉 。一些唱片送給了雪。那些旋律和詞句早就錄進我腦海邊的沙 灘上了,倒也不一定非帶在身邊聽不可,假如能讓哪怕一個孩 子去一會我的時代,聽一些我的時代的歌,那個時代就能更晚 衰敗吧。一這麼想就不小心把很多張唱片都堆到要送給雪的那 堆。就這樣他接收了好些我那時候的音樂和書。他帶了一個很 大的皮包來裝這些東西,一張一張、一本一本地唱出名字,再


放進包包裡,我想在包包裡他們也很整齊吧。自從開始自學之 後,雪的條理一下就整理好了,彷彿他打從生下來就很會照顧 自己和周遭的事物似的。或許他前陣子真的並不會,但他並不 是天生不會的。這我早就知道了哦。後來反而是我受到雪的背 影的驅策呢。一邊這樣想著,雪已經把那些東西都收好了。「 要是很無聊就還給你。」他說。「不會無聊的。不然你也可以 把他們丟掉。」「丟掉?」「沒錯,就是丟掉。他們這輩子的 使命已經達成了,只是早一點就寢跟晚一點而已。接下來只要 讓他們的身體也回到大自然,就算是有始有終了。」「這樣啊 。」他說,先提起那個皮包一點,後來將之整個抱起來。「接 下來他們就是我的了哦,就算我不想要了也不用聽你的話把他 們丟掉。」他說。 不知道那輛法拉利迷路到哪去了。街上閒逛著放暑假的學 生,那個色情小說家還死守著他明明想賣的法拉利,明天我就 要搬去札幌了。還是後天?後天還是明天?每次見五反田都會 通宵,好像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後天似的。畢竟沒有中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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掉啊,沒有睡晚上的覺,每一天都連在一起,因為每一覺都是 午覺而已,而日子是不會被午覺打斷的。明天還是後天?我就 要搬去札幌了,在一個更大的公寓,沒有車熙來攘往的高速公 路,每天 Yumiyoshi 都有可能來的公寓,鑰匙打了兩把。地 下室很適合停放 Subaru 的公寓。我當然會把 Subaru 也帶去 札幌,不過這樣一來五反田就沒有任何私家車了,總不可能想 要兜風去橫濱還先來札幌借車。但是五反田的話,不管公車或 電車也都能從容不迫地搭吧,就算在尖峰時段,人潮洶湧,他 也不會被那澎湃吞噬進去,所有的海都會為了他,為了不沾濕 他而分開。 搬去札幌之前果然還是再見他一面。我已經告訴他新的地 址了,他想來也隨時可以來。但是不逼他的話恐怕又會扯什麼 工作沒有空檔、有空檔也要和老婆約會什麼的淡吧,所以我想 他是不太會來的。如果在東京還有可能——他真的來過——札 幌就太遠了。沒有夏威夷那麼遠,但對五反田來說札幌和夏威 夷是一樣的。東京在夏威夷和札幌的中間,夏威夷是夏天,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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幌是冬天,東京不冬不夏。這種不冬不夏的城市才適合他,因 為他還在庸人自擾。不過沒關係哦,只要我自己去見他就行了 ,很簡單哦。買一張機票,開車去機場,登機,喝一杯果汁, 咻地就到了。非常底近。 總之,我想看他點本生燈。就讓他兌現之前的承諾。我想 這是件該在東京完成,不能帶去札幌的事諾。我把裝著火柴的 紙袋放在後座,火柴是雪的,裝在圖案和提繩都相當可愛的小 紙袋裏,也是挺悠閒地駕車到麻布。他就在那裡,雖然經常不 在,但我可以先去哪個酒館喝一杯等他,再說我知道他今天在 。為什麼知道呢?不,知道就是知道。就像知道肚子餓了身體 睏了那樣,不是知識,而是來自內部的知道。他跟我的身體相 連著哦,所以身體知道。這個倒是很清楚地知道。 我在他家附近找到公共電話打給他,他很快就下樓來了。 他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說「嗨。」我也說「嗨。」五反田坐 進來,輕扯安全帶。要是找他去拍交通宣導影片,日本再也沒 人開車不繫安全帶,車禍傷亡比例大大降低,這不是很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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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他演一個乾淨的青年,有個誰來接他,哥哥或姊姊或漂亮的 情人,穿著襯衫、淡色西裝褲,打淺色領帶的五反田,一隻手 挽著西裝外套,胸前還夾著員工識別證。不過誰也不曉得,剛 剛他遞出了辭呈,他很快就要離職了,然後去夏威夷渡假,在 那裡重啟人生,之後找新工作,和新的人來往,只有這輛車和 車的司機會延續到他的未來,其他的誰也都不會踏到那邊去。 這時的五反田臉上充滿了生氣,非常年輕,甚至稱得上青春。 青春是獨特的,有別於年輕,年輕只是新而已,青春要求更多 愛。灌注更多愛,揮灑更多愛。青春就是浪費,就是浪費愛的 意思。而且這種浪費是無止盡的,因為愛本身也是無止盡的。 擁有源源不絕的資源,又能隨心所欲使用,那怎麼會不幸呢? 「今天要去哪?」 我們哪裡都去過了。我想。 「去冒險吧。」 「冒險?」 「對。去冒著某種風險去一個危險的地方,在那裡度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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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然後回到一個符合身份的地方,悠哉地吃晚餐,吃完晚餐 再去喝酒,喝了酒聽音樂,一直到天又白了為止。然後睡覺。 」我說。「反正不管去哪裡,也早就決定好今天要做什麼了, 所以應該不難吧。」 五反田真的穿著白色襯衫。 「點個火是不難啦。但這哪裡算冒險呢?」 「說得也是。」那是像是日光的白色。但沒有什麼領帶和 西裝,就只是襯衫而已,有點鬆垮的襯衫,一條黑色牛仔褲, 鞋帶都花了毛了的舊帆布鞋。很好。五反田亮一。「既然如此 ,我們去學校吧。」 「學校?」 「就是學校啊。」 「我們的學校嗎?」任何一個老師看見他狐疑的臉都一定 會迫不及待傾囊相授吧。「那很遠欸。」 「不是我們的學校。」我踩了油門,讓 Subaru 回到他該 有的狀態。車子就是要跑才對的。「隨便找一所學校。學校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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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本生燈。而且我覺得,既然要點本生燈,還是去國中的理化 教室點比較像樣。」雖然這樣實在會消耗有限能源、產生溫室 氣體,但是幸福這種東西,終究是要假裝點什麼才有可能成立 的呀。「反正都要做了不是嗎?那就要做到最好。高度復原。 」 「很像你的作風。」他說。沒錯,很像我的作風。就算是 沒有意義的採訪也會仔細做功課,這就是我。就算是沒有意義 的活動也會講究每一個細節。跟五反田不一樣。他用不著講究 就做得好;做不好的部份怎麼講究還是做不好。所以他很累。 坐進座椅裡的五反田宛如被包覆了起來。他舒了幾口氣, 提手搭上出風口的百葉,慵懶地望著窟窿的漆黑和小紙片飄動 ,旋而吻齊嘴唇微笑,接著轉弱冷氣、側身繫上安全帶。五反 田和 Subaru 交上朋友了,以後當我播到五反田也愛聽的歌, Subaru 便會問我:嘿,五反田最近過得好嗎?約他來兜風嘛 。去一條長長的暢通的、不用走走停停的公路,搖下車窗,迎 抱川流的長風。怎麼樣,很棒的點子吧?好嘛,打個電話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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呀。 噯呀,Subaru 呀。 我把後來的 The Beach Boys 放進片匣。沒填土的天然 沙灘是建不起港埠的,但後青春期的海灘男孩奔馳在港區的道 路。五反田望著奔逝的道路和對向車輛,我開來開去都遇不到 一所國中;國小和高中倒是一直路過,可以看見球場和泳池裡 閃閃發光的學生,實在是個適合大量運動的年紀。至於我在這 個年紀也有應景地大量運動嗎?看看我腦中大量的運動員五反 田,恐怕還是場外時間比較多。大部分運動都要同伴才玩得起 來,不然就要有一定的設施。我並沒有很愛去學校,所以通常 都只是不斷走路而已。可見大眾並不認為運動的主要目的是強 健體魄。 我想問他這附近哪裡有國中、私立的也可以,又想倒他八 成也不曉得。「車門上有地圖。」 「嗯?」「你找一下這附近哪裡有國中。」「好呀。」 他像一名資深舊書攤店員抽出地圖,書封在空中划出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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圓弧,書頁跟著沙沙地翻過身去。五反田適合各種姿態,他是 一個沒有本體的人,他的本體就是無數的可能性,和剛好夠用 的潛力。大學新生五反田張望下路標。工程師五反田審閱施工 藍圖,手指描在錯綜的線路上。「你專心開車啦。」他笑說。 「我會找到的。」 你不僅會找到,還會規劃出能舒適行駛、又不會太繞的最 佳路線。因為這並非你自找,而是我指派給你的任務。 我專心開車,五反田在我身邊查地圖。照理說提議的我要 先查好的,但這是容許優哉游哉的一天,容許意外和一時興起 。人生就是要這樣,一旦計劃得太遠,就會從身體內部開始變 硬,到時候僵硬的手腳可跳不出高超的舞,甚至跳不出笨拙的 舞,因為站著不動並不算是跳舞。非現代舞意義、傳統、不假 思索會認為是舞的舞。只要有講究的腦袋,要行動時自然會清 楚要準備什麼,再去打點就好了。重要的是不要囤積。囤積就 勢必要站定不動,要定時地回去某個地方,看照那些東西。 某個地方,有時稱之為這裡,有時稱之為那裡,端看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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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待在哪裡:回來這裡,回去那裡。 回去那裡。 「An' these feelings in my heart, 」 五反田說:「前面的天橋,右轉。」我到了天橋下右轉。 「第二個紅綠燈左轉。結果我喜歡耶。」他接著合:「Meant for you. 」 這條剛出來時我試著從電台錄,但那前奏實在太短,幾次 就放棄了。我不確定這樣算不算欸。我想,打方向燈,沒說出 來。只是這首的節奏很獨立,沒聽幾次的確很難跟上。左轉。 下下個街廓是操場,在網子後面,看起來像是罩了一層霾 。我們翻越那層霾。 很空的學校,但照眼的陽光讓他不致冷清。沒有任何社團 活動和校隊練習,像極了人員淨空的片場,即將有酸澀的校園 愛情片在此開拍。而且簡直是電影情節,校舍和教室都沒上鎖 。我們把鞋子脫在穿堂,慢悠悠地赤腳晃過一層又一層,邊說 爛話邊唱歌邊找理化教室,整個走廊都是嘻笑回音,微小的笑


聲在空曠廊間宛如速寫,潦草而無比清晰。 理化教室的門一拉就開了,羅列著幾張附水槽的寬大實驗 桌。五反田走上去轉開每一個水龍頭,淅瀝呼嚕地聲聲地流, 到了恰巧的角度就射出晶晶白光。 「水自己關哦。」我挑了一張本生燈長得很親切的桌子擺 開道具,五反田敞開每一扇窗,撐在窗框上,暢通的風穿過他 的耳際、髮絲、襯衫的下擺、袖口和領口。 「好。」 他循著剛才的順序,逆著將所有水龍頭又都關上。就像逡 巡的舞步。優雅又近乎全能的五反田,反而不會跳舞。他拿起 火柴盒,俐落地轉了一圈,取出火柴擦火。他打扮得正像中學 生。翕動的火焰宛如染上色彩的微風。優雅是俐落加上額外的 美感,俐落招人讚嘆,優雅卻使人陶醉。美讓人吸取,令人想 要更多美,偶爾義無反顧。美一旦使人陶醉就失去意義,正如 五反田反而不會跳舞。 就算不純淨又怎麼樣呢,這邊就是駁雜,在這邊流動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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替才健康。 我喜歡他。 好想見他哪。見他,然後變得更喜歡一點。 我走過去,走進火四周膨熱的空氣裡,五反田微笑。我弄 熄火,親吻他自然而然的微笑。 為什麼呢。 五反田推開我,臉上還在笑。二十年前我們是真正的國中 生時,當年心頭的喜歡多半沒有目的,明白嘴唇可以相接,以 及接吻與性交的關聯的少年不如現在多。問我我也記不得第一 次體驗到性的張力和驅策是什麼時候,在衛教課和色情書刊之 前或之後。發展出高度智慧和自省能力的人類,若是從來沒有 接觸過關於愛與性愛的知識,也懂得如何求愛嗎?要是從不明 瞭一股衝動的內涵為何,人也知道要採取行動嗎?或者只是行 動罷了呢?只不過那喜歡跟愛是不一樣的,更加純粹質樸。喜 歡不會鋪出任何一條通往毀滅或衰敗的路,因為他本質上就是 剛萌發的希望,以及契機。單純的喜歡只會引發快樂而已。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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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嗎,我就是對你懷抱著這種感情啊。 那個年齡的喜歡只有在一起跟不喜歡兩個選項而已,沒有 什麼死會仍可活標,交往但不要跟別人說,喜歡可是為了你好 還是不要在一起好了,什麼之類的。喜歡,就交往,交往,就 是中午一起吃午餐放學一起回家,課本忘了帶第一個跟你借, 撐同一把傘緊緊挨在一起無妨。不用害羞,在一起之後就不用 害羞了,因為可以正大光明地欣喜和感動。可是不在一起還是 可以待在一起,還是很快樂諾。 誠然我跟五反田都老大不小了,但我們見過彼此的年少, 把那作為基底,可以把新來的愉快安插回去。素材都是真的, 組合起來也會像真的一樣。 他轉了轉眼珠,似乎在考慮什麼,有趣的事,然後又升起 眼睛對準我。他笑起來很好看。我馬上就得知他在考慮什麼了 :吻我,或是不吻我。他的嘴唇和我所吻過諸多女孩的嘴唇的 差異可能比嘴唇上的皺摺寬度還細微。只靠本能就想出能把舌 頭伸進對方的嘴裡並伸進去的話,那感觸鐵定很美妙吧。他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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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心移到倚著桌緣的腿,並漸漸坐到桌面上去。 儘管不曉得唇齒相接叫做接吻,不明白接吻與喜歡的關聯 ,鼓動的呼吸和眼神都說明著打開了一道門。我想跟你從頭來 過諾。從最開頭的地方再來一次。然而二十年前的我,還缺乏 理解五反田內心的能力,十四歲的我並不具備五反田和雪這種 不自在的人所需要的溫柔,頂多只能不可自拔地愛上他。不, 我不是要愛上他,是要接近,相知,相惜,鍾情,變得分開不 了,逐漸習慣的那種關係。喜歡。然而二十年前的我,頂多只 能不可自拔地愛上他。 況且實際上二十年前的我並不心水五反田。 怎麼我老是無法在即期之前就和能心儀的人連繫上呢? 我們從長吻的湖心浮起。他一臉好奇和詢問地望著我。不 ,他不是在問我,問我「然後你打算怎麼辦?」,而是「然後 我們要做什麼?」這並不是運用聰明或智慧可以回答的事。他 的母題是命運,生物的宿命。這不是應該用語言組織答案的提 問。可是我該怎麼辦呢?我只是想念他而已。我能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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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一種擅自妄為都會讓我這喜歡衰退成普通的愛,隨處可見 的戀戀不捨。我深知自己正在墮落的邊緣,卻束手無策:這可 能是最後一個全心耽溺的機會,我要索性享受他,在這次失去 上作最顯著的記號;還是愛惜所剩不多的自我?到底哪一種才 是高明的舞呢?珍惜或揮霍哪個才是誠實? 直面當下的當兒,我分不清楚啊。 為什麼生命總是不回答我們呢! 「……怎麼樣?」你問什麼勁兒呢。好像在問:拉你來這 麼遠的店真不好意思,但真的很想讓你吃吃看,所以好吃嗎? 或者:上次硬塞給你的漫畫如何啊,好看嗎?還沒看完?不會 吧。但是很美味喔。住下來的話,就能回報你也很美味的早餐 呢。 幼獸一般的青少年,在任何場所任何地形都能交配,因為 野性優先於文明太多了。只不過,我都成年又過了十四年了。 「要不是這裡是學校沒有床,我還真想就這樣跟你上床呢。」 「那去保健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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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只是開個玩笑啊,說只想跟老婆上床的人是誰哇。 笑吟吟的五反田牽起我的手,神清氣爽的模樣好比他演的 那些順遂一生的無聊角色。那些角色畢生都不認識「憂鬱」這 個詞吧。為什麼會是五反田去飾演那種角色呢?一定會有心境 比他更契合那種人生的人。五反田只是擅長扮演而已,適合那 些角色的是演員五反田。只要站得像我一樣近,雖然還不能鉅 細靡遺地精讀,但這兒確實已經是他張起的戲服與演技的內側 了。卻從來沒有人站到這裡。 他和老婆也僅僅是相愛而已吧。 嘿,我想你啊,可我已經知道男人之間除了愛撫還能做什 麼。如此一來就會想做哦。我早就很肯定在那前方等著歡愉, 所以不算冒險。還想透過這些行動宣示並證明或獲得保證,而 不單純是不由自主地行動。這是小聰明啊,小聰明。如此一來 ,我也僅僅是愛你而已了。 「我開玩笑的啦。」 五反田搖起我的手,輕輕鬆鬆地補了這一句。「不過我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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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想去保健室喔。我從來沒在蹺課保健室睡過覺欸。雖然沒辦 法蹺課了,至少可以去體驗一下保健室的床。」 「我當真的話你要怎麼辦?」 他拇指的指腹按了按我的掌心。 他轉身撿起火柴盒,我撐開紙袋讓他把東西放進來,他把 尾端焦熄的火柴隨手塞進口袋。然而紙袋裡面居然還有沒拿出 來的東西:管裝潤滑劑和盒裝保險套。我沒有買這個啊,剛才 打開袋子時也沒看見。我根本沒去那種店,紙袋也是雪裝好火 柴直接給我的。我沒有去過吧?還是在別的地方買了才放進去 的?他想必也看到了,卻沒有說什麼,也沒挑眉還是看我一眼 。什麼跟什麼呀這些,我想看看皮夾裡的發票,但五反田一手 拎起袋子另一手拎起我的手:「走吧。」 「……嗯。」 理化教室的走廊面對著中庭,保健室就在對面那棟建築物 的一樓。「到一樓換你提。」他揚了揚提繩。「好。」 乖巧的五反田說不定連屋頂都沒去過吧,連得去保健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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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都不會在平日找上他。風平浪靜,無滔無瀾也無晴。 有一次我在夜車靠走道的座位上,放下書,往窗抬頭就看 見鄰座的女人染過又結成好像溼溼的一束一束的頭髮。隔壁的 女人。他大概是張眼對著黑壓壓的窗,我才想起夜車是沒有風 景的,但他的後腦杓說,我正盯著窗戶看。毫不疑惑地。黑暗 是一面鏡子,映出了走道另一側的座椅和乘客,還有黑色窗戶 。偶爾經過路燈或醒著的人家,戶外才有了輪廓。戸外?隨即 輪廓又融化了。……馬上。不,很快。不。果然還是隨即。啊 ,輪廓馬上又融化了:調換副詞和主詞。女人若有所感地轉正 臉,我等了一下,想是否不該再盯著他看。叮著出現了兩次。 所以不時看看他邊上的黑色窗戶。……旁邊?但他沒有察覺我 的目光,彷彿我在看的真的不是他,而是他的姿勢。他又轉頭 去看窗,我已經脫離小說,覺得好像不用現在就讀下去。本來 就是感覺到隔閡才放下的。我聽見細微的耳鳴,這聲音只為了 我存在,就像閉上眼看見的眼皮內側發的光。照不亮任何東西 。我想是為了提醒我正存在,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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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札幌租好公寓的那天,我買了手札,來寫隨筆。我想了 很久那是什麼,我決定要寫的那沒有目的的文章……沒有目的 就不是文章,沒有目的的文字。也不是日記。是隨筆。寫那些 景物變成的話語。景物會自行變成話語,直接說給我的腦海聽 。那不口語,但也不全然文言。心聲。可能心聲是另一種語言 。但我不敢貿然拿出紙筆來寫,因為一起筆,筆走得不夠快, 就忘掉後面的段落,明明在心裡想的時候是完整的。 是五反田引領我想到這那些。或許那不是我的心,而是五 反田的聲音,他還在向我說故事。我想記得,盡可能記得久, 那應該紀錄下來;但紀錄伴隨著失去的風險,我更害怕遺失。 所以我複述,試圖藉由這點失真,用完美換取完整。五反田說 的時候,是第三人稱,我是他。他想那是為了提醒自己還活著 。我也適度地轉化。但這樣好像在創作,而不是紀錄。我不知 道。我還是想辦法,只要能留下記錄就好,就算摻雜一點我也 好。五反田會提示創作的我更適合第一人稱口述的用語,也提 問:這段敘事不需要性別罷?好,那,隔壁的人。這種的我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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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出來。明明不是對白的話不口語也沒關係諾。「我」到底在 什麼時空陳述這些事呀?這種似乎密度和水相當的問題,搖曳 在水體之中,既不浮上,也不沉底。我答不上來。答不上來的 成為課題,打發我無人作伴的時間。從前我也有很多落單的時 間,如今卻完全不記得以前都和著什麼渡過,還是不和什麼東 西。 車子停下來了麼?在這裡臨停?沒有廣播……不是待避罷 ?不疏散麼?……不,那是隔壁軌道上和我等速的列車。我和 那列車的夾角緩緩張開,再度平行時,他駛進了旁邊的旁邊那 座月台。 五反田替我將景物翻譯成言語,為我朗誦。他單純地說出 「話」,標點由我替他注上。 如果他放輕鬆,不受任何擠壓,就會做這些事,說這些話 。我知道。連他未曾展現給我看的,都知道。我看得見他的表 面來自何種深層,還有轉譯的過程與原因。但這一切都跟眼皮 內側發的光一樣,只照向我。他的朗誦跟耳鳴一樣,別人誰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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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不見。 所以我想帶他去夏威夷,讓他把光打向世界,使萬物得以 聆聽。 不用佔有他,因為我只是喜歡他。沒有愛他。 但他要求我獨占他的聲音。唯獨我有幸聽取。 這樣你會像不存在在這個宇宙裡。 只有一個宇宙麼? 有很多個,但就算你在別的,也不在這個。我在的這個。 不用在你在的這個。在「你這個」就好。 你在說什麼,你消音了什麼。 你呀。我説我在你裡面就好。 什麼裡面啦?在什麼裡面? 算了,反正,我在。在就是在,在那裡都是在。 在我們的故事裡可能有太多沒有跟不了。 小沙和石子從襪子絲線的隙縫撚進來困住了,磕磕磨磨著 我的腳底,走上平坦的人工走廊後觸感更是明顯,細瑣的小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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伙,在視覺上細微又軟弱,壓進皮膚裡卻無比巨大又尖銳,每 踏一步都要向我狠狠打招呼。閃躲石子,腳步就變得有點彆。 每當我弓起腳板,就會施更多力在五反田手上。他握緊我。 保健室粉色的門停在我們面前,另一邊有視力檢查表、身 高體重計,鐵架床、熱水袋、各種急救藥品和安慰劑,穿白褂 、為學生泡茶擺餅乾的保健老師。公司裡就不會有這種東西, 更沒有什麼存放這種東西的空間,所有的空間都用來裝電腦, 人,文件,儀器。人啟動並使用電腦,浪費墨水和紙張寫成文 件,把雪送進儀器裡,送出乾乾淨淨的街道。人又可以順順利 利地逛街,雪又可以下。公司裡如果有保健室,也是為了確保 隨時有人能夠鏟雪。從學校畢業的人類也從傷害畢業了,不會 受傷也不生病。不需要保健室。不需要保健老師。縱使有花不 完的經費,也不會拿來設置保健室、聘請保健老師,畢竟愛是 經費核銷不了的。 我想我懂這些,懂我在說什麼。 只是我不明白,是什麼使得我和五反田,並沒有在學生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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代就治好。 我滑開拉門,保健室門沒鎖,保健老師出去抽煙。裡頭空 蕩蕩的,在一剎那之間,裡面確實是一間保健室,窗型冷氣溫 馴地運轉,陽光經過窗戶照在醫藥櫃和棉被摺成豆乾的床上: 這裡不適合睡午覺,但很方便清理傷口。後頭還有屏風隔出幾 張獨立床位,燈熄著,說不定真的還有人正在裡面睡午覺。儘 管如此,儘管後頭暗著,整間保健室依舊猶如在發光。 一剎那之後,拉門滑到底,撞上軌道尾端的止衝擋,「框 」。 別計畫得太遠。重要的是不要囤積。 我想那並不只是門板撞上止衝擋的聲響,那聲音並不很響 ,可是順利地震盪了什麼,保健室變卦成了羊男的房間,當然 羊男不在。羊男已經從這個密封的房間出去了。矮矮的熔化又 凝固成小丘的燭火翕動,畜牧書籍散落在地上。我背後中庭理 應高掛的能夠還原一切顏色的太陽被遺忘了,幾乎到處都是陰 影和黃澄澄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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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往粉色拉門靠上身去,整個身體都壓在門板瘦瘦的背脊 上,手指亂夾在我的和門的肩膀間,失笑出來。另一手上的紙 袋只剩幾隻指頭拐著,也倚靠到腿上。嘿,五反田,你還在的 話就問我一下幹嘛堵在門口啊。你默不作聲的,難道這都是你 的惡作劇嗎? 雖然門還大大地開著,但你已經上哪躲貓貓去了吧。 我把袋子降到地上,站直腿走到桌邊,揮滅燭焰,房門恢 復一片漆黑。世界原本就是黑的,光隨後才附加上去。在什麼 也沒有的地方,沒有沈寂以外的聲音,黑色以外的風景。人這 麼害怕失去的,說穿了只是一些能量,和波動而已。莫非不是 ?愛也是一種能量,源頭是人罷了。假如除去這些,在孤獨與 靜止中,也能感受到存在,也毫不懷疑應該要繼續活下去,那 樣的人才真正是活著吧;其他的人,全都只是還沒死而已。 你在聽嗎?五反田。你會祝福我好好活下去嗎?我想你死 了以後,並沒有去任何別的地方,只是恢復成一片漆黑和寂靜 。你知道,我也很好奇,如果沒有這麼多卡住你的東西,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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伶俐的你會不明白,活著也沒有什麼不好嗎?對你來說,浪費 掉一台瑪莎拉蒂,一趟捕撈作業,甚至把你自己別無所求的死 奉送給實際上也只是狐假虎威的媒體,讓他們口是心非地烹調 、食不知味地吃光,都算不上損壞吧。人死了以後,是沒有後 悔的。人死了以後就是死了,活著的人會傷心,但那不關死者 的事。 多麼殘酷啊?死的恐怖之處,不在於死本身對外物無動於 衷,而是連對他內部的也心如止水。你喜歡我,這我很知道, 可是比起從我身上攫取更多快樂,你更寧願去死。這是為什麼 呢?我無論如何都搞不懂,也無法一笑置之。我一定得問出來 ,否則這個困惑,會在我心裡,和愛交織在一起,把某一個「 今天」豢養成末日。 等到我在 Yumiyoshi 的懷裡醒來,我想我就會覺得,再 活一陣子好了。我在做的,是不斷延後死期;我想我的末日, 就是再也延不了的那一天。可是那並不是「契機」。我的生命 是不斷延長的,你的卻是不斷用掉。我只是必定有用完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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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你…… ……想這些是沒有意義 意義的。 就像我遲早要回月球去,五反田有他更遙遠的故里。用我 的次元的語言,不可能為他的結局作出什麼圓滿闡釋。我的地 圖上,從未畫出他走的那條路,這也不是疏失,因為本來就沒 有那條。硬要用這個時空的眼睛追隨他,只會看見他走入牆壁 的離奇光景。 然後我就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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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文和排版的待人的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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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會或者久別經年。自從得知避頭點是未經熟慮借用日文 排版需求後,我果然還是重回綜橫對齊的懷抱。有個時代避頭 點和綜橫對齊可以兩全其美,就是標點置於行間的民國初年。 我無法回去那時代,但我是個編輯,腦袋跟手都在我身上。由 於我不喜歡標點懸尾(正體中文懸吊標點會因為居於正中而比 簡中與日文更突兀),橫書也不可能用任何方式將標點至於行 間,所以最後還是採用綜橫對齊。想起來活字時代的避頭點真 是苦差呀,現代人回首真覺得像是失傳的建築工法似的。 我想寫作的人並非不用關心硬體的材料、工具和形式的。 除非用稿紙和純文字方式裝載、發表作品,文學需要載具,最 常用的就是書。書有很多細節,現今大多交給專業的排版和裝 幀師完成文本之後的工作,但我總覺得這樣會把作品滯留在某 種未完成的狀態。其實假如那真是「一件作品」的話,作者本 人至少要參與調配才是,為了要能參與規劃自然要關心那些, 才有足夠的知識理解並發想。能親自包辦更好,因為有時候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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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和修改繁瑣到削弱神經。全權委託是個辦法,但對象也得是 心水這文本的人才好,最好也喜歡文本的作者。否則就像畫龍 不點睛一樣。 由於設計是應運文本而生,因而必須生在文本之後,不然 至少要和文本同時產生;不像工具和材料可以早於文本。每一 本書都該有獨特的設計。叢書另當別論,畢竟哪些書會受選, 本身就是設計的一環。 字體和畫框和膠卷可以拿現成的,設計卻要現做。因為前 面那些就是工具和素材,靜置著,待命著;設計卻是將之組合 起來的「活動」,是動態的。 所以我很慶幸自己是做同人誌的哦。想要親自來到什麼地 步都沒問題。不過所謂的活在這邊、活在現實,就是懂得拿捏 吧:什麼時候細究、什麼時候率性,什麼情況下可以借助他人 的產品與技術、「讓別人進入我的生產和我」。「事必躬親」 是一個理念,但全面和徹底,反過來說也是偏激、閉門造車和 不安,只是理想與白日夢、沒有他人的「純粹」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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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這麼說,我為了不要檔案中含有多餘的格式、也避免 寫文不寫一直玩排版,大學後都用純文字檔案存原稿。這次因 為截稿日比較近(←結果還是窗了一兩場啊),也厭倦了每次 匯入時刪不盡的換行符(結果是我用錯方法匯入才會這樣…… ),用文書軟體建檔,睽違地邊寫邊排,途中排版也真的回頭 影響劇情,真不可思議,真不愧是五反田。 很奇怪,寫村上的同人,會試著想要寫得像村上一樣。當 然可能讀者看起來是完全不一樣的。但是會覺得連文風都要重 現,這樣才會全部都對上。說起來我已經非常久沒有寫真的同 人了,歷史和 APH 衍生並不能說真的有什麼原作可言,角色形 象也是各家自行打理就通;其他的只有很零星地寫大振、家教 、巨人跟池西了。其中大振也是在原作之後好幾年的時空,家 教更是從來沒在主線上。但似乎把漫畫轉化成文字的話本來就 可以摻入自己的文風沒問題,儘管是原作向的巨人也完全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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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步調和調味上。池西對我來說則沒有文風可言,只是在敘事 而已。說不定村上是我第一次或第二次寫「小說」衍生而已, 真是奇妙啊。不過說起來我也只是學著像「我」那樣想一想我 認為「我」會想的事情,再寫下來罷了。不過好像變成了一本 平凡大叔的牢騷了啊。況且重新算過情緒的密度之後,就知道 這根本不是村上春樹了。 話說回來,我承認我根本不喜歡那個時代的歌。對五反田 和「我」重要的歌,我都聽不下去。Meant For You 是我根 據自己的喜好選的,或許他們兩個根本不會喜歡也說不定。一 樣的內涵,截然不同的文本,真是時代的差異啊。很巧的是, 村上在書裏面並沒有提到這首歌,說不定也沒有提到這張專輯 ,我也是不知為何點進去的,但是專輯名稱是「朋友 (Friends)」啊,聽到的瞬間就知道是他了。 對了,本來想採用 Subaru 的中文名字,卻發現台灣翻譯 成「速霸陸」,未免太出戲了,所以還是用了不上不下的 「Subar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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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由於字型各有字重和行高,試過多種字型後,飾演五 反田的是うつくし明朝体(直譯是「漂亮宋體」啊總覺得太帥 了)。又由於是日文字型,缺了一些日文罕見但中文常用的漢 字,所以我手動把一些字改成民初用法和假借。這個故事是實 心的,要是有氣泡,那也是五反田的意志吧。請不要大意地揣 測他的心。 其餘的中文是文鼎 PL 明體 U20-L、英數是 FreeMono。 鳴謝

曹植

七哀

康德 蘇打綠

你在煩惱什麼

佚名

某篇封神的王天君的同人 沒有破壞以外的聲音、漆黑以外的風景

張榮吉

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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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圖的 woffy 的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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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大家好,我是我非,封面擔當 XD。 當初借舞舞舞給切開,本來只想說能多一點人看也好,舞 舞舞光是許多村上粉可能都沒看過了,更別提這個 CP…沒想到 他就出本了,我內心的欣喜若狂大家可以理解嗎!可以嗎!有 人端著一碗熱騰騰的泡麵來極圈找飢寒交迫的難民啊! 愛舞舞舞那樣帶著某種懷舊的氛圍,非常親密又溫暖噢。 儘管充斥著不可避免的死與隔閡,但整本還是保持著溫柔的底 蘊,直到最後天亮的結局。 我一直很喜歡這對的遺憾感,無論兩人多麼喜歡彼此,主 角永遠也無法真正觸及五反田。主角像是看著五反田的幻影, 儘管知道那之下是空的,依舊直視那個稀薄的影子;像是身處 宇宙不同次元的兩人在某個機運下遇到對方,他們可以說話、 可以戀愛,但連手也碰不著。 很喜歡切開筆下的這對,尤其是一起到中學裏頭的片段, 充滿了新鮮的味道,還有年少特有的閃閃發光,太美好了。感 謝切開的故事,小的邊看邊痛哭流涕,也希望大家喜歡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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