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璟宸︰〈血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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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緣〉 「小伙子!又來看你爸啊,真乖!」隔壁阿姨剛好拉開鐵門,笑 著對我說。我輕咳幾聲,拉緊臉上的口罩,向她點頭示意。她經過我身 邊時還拍了拍我的肩膀,叫我要保重好身體。 我摸摸腰間那一大串鑰匙,在裡頭找出開門的那一把,輕輕轉開 了鎖芯。我知道這時間他應該躺在搖椅上午睡,所以並不希望驚擾他。 我無聲地推開大門,迎面而來的是一股讓人窒息的發霉味,混合著老人 專屬的藥油,活像在腐肉上灑了大量廉價香料去掩飾。 我心中想著這必須是最後一次了。 晦暗的屋子只有一條險窄的小徑讓人通過,四周堆滿發軟的紙 皮、過了半世紀的報紙、各種壞掉的電器,還有一棟棟裝著雜物的箱 子。我到處張望後,確認了老人還在房間的搖椅上打盹,便馬上將目光 落到桌面上那厚厚一疊的牛皮信封。當我縮著身子想走過去時,腰間的 鑰匙串卻不小心弄翻了其中一個盒子,雜物四散在地,裡頭全都是小孩 子的玩具和照片。那不同款式的超人和警車,還有穿著警服、擺著正義 姿勢的小孩子都昭示著童年的幸福。 「小俊,是你來了?」老人沙啞的聲音從房間裡傳出。 他在叫我,我含糊地應了一聲。看著他抖著雙手,用盡全身氣力 支起身體離開那生根的搖椅,拖著生硬的軀體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的小 俊。眼前的雜物形成一個個障礙,然而他的腳已開始跨不過。那一雙皺 而黝黑的手,遠遠向我伸來,柔柔地往我臉上攀。 老人皺起眉頭說:「兒子,你是不是沒按時吃飯,怎麼又瘦 了!」說罷便摸著,匆匆忙忙走向廚房找食物。我見老人背對著我,便 馬上走到桌子前打算拿起信封。沒想到老人緩緩回頭,眯起雙眼說: 「為什麼總戴著口罩,是不是天氣轉涼又生病了?」老人碎步走回我身 邊,用自己的體溫搓暖我的雙手說:「都說了別穿那些少,你看你身體 都是冰的!這麼大了還不懂得照顧自己。」


他的雙目猶如融進了濕漉的月色,白茫茫一片卻散發出真誠的光 芒。雖然我知道任何人站在他面前都是一團白光虛影,但還是不自覺地 側過頭,想迴避他關懷的眼神。 老人接著說:「桌上你寄來的錢我花不了,你拿走吧。好好對自 己!錢不夠就來找我,知道嗎?」 「嗯,我知道了。」我壓低了聲音說。 老人乾癟瘦小的身影被屋子裡的雜物包圍,彷彿獨自活在過去的 時空中。即使這些雜物成了他的障礙,他仍然捨不得丟掉。他的寂寞是 到處飛散的塵埃,難受得讓人不禁打了個大噴嚏,沒想到趕不走,還震 得自己五臟六腑都忍忍作痛。 我硬著頭皮吃過飯後,掙扎好一會兒還是拿起那信封。這時我瞄 到桌上的醫療報告,隱約看到最後一行寫著「身體機能衰竭,記憶衰 退。」對我來說,死亡每天都與我擦身而過,這並不是什麼值得意外的 事。但我的身體還是不自覺地冷了,像一瞬間被抽走全身的血液,四肢 發冷發麻。我本想多陪伴他,但為生計我必須走。 「爸,你那扇門舊了,該找人換了,不然再加個鐵門吧。」我說 完便轉身離開,看著半年前我畫在門口的符號,不禁嘲笑自己的卑鄙。 這晚,我又夢到他,彷彿是為了彌補下午的離開。我偷偷進入了 老人的記憶裡,這裡與他的居所同樣,晦暗而擁擠。一塊塊零散的記憶 碎片像受潮的牆紙,逐漸從牆壁上剝落,有的是老黃色,有的是支離破 碎。看著看著,我不自覺地伸手,於無聲間熟練地偷偷拿走。 過了一個月,身上的錢用光了,我不得不回來這裡。沒想到上次 我離開前的提醒,老人並沒有理會。我輕笑一聲,我這種人真讓人心 寒,根本不配喚他一聲「爸」。但進門的時候,我還是喚了一聲「爸, 小俊來了。」老人正用棉花棒掏耳朵,我想起他總說耳朵不靈光,要用


棉花棒才好點。可惜時間一天一天的過去,黏在棉棒上的耳油愈來愈 少,棉絮卻一點一點賴在耳朵裡,使他世界的聲音逐漸模糊。 這時家中的電話響起來,我自然地幫他轉至擴音模式並調大聲 量,電話揚聲器清楚傳來一把男人聲音: 「喂,爸!這幾個月我就不回來了,你自己一個小心身體。」 「好,工作是否很忙,小俊你⋯⋯」 「好了好了,不說了,我還在當值,先掛了。」 謊言毫無預警地被揭穿,一時間誰也沒作聲。我頓時感到無地自 容,像被針刺穿的氣球,欲要炸開,消失於一瞬間。我只感到前所未有 的冷,拔腿想馬上跑走卻動不了。我恨小俊,也恨不得是小俊。然而, 老人卻走向我平淡地說:「兒子,站在那幹什麼,過來陪我說說話 吧。」 這一夜,我聽老人斷斷續續說了許多以前的回憶──兒子用紙皮 箱組裝成盔甲到處招搖;兒子用報紙摺成長長的劍到處打人,兒子到處 亂蹦亂跳砸壞了不少電器⋯⋯ 他的沉吟彷彿要將最後的珍寶全都傾注於 我,補回我從前空白的記憶。老人口中的那個他,活成現時的我,這個 陪在他身邊的我。 老人輕輕撫摸著那失色的照片問:「為什麼兒子的電話總是只有 一把女子聲音,無情地說了一大堆聽不懂的洋文?電話我不會用,你能 教一教我嗎?」 我聽了後一怔,點點頭,卻不敢說出真相。 「兒子,謝謝你的一切。」老人眼泛淚光說。 我靜靜地看著眼前滄桑的老人垂下頭,襯他不為意時將手伸進他 的房間裡,這裡的碎片已被我拿得所剩無幾,只有近年來珍藏的兒子背 影。我雙手純熟地轉動,在老人鬆懈的瞬間已解開繁複的鎖,取出最後 的珍寶。我自私地想,也許房子裡的東西都不屬於我,但只要我拿走了 便是我的。對他來說,也許是財散人安落。


「謝謝你,爸!」 我再次進到警察局,不同的是這次不再是被押進來。那神情凶狠 的警官一看見我,便揚起一邊嘴角說:「喲,剛被放出來,又想進去 啊?」 我看了看那警官,想了一想,木無表情地說出準備已久的供詞: 「這半年來我都到轉角街口那大廈 4 樓 D 室偷竊,我對不起他老人家。 他記憶不好,麻煩你通知他的家人盡快去了解事件,不要再讓他獨自一 人了⋯⋯」 那警官看著我,嘴角由揚起一角變成沉吟唸著我所說的地址,似 乎對地址陌生又熟悉。他呆了一會兒想走過來押著我的雙手,但下一秒 又鬆開了我,轉身跑了出去,似乎是理解到那是誰的地址。 過了很久很久,我再次走到那門前,卻只看到一張出租啟示。屋 裡的雜物全被無情地拋棄在樓道旁等著清理,屋裡已不見老人的身影⋯⋯ 我腦海一直重現同樣的畫面,那天我也一同跑了出去,回到家中 老人還在搖椅上等待。屋子裡的雜物已消失,我們一起上前擁抱那瘦小 的老人,然後說聲「對不起」。他回擁我們說:「兒子啊,我永遠不會 忘記你。」 假如我真的是他兒子,我心中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