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寫不出的街 顏崑陽說讀文學的人是一頭獨飛的蒼鷹,這比喻實是恰到好處。我自成年 後胸中總有種侷促感,仿彿有甚麼東西漸漸地蘊釀了,卻不知該向何處吐出來, 該如何吐出來。表現個性的散文,也許就是一樣很適合盛載這不知何處來何處 去物體的器皿。然而,當我要交出一份以街為題的半命題散文時,大概因為血 液裡創作基因的匱乏,或是空洞的內心沒有半絲深邃的哲思,我始終感到茫然, 無法下筆。 我寫不出一篇叫作《街》的散文,這倒是合情合理的。空白的原稿紙,與 空無一物的心靈,有種某種不可言傳的天然契合,而「空」的兩者偶遇,竟也 無中生有出一種安慰感。後來我嘗試「捉字虱」,構思了石板街(一種朱古力 雪糕)、芝麻街(一個節目),甚至是「大 X 街」(一句粗話)等題目,但實 在是過於取巧,也不願用這些題目,只得作罷。想了一想,其實街道充斥著生 活的回憶和情感,理應十分好寫,所以作家寫街總是信手拈來,小思就有一篇 《春秧街》。 於是我開始追溯起我和街有過的故事。 然而我和街確實沒有發生過甚麼。啊!有一次在街上遇雨,向來討厭下雨, 一到雨天就會本能地感到失落和暴躁的我,在雨點不斷撇在身上時,竟有說不 出的舒爽,而突然體會到東坡「一蓑煙雨任平生」之歎。然而即使是東坡,也 不是總保持著「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何況是我 這一個現代人、城市人呢?所以當我離開了街道,回到家中,一切都變得沒有 發生過,我還是那個我。 這個遇雨生歎的故事,雖然發生在街上,但也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與街 似乎沒有太大的關係,蘇軾就是在林中遇雨而發歎的。想到蘇軾,不禁發一點 牢騷。蘇軾飲個酪酊大醉而無家門入,可以「倚杖聽江聲」,可以哀歎「小舟 從此逝,江海寄餘生」。而我呢?也許亦能下樓到街邊倚欄聽車聲,歎一聲小 巴從此逝。但倚著的欄終不是李後主雕欄玉砌的欄,而是灰黑色的工業鐵欄, 接著落得個全身污穢不堪的下場。大概在香港的街道上,只能尋找到波德萊爾 式濃稠紫黑的詩意,而典雅的東方美、高遠的天風海濤之聲終不可得。 啊!在街上我有過一種矛盾。朱自清在《荷塘月色》裡說「我愛熱鬧,也 愛冷靜;愛群居,也愛獨處」。以前的我很喜歡和朋友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說些無甚營養的話。近年,也許是彼此步伐的不一致,影響了聲音在空氣中的 傳播,他們的每一字每一句,傳到耳中時竟然放大放慢,化為一種眩目的都市
繁囂,使我急欲走出街道,逃避喧鬧。偏偏在走出街道獨處的時候,孤單感就 湧然而至,像夜晚酣睡時驚擾你安眠的蚊子,既撕咬你讓你痕癢,又在耳邊吵 著讓你無法以強忍來忽視它,於是只得再走進街道,用街上的眾聲喧嘩來掩蓋 蚊子的嗡嗡聲。 朱自清又說,「我在熱鬧時偏愛冷靜,在獨處時卻愛群居。」——不,其 實朱自清沒說,是我說的。 我和街之間其實沒有甚麼故事。 ⋯⋯
在我開始追溯我與街的往事之前,我曾到街上閒逛,然後嘗試亂寫一通, 希望能夠寫出一篇尚算滿意的文章。也許在街上走讓我意識到塵同街總是不可 分離的,1於是我寫著寫著寫到以下這一段:
日不落國的統治畢竟遠去了二十二年,把香港街道的煙霧與倫敦掛鉤, 對英國紳士們未免有點不公平,尤其是香港街道煙霧瀰漫日益嚴重,與 大洋彼岸無關。那該叫甚麼好?香港街道的煙霧濃起上來足以遮敝所有 人的眼睛,仿如北京上空霧霾的影子壓在了香港街道上面。北京的霧和 香港的街,兩相對照隱隱有著後現代的詩意,算是趕得上時髦。 或者街頭上的煙霧實在是太多了,把街道牌子都熏得看不清楚。 當我寫到此處,我突然產生了一種抵觸的情緒,不想再寫下去,也不知應如何 寫下去。也許我是寫到累了?蕭紅在香港最後的時光寫的是對呼蘭河的情,馮 至在昆明寫的是形而上的玄思,也許他們和我一樣都是累了?還是他們在個人 和時代尖銳對峙之中,找出了自己的答案? 最後我把這篇亂寫一通的文章逐字刪除。 ⋯⋯
即使我和街是如此疏離,但街也盛載了一段屬於我的羅曼史,那是私密的, 我並不願為交功課而拿來當寫作材料。有一年的平安夜夜晚,我和一位女生並 排走在冷清溫暖孤寂熱鬧的彌敦道上,沒有說話,只是不斷唱著同一段歌詞: 1 按:請用廣東話讀。
問我想有什麼成就 我本不想活太久 何以見到你後 我竟然會習武鍛鍊身手 那時我確切感受到,所謂歲月靜好不過如此。那一晚,我倆靜靜走在煙霧瀰漫 的街道,眼睛泛著淚光,靜默無言地走過一段段烽火歲月,走過七十八年前平 安夜日軍炮擊香港的炮火,走過范柳原和白流蘇傾城之戀的佈景板,走過百年 的孤寂⋯⋯ ⋯⋯
魯迅說「我在走我的路」,是否也可以說成「我在走我的街」?如果可以
的話,街道街道,小者為街,大者為道,那又可不可以說,「我在走我的道」? 為了寫出一篇《街》的散文,我開始想像自己站在一條街上。落葉挾著秋 天的氣味和蟋蟀呼出的冷風沙沙地響,昏黃的街燈殘照在錯落有致的紅磚上面, 整條街被照出了霜凍的冷色。我的影子逆風而行,向前伸進燈光沒有照到,藍 色的黑夜之中。遠處好像有幾個人影,又好像沒有。 但我終究寫不出一條有故事的街,一篇名為《街》的散文。一切也只好戛 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