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ATIONAL CONSTRUCTION COMMITTEE 國家建設委員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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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的陽光透過窗戶照進海蓮娜
的家中,將客廳的沙發布面曬得暖
暖的。海蓮娜在廚房準備著早餐,
她將最後一顆蛋打進鍋內,蛋白質
在高溫的葵花油中散發出誘人的香
氣。收音機播放著伊恩生前每天早
上都要聽的廣播節目,隨著國歌輕 快的旋律,廣播中的人群唱著國家
口號:「人民屬於國家,人民建設 國家,人民服從國家。」
客廳的角落堆放著整理好的紙
箱,裡面裝著伊恩的遺物,在海蓮 娜背後靜靜地陪伴著。海蓮娜在伊 恩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後,已經幾天
沒有出門了。今天她終於打起精
神,好好梳理了一番,準備去公務 所處理伊恩過世之後的一些行政程
序,順路到發配所領取伊恩的死亡
撫卹。她對著鏡子整理頭髮,年事 已高的她臉上已佈滿皺紋,她在束
起的頭髮上綁上一條已泛黃的白色
絲巾。簡單打理完畢,海蓮娜回頭
環顧了一週,伊恩的遺物打包之
後,一向狹小的客廳忽然變得有些
寬敞,陽光透過客廳角落的紙箱反
射在海蓮娜的臉上,像伊恩正輕撫 著她的臉頰。在伊恩離家住院前,
兩個人已經很習慣陪伴彼此出門 了。即使無法陪伴,也會親吻對方
的臉頰道別。而這一切在伊恩過世
後都得重新適應了,現在這個家只 剩海蓮娜一個人。
海蓮娜一家人住的是國家發配的 舊式四層公寓,每一層樓有四戶家 庭。海蓮娜的家位在三樓最尾端, 走出家門後,需要穿越長長的走廊 以及三戶家庭的門口,走下樓梯 間,才會到達公寓大門。即使國家 經常在建造新式住宅來取代舊式公 寓,這樣子的公寓依然常見於海蓮 娜居住的區域。在新式的集合式住 宅格局規劃中,所有家戶的門口都 直接通往建築立面。這樣的設計是 因循國家建設委員會的規定,以利 國家監督人民,減少叛國份子集會 的機會。根據國家憲法,為了國家 安全及社會穩定,國民不可以跟家 人以外的任何人在宵禁時間、或是 在非公開場所聚集或交談。憲法中 的非公開場所定義為『包含天花 板在內,多於一面牆壁遮蔽的場 所。』若違反規定,輕則沒收配給, 重則加以逮捕並發配勞動工作。即 便嚴格遵守集會場所規定,在公開 場所進行任何活動時,也要謹慎注 意宵禁時間,超過任何一分一秒都 是不明智的。除此之外,就算符合 場所以及宵禁規範,長時間的交談 也容易引起國家注意。
海蓮娜關上門,公寓的走廊僅有
一盞老舊燈泡作為光源,因此總是
昏昏暗暗的。海蓮娜穿越長長的走
廊來到樓梯間,遇到了從四樓下來 的莫瑞太太。莫瑞太太穿著與海蓮
娜相似的外出服,頭上綁著一條淺
黃色的頭巾。她們向對方輕輕地點 頭,象徵性地向對方問安。在這個
非公開場所,這是國家容許她們做
的最大程度交流。接著海蓮娜側了 側身,讓莫瑞太太走在前面,她則 默默地跟在後面下樓。
莫瑞太太的丈夫過去為國家工 作,身為國家線民,為國家揭露並
摧毀了不少反動份子的妄圖。可惜
莫瑞先生並不潔身自愛,在孩子仍
小的時候遭鄰居舉發叛國行為,被
國家警察抓捕並發配勞動工作,最 終病死在勞動營中。在那之後,莫 瑞太太獨自撫養兩個小孩長大,現
在都是有為的國家青年了。然而這
樣的重擔使得莫瑞太太外表已和年 近花甲的海蓮娜相去無幾。實際
上,莫瑞太太可比海蓮娜年輕了十 餘歲。
走出公寓大門後,莫瑞太太回過 身來再次向海蓮娜點頭致意,這一 次額外停頓了數秒才抬頭,海蓮娜 知道這是在向伊恩的離世表達悲 傷。接著莫瑞太太嚴肅地看著海蓮 娜 , :「我為伊恩的離世感到難 過,他是一位非常傑出的年輕人, 敬請節哀。若有任何可以幫得上忙 的地方,請隨時聯繫我。」短短的 話語,讓海蓮娜感受到份外溫暖。
刺眼的陽光讓兩人不約而同地將 頭巾向前調整些許。兩人保持一定 的距離,一前一後沈默地步行。莫 瑞太太在第二個巷口與海蓮娜分 開,似乎是要去市場購買補給品。 海蓮娜也需要購買一些食材,不過 在那之前她要先去發配所領取本週 份的配給券,當然,還有伊恩的死 亡撫卹。
伊恩離世後,根據規定海蓮娜可 以領到共三張配給券的死亡撫卹額 度。事實上,要不是伊恩堅強的意 志力讓他多堅持了一個禮拜才離 世,在一週前海蓮娜可以領到的的 死亡撫卹額度可是有四張之多。儘 管配給額度一直在減少,但一個禮
拜減少了整整一張, 這 劇烈的跌 幅在過去可是從沒發生過的。然而 對於海蓮娜來說,能夠用一張配給 券的代價換到多一週與伊恩相處的 時間是完全值得的。因為一但確認 死亡,國家就會立刻回收遺體,所 有與死者相關的遺物,包含穿過的 衣物、使用過的物品、有死者署名 的物件,任何能夠證明死者曾經存 在的物件,國家都會在一週內到家 裡清點回收並銷毀。
伊恩過世後,海蓮娜很快就開始 進行整理遺物的工作。這麼快就投 入遺物整理的工作並非因為國家的 要求,海蓮娜不像伊恩是個狂熱的 國家支持者。她透過整理遺物來思 念伊恩,她的兒子,一個曾經健 康、充滿活力,並且前途似錦的年 輕人。伊恩死亡的時間是在週末, 而國家部門週末沒有上班,因此國 家人員會提早在週五的時候就來家 裡點收伊恩的遺物。在那之前,海 蓮娜還有三天的時間盡可能地記住 關於伊恩的一切,因為週五之後, 她所剩的也就只有這些回憶了。
因為程序冗長,海蓮娜在公務所
耗上了整個早晨的時間。等到完成
伊恩的死亡通報及身份移除手續並
走出公務所大門時,已是午後了。
公務所的辦公人員給了海蓮娜半條
麵包,她在公務所門口吃了其中的 一半,留下另一半打算當作晚餐。
前往發配所的路上,海蓮娜陸續 遇見幾個熟識的臉孔,他們遠遠地
向海蓮娜點頭致意而沒有離開自己 既定的路線。除此之外也有三兩陌
生的臉孔,或在街角抽著菸,或無 所事事地來回踱步。他們打扮極為 相似,穿著高領的風衣,眼神犀利
地過濾著來往的行人。當海蓮娜與
他們意外對上眼時,他們便壓低帽 沿,將雙眼藏到帽子的陰影底下。
或許是向海蓮娜致意,但更有可能
是他們不想讓海蓮娜看見自己的視
線。海蓮娜總是立刻別過臉,避免
和他們有過多的接觸。他們或許是 國家的線民,也可能是國家警察喬
裝的身份,但從來沒有人試圖去查
證過,也沒有人想要接近他們。任
何會引起注意的行為都是不明智 的,只要好好地遵循國家法律,他 們不會來找麻煩。
發配所前有不少要領配給券的人 在排隊,海蓮娜默默地加入隊伍。 太陽正是最強烈的時候,排隊的人 群顯得意興闌珊,互相保持著一定 的距離,默不作聲地盯著空氣中的 一個點看。在國家,這是最安全的 做法,不要交談、不要有任何眼神 接觸,任由神智放空,迷失在失焦 的視線中。幸運的話,你能找到一 隻在樹梢歌唱的鳥,那麼你可以毫 不費力地轉移注意力。除此之外只 有持續保持耐心,想辦法在無盡的 等待中堅持下去。
海蓮娜在傍晚的時候終於走進發 配所的大門。剛好遇上換班,精神 飽滿的發配人員與筋疲力盡的海蓮 娜形成強烈的對比。海蓮娜將死亡 通報的確認文件交給發配人員,只 要經過確認,就可以領到三張配給 券額度的死亡撫卹。
發配所每一班只有一個發配人 員,負責審核請領資格以及請領數 量,因此發配所外總是大排長龍。 留著凡戴克式鬍型的男人頂著微禿 的頭髮,瞇起雙眼仔細地檢查海蓮 娜的文件。海蓮娜並不擔心被退 回,因為這是國家發給的文件,只 要等這個男人瀏覽過所有項目,就 可以領到配給券了。
在漫長的審視過後,男人闔上文 件,抬起頭注視著海蓮娜的雙眼
說:「兒子剛過世,是嗎?」男人
的話讓海蓮娜嚇了一跳,整個大廳
以及發配所外聽到這句話的人也緊
張了起來。即使沒有人吭聲,但幾
乎可以察覺到空氣在那麼一瞬間停
滯了。一般來說,在家庭之外的地
方是很少聽到有人進行交談的。國
家並沒有禁止人民在公開場所談
話,然而,任何可能連結到叛國行
為、或是讓國家警察有解讀空間的
話語,都容易讓自己惹上麻煩。因 此若非必要,人民寧願保持沈默。
眾人惶恐的視線集中在男人身
上,但他似乎不以為意,用同樣宏 量豪爽的音量繼續說:「失去兒 子......我可以體會妳的悲傷,我
也曾經失去過兒子。」男人自顧自 地說著。「當國家遭遇必須擊敗的
敵人時,我的兒子義無反顧地挺身
而出。為了國家的榮譽、為了我們 和平的日子踏上戰場。然而最後
他沒有成功回到我身邊。國家告
訴我,我的兒子英勇地犧牲了。
他的犧牲使得國家獲得了最終的勝 利。」
「國家給我一週的時間整理他的 遺物。即使是一張單薄的紙,只要 曾經屬於他,都必須交由國家回收 並銷毀。」男人說。「老實說,在 當下我是感到失望的,為國家奉獻 生命,卻無法保有任何曾經存在的 證明嗎?我想妳現在也感到相同的 困惑吧?」聽到男人的話,海蓮娜 不禁又顫抖了一下,她感覺到門外 多了許多視線,穿過她的後背投注 在男人身上。海蓮娜沒有預料到這 樣的事情,她只想領回伊恩的死亡 撫卹,不想惹上任何麻煩。男人似 乎清楚知道自己吸引了極大的關 注,但毫不介意,繼續說道:「然 而,一年過去,當國家建設委員會 主持的典禮結束後,我釋懷了。」 男人稍微停頓一下,語氣轉為激 昂。「當我看到國家為我們做的事 情、為我兒子做的事情之後,我明 白了。」男人的右手緊握,食指立 在鼻頭前,像一個殷切企盼的導師 在教導學生。「而妳也會明白的, 女士。」
「我的兒子、你的兒子,他們從 來不曾消失。他們過去存在過,未 來也會永遠存在。」男人雙眼閃爍 著光芒,注視著海蓮娜,期待她能 夠理解他內心對於國家的所作所為
是如此地明白、體諒、並無比激 賞。「妳會明白的。」他不斷地重 複。
男人的話讓海蓮娜想起伊恩過世 前一週在醫院所說的話。「媽媽, 不要害怕,我屬於國家,我就是國 家。我不會離開的,妳會知道在哪 裡找到我。」伊恩托著海蓮娜的手 說。海蓮娜知道那是什麼地方,根 據國家建設委員會,伊恩將會與其 他人一起成為國家建築。
人民死亡之後,遺體必須交由國 家回收,私藏遺體是犯罪的行為。 國家建設委員會會統一將遺體製作 成建材,用來建造國家建築。喪禮 是一個古老的詞彙,在現代已不存 在。大約一年的時間後,海蓮娜會 被告知伊恩屬於哪一棟建築,並受 邀參與落成典禮。在典禮上,海蓮 娜將見證伊恩以那樣的姿態,與國 家一起永遠存在著。
國家已經建造了數不清的國家建 築。這些建築物通常有著生硬的幾 何,以及無法明確辨識的風格。如 同國家一樣,這些建築物好像注視 著你,卻又不注視著你。沒有人知 道是誰設計了這些建築物,也不知 道國家對於建築的設計標準。每隔
一段時間就會有新的國家建築落 成,具體的時間間隔大約是一年。
建築落成的間隔隱約地與配給券的 波動有著連動的關係。配給券總是 在減少的,減少的幅度越多,建築 落成的間隔就越短。
海蓮娜捏著三張配給券以及一小
截麵包,幾乎是逃亡式地跑出發配 所的大門。幸運地是,國家似乎暗 允男人的作為。門外的人們依然沈 默地排著隊,視線發散在空氣中。
穿著高領風衣的人隱藏在陰影內, 持續著他們日複一日的監視任務。
海蓮娜走下階梯,已經沒有視線在 注意她了,周遭平靜地像是沒有發 生過任何事。
海蓮娜將棉被披掛在客廳中央,
讓陽光將它曬得暖暖的。因為長期
照顧住院的伊恩,家裡已經有段時
間沒有好好整理了。用過早餐後, 她將桌椅擦拭了一遍,去除上頭堆
積的灰塵。伊恩的衣服已經洗過,
海蓮娜緩慢地一件一件將它們放入
紙箱中。偶爾海蓮娜會中斷工作,
靜靜地流淚,直到情緒平復,才繼 續整理伊恩的遺物。
陸陸續續有鄰居來拜訪海蓮娜。
因為不方便來回上下樓梯,海蓮娜
索性坐在公寓門口的長椅上接受鄰 居的問候。有的人帶麵包、雞蛋來
給海蓮娜,有的人則捎來口頭的慰 問。無論帶來的是什麼,海蓮娜對 這些關懷都是心存感激的,現在的 她歡迎任何形式的安慰。在熟悉的 拜訪者中偶爾夾雜著一兩個陌生而 冰冷的臉孔,他們嘴角下沉,眼神 犀利,機械而威嚴地俯身親吻海蓮 娜的手背,以幾乎不帶感情的口吻 向海蓮娜及他傑出的兒子伊恩致 意。
海蓮娜注意到道森太太似乎在遠 處不斷徘徊。起初她手肘掛著短 包,看似要前往市集,旋即便又折 返,在行道樹下停留了一下子才離 去,不久又出現在樹下。道森太太 隱約注視著海蓮娜的方向,但海蓮 娜並不很肯定,她正忙著婉拒莫瑞 太太的雞蛋。「妳的兩個孩子會比 我更需要這些。」海蓮娜說,一面 將雞蛋推回莫瑞太太懷中。
傍晚,最後一個訪客離去,海蓮 娜起身準備上樓時,道森太太從遠 處叫住她。「費生太太,妳好嗎?」 道森太太踏著細碎的腳步走上前 來。「我聽說了伊恩的事情,實在 是令人哀傷。」道森太太從短包內 拿出了幾張配給券,遞給海蓮娜。
「如果妳不嫌棄的話,這是我的一 點心意,希望能夠多少幫助妳的生 活。」
道森太太是一個非常好的人,海
蓮娜知道,但她必須婉拒道森太太
的好意,這一天她已經收到太多物
資了。在海蓮娜回身回應道森太太
的時候,她看見道森太太手中除了
配給券,還有令人意外的東西——
以大拇指壓在配給券上的一張照
片。海蓮娜頓時感到驚嚇而害怕,
即使某些家庭被允許擁有照片,而
道森太太的家庭也是其中之一,但
以這樣的形式展示給海蓮娜看,令
她不禁聯想道森太太或許正在給她 帶來危險。
「費生太太......海蓮娜,請允
許我這麼稱呼妳。」道森太太壓低
了聲音,身體向前傾靠。「我想我
有必要告訴妳這件事情,關於國家
帶走我們的孩子、愛人,關於國家
如何在物理、心理上使他們灰飛煙 滅!」
海蓮娜不詳的預感成真,道森太
太果然在展示違反國家規定的東西
給她看,並且還企圖告訴她不應該
接觸的資訊!然而海蓮娜嚇得腦袋
空白,一時不知道自己是否該停止
這場對話並轉身逃開。她害怕這樣
會讓道森太太被國家注意到,但若 不逃開,或許連自己都會被捲入道 森太太的罪行之中。
道森太太抬了抬手,在她的示意 下,海蓮娜表情僵硬地看向那張照 片。一名年輕男孩站在壁爐前,微 笑地看著海蓮娜。這是海蓮娜第一 次看到道森太太的客廳,既乾淨又 典雅,與道森太太給人的感受相 似。「這是我兒子。」道森太太說 著,假裝在數配給券給海蓮娜看, 藉機將照片翻到背面。照片的背面 寫著『比爾‧道森』,那是道森 太太兒子的名字。「國家要求我們 交出所有他們曾經存在過的證據, 包含所有相片在內。沒有人可以瞞 過國家,他們永遠知道妳拍了幾張 照片,寫了幾本日記。是的,國家 永遠都知道。但我也可以算是國家 的一部分,妳知道的,『人民屬於 國家』,而我甚至就在國家裡面工 作。」
道森一家人與海蓮娜一家分別屬 於不同社會階級。道森先生過去曾
是國家單位的人員,因此他們家的 配給總是很足夠的。相機是專屬於 這類家庭的特權。相片是真相的紀
錄,國家並不喜歡人民擁有自己的
真相,只要遵循國家宣傳的真相業 已足夠。「任何一張底片以及所產 生的照片都必須編碼呈報。」道森
太太說。「然而我自己就是管理這 些數字的人,我當然很清楚怎麼創 造不存在的數字。」
道森太太跟先生一樣在國家單位
勞動,由於在會計上展現了天賦,
道森太太發配到負責處理報表的部
門。「妳知道,創造不存在的東 西,這是國家的藝術。國家需要不 存在的戰爭、不存在的敵人來創造
勞動需求。國家需要不存在的生產 報表,讓人民知道國家的治理既有
效且強盛。而真實存在的事物,例
如妳、我,我們的孩子,國家則不
計一切手段抹消。在這個世界上真 實存在的,只能有國家本身。」
「事實上,在我丈夫去世時, 我遵循國家規定,交回了一切物 品。」道森太太說。「我沒有去參 加什麼落成典禮,我只想和我的兒 子一起在我們熟悉的地方回憶他的 父親以及生活的點點滴滴。但相信 我,費生太太,記憶並不總是可 靠,而且始終無法通過時間的考 驗。」她接著問:「妳還記得我先 生的名字嗎?」海蓮娜這才發現, 她已不記得道森先生的名諱,也不 記得道森先生的容貌。她也才想起 發配所那位留著凡戴克式鬍型、慷 慨激昂的男人,即使是他如此地以 兒子自豪,並且感激國家為他兒子 做的一切,卻未曾提起過他兒子的 名字。
海蓮娜依然記得自己的兒子以及 丈夫的名字。因為丈夫被發配勞動 工作的緣故,他們已數年未曾見 面。丈夫時常寫信回來,信件尾端 總是有著熟悉的署名,只是信件上 的語氣總是令海蓮娜感到陌生。
「只有存在的人才擁有名字,只 有被記得名字的人才存在。在我們 都忘記伊恩的名字之前,妳一定要 留下一點什麼,即使只是一張相片 也好。」道森太太說。她將配給券 塞在海蓮娜手中,並用手掌藏著比 爾的相片收回短包內。「我們已經 交談太久了,恐怕會引起國家注 意。今天先這樣吧,我會再來找妳 的。我會教妳如何做出不存在的項 目提交給國家銷毀,所以我們能夠 永遠記得我們的孩子。」道森太太 說完,點頭致意後便逕自離去。
對於道森太太說的話,海蓮娜感 到既困惑又害怕。她握著配給券站 在門口片刻才回神,趕緊回到公寓 內,幸好宵禁時間還未開始。道森 太太的叮囑縈繞在海蓮娜腦中。伊 恩最後也會像道森先生一樣不再存 在嗎?或是像伊恩說的,海蓮娜永 遠都可以找到他呢?無論如何,海 蓮娜沒有任何一張伊恩的相片,她 們根本負擔不起。
染上結核病前,伊恩既年輕、強 壯、又富有勞動力。在港口搬運貨
物的他,總是用無窮的活力感染周
遭的所有人。他一週工作六天,每
天都準時報到,朝氣蓬勃地呼喊班
頭,向其他工人打招呼。即便有著
年紀差距,伊恩獲得大家的喜愛與 信任,所有人都喜歡和他一起工
作。下工後,伊恩總是協同其他工
人一起到國家集會所一起唱誦國 歌、呼喊口號,學習國家的意志。
在那裡的人們都一心投入於成為國
家的一部份。「人民屬於國家、人
民建設國家、人民服從國家。」他 們的集會總是從這句口號開始,也
在這句口號結束。『屬於』、『建 設』、『服從』三個字就刻在集會 所門牌下,也印在每個人的胸章
伊恩過世之後,死亡撫卹的三張 配給券很快就用完了。海蓮娜嘗試 到集會所等等的國家單位從事一些 簡單的文書整理工作來換取配給 券,加上鄰居時常送來的救濟物 資,勉強能夠維持生計。這樣的生 活持續了數個月,直到冬天來臨 時,海蓮娜生病了。一開始她咳 嗽,接著持續發了數天的高燒。即 使所有症狀都顯示海蓮娜被傳染了 結核病,她沒有時間、也沒有資源 能讓醫生診治,貧乏的收入不允許 她停止工作。在高燒中海蓮娜越來 越難保持清醒,終於她昏倒在染血 的公文中,被單位主管送回家,並 且註銷她的勞動許可,禁止她在康 復前從事任何勞動工作。
伊恩的勞動力獲得國家肯定,每 週都能夠賺取兩個成人額度的配給
券酬勞。加上熱衷投入集會所活 動,伊恩每週可以再多獲得半個成
人額度的配給券。即使海蓮娜不再
從事勞動工作,伊恩一人所賺取的 額度便足以支應她們母子倆的生 活。
海蓮娜每週除了到發配所領取配 給券、購買物資外,其餘時間幾乎 都躺在床上。她一天只吃一餐,由 於沒有勞動力,國家的基本配給額 度買不到什麼食物。莫瑞太太定期 會在她的門口放一些救濟品,有的 時候是一片麵包,有的時候是一顆 雞蛋。有一兩次莫瑞太太煮了肉 湯,也會放一碗在海蓮娜家門外。
海蓮娜和丈夫結婚後,發配到現 在居住的這個公寓。雖然空間不
大,除了客廳的大面窗戶外,只有 廚房的一扇小窗戶能夠讓陽光進入 室內。即使如此,這樣的空間讓一
個三人的小家庭住起來格外親密、
溫馨。至少剛搬進來的時候,海蓮 娜是這麼想像著的。
海蓮娜與丈夫兩人總是在下工 後,把握宵禁前短暫的時間約會。 從相遇、交往,一直到結婚前,他
們會利用這短暫的時間一起散步, 他先陪她回到家,然後才自己回 去。當然,為了不要惹上麻煩,他
們儘管牽著手,仍然保持著一段安 全的距離。他們規律的散步路徑會 經過一個公園,就是在那裡,他擺 弄著一朵隨手摘起的黃玫瑰,靦腆 地向海蓮娜求婚。
一起到公務所通報婚姻後,海蓮
娜正式成為費生太太,抱持著對家
庭的憧憬搬進這一間公寓。然而,
缺乏生活上的磨合經驗就住在一起
的兩人,才發現彼此是如何的不適
合。丈夫開始對海蓮娜的個性以及
身體感到厭煩,並將勞動的疲倦與
生活的苦悶發洩在海蓮娜身上,海 蓮娜從此沒有再感受過曾經的甜 蜜。就在海蓮娜發現自己懷了伊恩 的不久前,丈夫在一次爭吵後毆打 了她。
根據法律,組成家庭後,海蓮娜 的親人只剩丈夫。原本的父母成了 家庭外的人,不能干涉海蓮娜的家 務。她不知道該向誰求助,要是被 國家知道她與丈夫的狀況,這個家 庭或許會被註銷並強迫解散。比起 擺脫痛苦,她更想要維持家庭的存 在以迎接伊恩的到來。海蓮娜的委 屈求全只換得越發暴力的對待,她 開始在被毆打的時候哭喊出聲,這 是她唯一能夠宣洩的方式了。而就 在即將生產前的一個午後,國家警 察忽然找上門,將丈夫帶走了。那 是海蓮娜最後一次看到他。
或許是海蓮娜的呼喊聲被國家聽
見,揭露了這一切暴行。丈夫獲得
應有的懲罰,發配到位在遙遠城市
的工廠進行勞動工作。海蓮娜終於 失去了家庭,但或許這個家庭一開
始就不該存在。丈夫定期會寄來信
件以及配給券。每一封信他都在述
說自己是多麼地後悔,並請求海蓮 娜的原諒。海蓮娜也會回信給他,
然而丈夫從來沒有回應過海蓮娜信 件的任何內容,也不曾問候過剛出 生的兒子。靠著丈夫寄回來的配給 券以及自己的勞動配給,海蓮娜獨 力將伊恩扶養長大。令她欣慰的 是,不像他的父親,伊恩成為了完 美符合國家模範青年模板的人,熱 心、積極、貢獻勞動力,並且對國 家有著無比的信心與信仰。在過 去,海蓮娜是一個受家暴的婦人, 現在,她是有為的國家青年伊恩的 母親。
儘管已不再發著高燒,海蓮娜的 身體非常虛弱,並且持續在咳嗽。
偶爾鄰居會來拜訪,關心海蓮娜的 健康與生活狀況。有一些臉孔海蓮 娜認得,卻有一些陌生面孔夾雜在 其中,海蓮娜隱約覺得自己在市集
的角落看過一兩次這些人,卻又好 像沒有看過,那是一副可以屬於任 何人的臉孔。
在伊恩逝世將滿週年之際,發配 所那位留有凡戴克式鬍子的男人來 到海蓮娜公寓門口。不久前才換發 單位的他,代表國家建設委員會為 海蓮娜捎來一封國家建築落成典禮 的正式公文。他告訴海蓮娜,那是 伊恩長眠的地方,並鼓勵海蓮娜務 必要去參加。「我的兒子、你的兒 子,他們過去存在過,未來也會永 遠存在。」他說。
回到客廳,海蓮娜打開牛皮紙 袋,仔細閱讀公文。海蓮娜的名字 列在觀禮親屬的名單內,但整份公 文沒有任何地方寫著伊恩的名字。 下週五在市集集合,國家建設委員 會的專車將會接送觀禮者到現場。
海蓮娜將公文收回牛皮紙袋中,這 時她才忽然想起,約定會再來找她 的道森太太,後來再也沒有出現 過。
在初春的細雨中,海蓮娜走下建
設委員會的專車。觀禮者們依照衛
兵的指引,前後保持著一致的距
離,緩慢地走向站立在前方平台上 的巨大白色物體。與海蓮娜一樣的
觀禮者,大約有五、六十人。他們
有的年輕,別著印有國家口號的胸 章,抬頭挺胸地踏步。有的人則像
海蓮娜一樣年邁,步履虛弱。委員
會的專員攙扶著海蓮娜前進,所有 人都保持在隊伍行進的節奏中。
衛兵帶領人們走向巨大的白色物 體,那是由白色的石塊休憩成的巨 大建築物,越是靠近,便要越起勁
地抬起頭,才能看清楚建築物的樣 子。來到建築物前一個與其等寬、
下挖約數層樓高的的巨大空間前, 衛兵帶領隊伍轉了方向,沿著巨大 空間的邊緣,與建築的立面平行前 進。接著他們沿著巨大空間的角落
轉了第二次方向,直直朝建築的側
邊切入。最後隊伍越過了建築物, 在建築旁邊的一個通往地下的巨大 階梯入口前停了下來。
巨大階梯每一階長度大約有二至 三步的距離,寬度則可以讓至少六 位成人並肩進入。階梯從入口緩慢 地收窄,盡頭則隱沒在黑暗之中。 衛兵示意所有人重新排列成兩排, 並跟著排頭依序走下階梯。走了這 麼長的距離,海蓮娜有點喘不過 氣,不停地咳嗽。聽見海蓮娜在咳 嗽,攙扶她的專員抽回一手遮掩口 鼻,另一隻手緊緊鉗著她的右上 臂,支撐著海蓮娜的身體並迫使她 跟著隊伍前進。
隨著階梯不斷深入地下,光線越
來越昏暗。他們走進了一個長廊,
腳步聲與呼吸聲在巨大的空間中不
斷迴盪。兩側牆壁逐漸向隊伍靠
近,就在光線幾乎完全消失,已經
快看不到腳下階梯的時候,隊伍似
乎碰上了牆壁,並停頓下來。但僅 僅維持了一瞬間,隊伍便又開始移
動了。海蓮娜被專員拉著,隨隊伍
向左轉,他們似乎又走上另一道向
下的階梯。第二道階梯的長度比起 先前的階梯要來得短且陡峭不少,
長度大約是一步半的距離。突然的 改變令許多人腳步踉蹌,但在專員 的控制下,隊伍大抵維持了同樣的 前進速度。階梯的盡頭出現了一個
巨大的出口,光線開始緩慢地增 加。海蓮娜已經習慣黑暗的眼睛一
時間無法直視光源,瞇起雙眼,跟 著隊伍走進那一塊刺眼的矩形中。
終於,隊伍回到了天空底下。雨已 經停止了,空氣像是被清洗過一
樣,有著清爽的氣味。他們站在四 面巨大牆壁的環繞中,原來他們來 到了那個巨大空間的底部。
站立在地面上的建築物,沿著巨 大空間一路向下延伸。原本就已經 很驚人的建築量體,現在看起來更 加荒謬地巨大。建築物下半部有一 道約五公尺寬的縫隙將它一分為 二,縫隙中有一坡面和緩地向縫隙 的最深處上升,直到碰觸到地面為 止。在坡道尾端,陽光透過天井投 射下來,好似神諭一樣展示在眾人 眼前。所有人吃力地抬起頭仰望建 築物,由一塊又一塊巨大石材堆砌 而成的國家建築,好似雄偉的巨人 一樣。在建築最上面嵌著國徽,像 是國家正嚴肅地看望著一切。
雲雨退去後,建築上殘留的雨水 閃爍著光芒,陽光透過國家建築的 牆面灑落在海蓮娜以及站在巨大空
間底部的眾人臉上。就在那一瞬 間,海蓮娜忽然理解了一切。站在 海蓮娜面前的,是存在的伊恩,她 令人驕傲及思念的兒子將會以如此 雄偉的姿態,永遠地站立在大地 上。陽光像是伊恩的手掌撫摸著海 蓮娜的臉龐,雨水自牆面匯流而 下,喜悅而感激的淚水也自海蓮娜 的臉頰滑落。海蓮娜清楚地知道 了,這是國家所給予人民的,如此 無私、偉大的恩賜。「媽媽,不要 害怕,我屬於國家,我就是國家。 我不會離開的,妳會知道在哪裡找 到我。」伊恩的遺言在海蓮娜耳邊 響起。從今以後,伊恩就是國家。 國家無所不在,國家永遠存在。
儀隊奏起光榮的樂曲,這是國家 建築落成典禮的高潮。眾人隨著國 歌的旋律高聲歌唱,歌聲在巨大空 間中不斷碰撞、昇華。海蓮娜不再 咳嗽,她抬著頭、噙著淚水、高舉 雙手隨著隊伍呼喊、擺動。在這場 恩典的洗禮下,國家深深地烙印在 他們心底。他們既激動、又充滿恩 典。來到國歌尾聲,在國家建築的 看望中,眾人隨著樂曲哭喊出那一 句他們將用往後餘生竭力奉獻的、 神聖而不容侵犯的口號:
人民屬於國家!
人民建設國家!
人民服從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