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醜小孩》導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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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者:王道還

書名:醜小孩 作者:艾西莫夫,席維伯格/著 譯者:葉李華 出版社:天下文化 出版日期:2001 年 02 月 28 日 一、「尼安德塔人」問題 一八五六年(清咸豐六年)八月,德國尼安德(「新人」)谷的一個採石洞穴中出 土了一些化石,當地的一個業餘自然學者送交著名的波昂大學解剖學教授夏夫豪森 (Hermann Schaaffhausen)鑑定。第二年,夏夫豪森發表研究報告,提出了三點結論:一, 形態上,這個化石代表一種「古人類」 ;二,這種古人類可能是歐洲的「原住民」 ,現 代歐洲人的祖先到達之前,已經生活在那裡了;三,從一齊出土的化石看來,這種古 人類與已經滅絕的動物曾經在一起生活,例如劍尺虎。 這篇報告揭開了現代古人類學的序幕。夏夫豪森研究的「尼安德塔人」,是學術 界知道的第一個古人類。事實上「古人類」這個概念本身就具有革命性。當時雖然距 達爾文發表《物種原始論》仍有兩年多,人類是否有「古老的根源」已經是學界激烈 辯論的問題,更不要說「物種原始」是公認的謎中謎、祕中祕了。 夏夫豪森認為尼安德塔人是生活在更新世的古人類。在當年,這是非常大膽的見 解,因為學界的主流意見,仍然認為人類是地球生命史上的「新」物種——更新世之 後才出現在世界舞台上。 當年學界對夏夫豪森的報告,主要在爭論「尼安德塔人」化石是個正常個體?還 是「病理」標本?例如德國病理學權威維周(Virchow)就認為尼安德塔人是個痀僂症患 者,而不是什麼古人類的代表。 至於主張「尼安德塔人是古人類」的學者,也說不清他與現代人有什麼關係。主 要的問題在於:雖然尼安德塔人的腦容量與現代人沒有太大差別,可是頭骨上有許多 「猿」的特徵,舉例來說,顱頂較低、骨壁較厚、眉上脊發達等等。人類曾經有過這 麼「不體面」的長相嗎?這個「尼安德塔人」背景,為古人類學後來的發展定了調。 事實上,古人類學歷經近一個半世紀的滄海,現在學界辯論得最激烈的問題,又 回到一八五七年的老問題:尼安德塔人(約十二萬年前到三萬年前)與我們(現代智 人, Homo sapiens sapiens)有什麼關係? 尼安德塔人問題的背景,簡單的說,是這樣的:三萬年前,形態與我們完全一樣 的現代人在歐洲出現(克羅馬儂人) ,尼安德塔人消失了, 「舊石器時代晚期」隨即展 開。石瓣器(比石片器更細緻的小型石器)、複合工具(如裝著石矛尖的長槍,以及 弓箭)、骨器、藝術品、繪畫都出現了,所有物品都有我們一眼就可以辨認出的「人 的特質」,尤其是洞穴壁畫。


可是在現代人出現以前,尼安德塔人的文化(舊石器時代中期)卻維持幾萬年, 一直沒有什麼變化,而且在許多方面,都沒有我們熟悉的「人味」,例如「美術品」。 最令人不解的就是:尼安德塔人的腦容量事實上與現代人一樣大。而現代人以同樣的 腦容量,不僅創造出嶄新的舊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還在三萬年內就從石器時代躍進到 原子時代、太空時代、電腦時代。為什麼? 二、尼安德塔人能說話嗎? 第一個發展出嶄新路數(approach)解決「尼安德塔人問題」的方案,一九六○年代 末期由李柏曼(Philip Lieberman)提出。有意思的是,他是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電機工程 博士、布朗大學的語言學教授,與古人類學毫不沾親帶故。他的研究問題是:人從什 麼時候開始說話? 因為他認為文化發展涉及的是認知能力,而說話是最有效率的通訊方式,使人可 以在很短時間內交換資訊與交流思想,是增長見聞、磨練心智的利器。 過去學者訓練大猿說話的實驗,全都失敗了。除了大腦的差異之外,就發聲器官 而言,人與大猿就有很大的不同。簡言之,大猿的發聲道根本無法發出人類的語音, 學不會人類的語言,不能也,非不為也。 其實,人類的發聲道在哺乳類中,是個例外;大猿與其他哺乳類的發聲道,基本 構造非常相似。所有哺乳類都可以一面發聲,一面進食,只有人例外。因為人的喉頭 低,進食(與喝水)的時候,必須以會厭軟骨蓋住氣管上端,免得食物掉落氣管。子 曰: 「食不言」 ,這是非常實際的告誡。說話時,氣管中的空氣從肺中呼出,通過聲帶 發聲,再由氣管上端的口腔、鼻腔、以及唇、齒、牙、舌的「塑模」,才成為特定的 語音。吃飯的時候說話,會厭軟骨被迫掀起,食物就容易掉落氣管中了。 李柏曼推論:不管人類的大腦怎樣演化,要是沒有適當的發聲器官,就無法說話。 因此他詳細檢驗人類發聲器官的解剖構造,以及發聲器官與周邊構造的相對解剖位置; 再以那些知識檢驗人類祖先化石,重建人類發聲器官的演化過程。他的結論是:即使 尼安德塔人也還沒有現代人的發聲器官。也就是說,尼安德塔人無法發出所有的人類 語音。他們即使可以說話,也與我們熟悉的語言不同。既然尼安德塔人不能像現代人 一樣地說話,他們的認知能力與現代人有別,當然是可以預期的。既然尼安德塔人都 還沒演化出現代類型的發聲器官,更早的人類祖先當然就不用談了。本書對「醜小孩」 發聲能力的描述,顯然來自李柏曼。 人類學家當然對李柏曼不服氣——外行人闖進來撒野也就罷了,萬一李柏曼真的 對了,人類學家有何顏面繼續混下去?反對李柏曼的主要意見,集中於「重建軟組織 的可能性」。發聲器官(咽喉構造、喉頭位置)是軟組織,形成化石的機率很小,事 實上李柏曼從未在化石人身上找到發聲器官的化石。他根據現代人發聲器官的解剖、 形態研究,「復原」尼安德塔人的發聲器官,再以電腦模擬,推測那「復原」的發聲 器官的發音能力。比較解剖學家知道得很清楚,重建軟組織的確問題重重,因此人類 學家有理由不信任李柏曼的論證。


不過,李柏曼成功地讓年輕學者對這個研究路數(approach)發生興趣。所以說話能 力成為後來學者研究尼安德塔人的焦點問題之一。另外,學界也對人類的發聲解剖學, 產生了新的興趣。三十年來的研究結果,已經大幅修正了李柏曼當年的結論。現在學 界相信:兩百萬年前的直立人,已經配備了具體而微的「現代人類型」的發聲器官。 我們又回到了原點。 三、 「尼安德塔人問題」:祖先? 以上只是「尼安德塔人問題」的一個面相。其實最初的問題仍然沒有解答,那就 是:尼安德塔人是歐洲現代人的直接祖先嗎?夏夫豪森一八五七年提出的結論,仍然 是討論的起點。 從解剖學來觀察,尼安德塔人與現代人的差異非常明顯,一般書報上難以表現, 肉眼則一目了然。大體而言,尼安德塔人的骨骼非常粗壯,肌肉附著的痕跡非常明顯, 所以他們生前必然肌肉非常發達。這樣的身裁,似乎不是因為艱困的生活磨練出來的, 因為幼年的尼安德塔人骨架也有同樣的特徵。此外,在形態上,尼安德塔人與北京人 可以說是一個模子翻出來的。我們可以說:尼安德塔人是從北京人模型演化出來的。 他們頭骨形態的差異,只不過因為尼安德塔人的腦容量增加了的緣故。 說到腦容量,請不要以「量」取人。尼安德塔人的腦顱與現代人的,有形態差異: 尼安德塔人的額葉似乎沒有現代人發達。現代人的額葉是「高級中樞」,與組織、規 劃思惟過程有關,也有證據顯示額葉與社會行為關係密切。因此尼安德塔人與現代人 說不定還有神經心理學的差異。 將尼安德塔人的骨架與現代人的排在一起,肉眼觀察的印象可能不會讓人覺得他 們是同一個物種,活生生的尼安德塔人就不用說了,本書作者對這一點掌握得相當不 錯。一九九八年德國學者從尼安德塔人化石抽出了殘留的粒腺體DNA,與現代人的 比較。他們的結論是:尼安德塔人與現代人的差異很大,是分別獨立演化的結果。換 言之,夏夫豪森的意見,屹立不搖。 四、再探尼安德塔人說話問題 不過巴諾布猿甘治(Kanzi)的故事,對我們欣賞本書卻有重要的啟示。巴諾布猿是 本世紀才發現的一種非洲大猿,過去誤以為只是黑猩猩的一個亞種。巴諾布猿與黑猩 猩有十分密切的親緣關係,它們似乎是在人與黑猩猩分化之後,才從黑猩猩中演化出 來。最近巴諾布猿的社會行為受到學界的�`目,因為它們的社會生活中似乎甚少暴力 事件,與黑猩猩、人類不同。 美國喬治亞州立大學語言研究中心由 Sue Savage-Rumbaugh 領導的研究小組,自 二十年前起就發展了一套訓練黑猩猩利用電腦鍵盤通訊的實驗計畫。鍵盤上每個鍵有 不同的圖案,代表不同的意義。有的代表不同的物件名稱(名詞),如食物、工具; 有的鍵代表動作(動詞)。一般黑猩猩學會�趥{每個鍵的「意義」,並不困難。 這個研究小組在九○年代意外發現了甘治的非凡語言表現。甘治在動物園中出生, 出生後不久就給另一頭母猩猩馬它它(Matata)強行收養。甘治六個月大的時候,這母子


二人一起進入喬治亞州立大學的語言研究中心。起先甘治的養母是研究的對象。研究 者教她辨認鍵盤上的符號與操作鍵盤。當時甘治只不過是離不開母親的嬰兒,它在實 驗室中旁聽、戲耍、搗亂。馬它它和研究人員非常合作,可是儘管研究人員已經對實 驗極有經驗,她的進展簡直是龜速。兩年下來,她只學會六個符號,還不怎麼精通。 甘治兩歲半時參加實驗,立刻就展露出它的「天分」。它似乎已看慣了研究者的「把 戲」,馬上就會用鍵盤「說話」,要求食物,以及表示它注意到的食物。四個月之內, 它學會了二十個符號。十七個月後,它的鍵盤「字彙」增加到了五十個,還會主動的 用兩個甚至三個符號表示它的意圖。它也能夠造出合乎語法,但是不切實際的句子, 例如「把肥皂放在蘋果上」。這顯示它對語法似乎頗有概念,不以「語意特徵」作為 操作符號的唯一規則。它的英語聽力也很驚人,到了五歲可與兩歲的人類嬰兒比美。 怎麼解釋甘治的通訊本領呢?野外的巴諾布猿並不使用類似語言的工具通訊,因 此甘治的大腦應該不具備先天的「語言器官」才對。美國加州大學柏克萊校區生物人 類學教授狄肯(Terrence Deacon)提出的論點最有啟發。他認為甘治的「『語言』表現」 和語言發展的「關鍵期」有關;還未發育成熟的�j 腦可能藏著「語言之謎」的答案。 人類的語言發展有一關鍵期是一事實。青春期以前還未暴露在正常語言環境中的 孩子,以後再也無法像正常人一般說話、聽話。密集的訓練對這樣的孩子幫助也不大, 他們甚至在行為上都與正常人不同。因此學者認為語言發展有一關鍵期,語言學家以 「關鍵期」當作「語言有生物基礎」的證據。可是「關鍵期」的機制一直沒弄清楚過, 也沒有個功能解釋。語言對人類那麼重要,長大了之後反而失去了發展語言的能力, 不是太不合理了嗎? 甘治的表現,顯示關鍵期不是「語言」專有的發展條件。我們討論兒童學習語言 的過程,重點都放在「兒童沒受系統訓練就學會說話了」這個事實,很少仔細考慮「學 習」一詞的具體意義。其實學習是一個過程,「學會了」是結果。常識中,我們常用 「容易學」或「不容易學」來描述學習的經驗。但是,一件事是不是容易學習,與認 知策略、這件事的特徵都有關係。認知策略與學習對象的特徵越「相容」,學習的過 程就越平易。人類語言的特徵是符號(語音或文字)與對象間沒有固定的關係。學習 這種抽象的象徵關係需要的不只是死背硬記的能力。事實上,許多動物在實驗室都能 表現出不錯的死背硬記功夫,但就學不會以象徵符號表達情意。可見學習人類的語言 須要不同的策略。人類嬰幼兒和甘治的大腦都不成熟,這是他們最值得注意的共通之 處。不成熟的大腦擁有的認知能力,對某些種類的學習可能反而特別在行。嬰幼兒由 於記憶力不強、注意力不集中,他們的知覺活動,捕捉的是知覺事件的主要輪廓、知 覺訊息中的「大塊文章」,而不是細節。換言之,他們的認知系統有利於學習象徵關 係∣∣人類語言獨有的特徵。 因此《醜小孩》的情節推展是完全合理的:不管尼安德塔人與我們的形態差異有 多大,只要他們有機會在現代人的豐富文化環境中成長,就可能成為與我們一樣的「文 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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