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朱亦兵:一輩子只學音樂的人 無法成為音樂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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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樂對於每個人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香港與內地的音樂環境 、觀眾有何不同?什麼是真正的音樂精神和追求?如果提高大提 琴的表演技巧?……請聽著名大提琴家朱亦兵娓娓道來……

香港大提琴家協會會報 - 2017 夏

專訪朱亦兵:一輩子只學音 樂的人 無法成為音樂家 採/曾鳳 文/蔡嘉苓 採訪 編輯 | 曾鳳 (香港大提琴家協會創辦人) 副編輯| Lillian Lin 文字 | Candice Choi, Gabriel Wong 攝影 | Cello Factory Limited 平面設計 | Tiffany Chan Hong Kong Cellist Society www.hkcellistsociety.org.hk 電郵 | info@hkcellistsociety.org.hk Facebook | HongKongCellistSociety 出版日期 2017年9月23日

被訪者簡歷: 朱亦兵,中國著名的大提琴家、指揮家、音樂教育家。 朱亦兵有四分之一瑞士血統。曾從法國大提琴家莫里斯·讓德龍學 習。在日內瓦榮獲多項大獎,是第一位在國際大賽中獲獎的中國 大陸大提琴家。他於1987年畢業於巴黎音樂學院,後跟隨作曲家 、指揮家布列茲研習20世紀音樂。朱亦兵曾擔任多個歐洲重要管 弦樂團的首席或客座首席大提琴手,並曾與老一輩大提琴家羅斯 特羅波維奇等人同台演出。他也曾在巴塞爾音樂學院學習指揮, 並指揮過多個著名交響樂團。 2004年,旅居國外21年的朱亦兵返回中國大陸,擔任中央音樂 學院教授,並創建了重奏組合中國大提琴愛樂,在各地巡迴演出 ,廣受好評。朱亦兵還是一位熱情的古典音樂普及工作者,曾在 電視台、大學等多種場合進行講座、音樂會等。 “十多年前,我從學音樂的孩子眼中看到迷茫” 曾:為什麼決定從歐洲回內地演奏? 朱:在歐洲生活的時間太長,已經20多年了,覺得自己也變老了 。歐洲的生活理念是退休後,才開始真正的生命。日常生活中, 我身邊每一個音樂家都在談論,退休後要去做什麼,比如環遊世 界、弄花園、蓋房子。 我從小就很優秀,做什麼都是第一,但在聽那些音樂家在那一剎 那,我發覺距離退休還有30年,但卻生活在那樣的環境中,突然 覺得和他們距離太遠,不能夠做到優秀。 十年前的內地音樂教育整體比較落後,現在已經有很大、甚至可 以說是相當劇烈的演變。十多年前,大家都不知道音樂是什麼, 內地音樂家看過歌劇的屈指可數。音樂教育中,大家完全不明白 對於獨立藝術、文化音樂的選擇,因為這些是不存在的。那時民 間沒有很多人的樂團,只有專業的樂團。可以看得出來,體制的 想法和組織的概念是不一樣的。 十多年前,我在北京做講座的時候,忽然從年輕人的眼中看到了 一種非常奇特的眼光。我雖然講的是中文,但是他們完全聽不懂 。我現在慢慢才開始明白,他們是不懂我的思想和理念。 世界上應該有不同的想法,但是這些學生沒有,我從孩子們的眼 中看到很大的彷徨,我覺得很詫異。中國改革開放後,經濟發達 ,但是教育非常落後。改革開放好像火車一樣,教育卻是最後一 節車廂。但教育應該是火車頭、發動機才對。 我出國幾十年,對祖國的改變是感到很振奮的。因為我去的瑞士 是兩百年不變的國家。我認為教育是最先進的才對,教育是一種 更大的刺激,是比蓋高樓還重要的事情。我覺得自己可以做一些 更重要的事情。 香港早就是中西文化薈萃的地方。但在傳統中國文化中,人的心 靈不是真正交流的,人與人交流時不會看對方的眼睛,這是一種 文化行為,現在仍舊是這樣。但是我每天的教學中不可以不交流 ,學生要是不看我的眼睛,我會用眼神吃掉他,我會發天大的脾 氣。就像種花花草草,不在於大小,而是要有生命力,而不是像 水泥鋼筋,冰硬冰硬的。


音樂也是,如果大家心靈不在一起交流,什麼都會沒有。你、我 、任何人都需要藝術,因為不管你是誰,無論你是高級、大腕、 富豪、貧苦、平民,音樂中所有人都是平等的、都是需要交流的 ,能用音色、弓法、書畫、產生心靈交流的才是藝術,沒有的就 不是。 “樂團人少,但音樂能量很大” 曾:您曾在不同的地方做大提琴合奏,你覺得內地觀眾對古典音 樂的看法是怎麼樣的? 朱:從2004年開始,在朱亦兵大提琴樂團中,我帶領我的學生們 ,在內地的山南海北做了幾百場演出。這個過程與社會演變、改 革開放是一樣的,可以看得出有很多音樂愛好者對情感的表達越 來越直率了。是一個苗,也要在土里頂出來;是朵花也要綻放, 更何況是個人呢? 如果從觀眾的角度來看,中國人對西洋音樂的概念停留在“大” ,大明星、大劇院、大樂團、大音樂廳,好像只有大的東西才是 西洋音樂的標誌。一般的演奏者,完全忽略自我的存在。 大部分內地觀眾都不知道真正的音樂是什麼,大家都通過網絡、 手機來聽音樂,完全沒有聽到過木、弦真正的聲音。朱亦兵大提 琴樂團就像廣東點心一樣,十多年來,把音樂帶給觀眾。我們樂 團的人很少,但是音樂很大。 香港中西文化交流了一百多年了,很多思維在無察覺的情況下已 經存在了。然而在中國內地,辯證思維是不存在的。中國思想, 大就是重,小就是輕,沒有辯證思維。人很少,但是能量可以很 大的,這就是辯證思維。 我們的樂團,人少,曲目很短,就像廣東點心一樣。西餐的牛扒 很大,但中國人可能只想吃一口。我作為中國職業音樂家,在歐 洲十年,我怎麼會不知道音樂的龐大呢?但是中國,聽音樂會時 ,長達一個小時不能打電話、不能跺腳、不能嗑瓜子,觀眾們能 做到嗎?

C: Now back to the bow. I want to know more all these small parts: Do 就像中國同胞完全沒有接觸過西洋音樂,15年前或20年前,半輩 子沒見過外國人的多得是,更不用說音樂了。東方音樂沒有和旋 ,只有Melody,沒有Harmony。我願意把50分鐘的音樂,化成 5分鐘的小品,化成精典,給觀眾去聽。 前幾天有一個東南亞金融公司的總裁對我說,他還在上中學的時 候,我去他們學校演出,他還記得音樂會帶來的感動。十幾年前 ,音樂廳之外是沒有音樂的,學院以外是沒有教育的。現在有微 乎其微的演變,但是還差的很遠。 “內地音樂廳之外無音樂 學院之外無教育” 曾:您近年來活躍香港,怎麼看內地和香港兩地的環境? 朱:因為體制不同,內地音樂廳之外是沒有音樂的,學院以外是 沒有教育的。但港台不一樣,例如香港就有香港專業大提琴學院 (Cello Factoy) 這樣的民間樂團。這是環境、制度、教育理念的 不同,造成人對藝術追求的不同。 很多內地的小孩學習音樂,是為了加分、考上特長生,但可能孩 子本身完全不喜歡音樂。不過近年來內地也在轉變,越來越多的 家長希望看到孩子快樂,對於孩子的興趣,可以引導和培養,但 最終選擇權在孩子手裡,這是非常大的轉變。 我認為在音樂中,不表達自己感動的不是人。傳統學中國藝術的 方式都是“打”出來的,新時代的音樂應該是讓人開心的事情, 是情操上、藝術上的培養,而不是謀生、成名、賺錢的手段。用 音樂成名和賺錢本身就是很荒唐的事情。 十幾年前的時候,我在歐洲生活了幾十年,不知道天高地厚,我 剛剛回國的時候說過: “一輩子只學音樂的人,永遠成不了音樂家”,“音樂家養活不了自 己”。 西洋古典音樂,尤其在內地,是不需要社會關注的,政府給錢就可以 了,有沒有人關注完全無所謂。我記得我十幾年前的一場音樂會,在 北京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廳,899個座位,兩場爆滿,我媽媽問我,


“這麼多人,他們都懂音樂嗎?”我認為,這個沒關係,音樂就 是為不懂音樂的人服務的。 “所有殺不死你的,都是你的朋友” 曾:對香港年輕大提琴手的看法? 朱:這個我有切身體會,因為班上有一位香港小朋友。我在學生 身上,尤其是他身上傾注了很多的心血。其實香港是一個相對狹 小和封閉的運轉完美的小社會,真正的大社會是非常複雜的,確 實可能香港以外的體制沒有那麼完美,所以太舒服的小孩,到了 真正的大環境裡面,他的生存能力是很低的。他只能被養著,但 是真正的大世界,意大利、非洲等地方,真正的生命、環境、體 制都是不完美的。 這個香港學生在陌生環境的生存能力比很多人差很多,所以他專 業訓練和集體協調,十五六歲才開始。學音樂的孩子就像瑞士手 錶一樣,每一個零件都是優秀的,這個表才是好的。 我對學生說,朱老師在歐洲生活幾十年,想升華、進步、改變自 己、優秀、自主強大,歐洲人有句話一定要記著,“所有殺不死 你的,都是你的朋友”。所有能讓你變得更強大的,都是你生命 中的貴人、貴事和緣分。 香港小孩最大的優點,是這個孩子心態特別好。我就差把他弄“ 死”了,但他還能很開心的活著。他的心態很好,這是我看重一 個人最重要的,而不是他長得好不好看,手有多快。 在所謂艱難環境,生存能力強;但是輕鬆的環境,完善體制的話 ,生存能力弱。 “藝術家是苦行僧” 曾:在忙碌日程中,怎麼令自己的技巧進步? 朱:我上個音樂會有很多獨奏,個人音樂會的增加,會強迫我做 一件我最不願意做的事情,就是練琴。

我不認為我一直在進步,我只是沒有退步而已。我認為人類沒有 進步,人類在退化,生命就是一個退步的過程,生命的大河,順 流而下向東去。所謂真正的進步,就像小鴨子一樣,如果扔麵包 進河裡,小鴨子會從下游到上游。人類不具備這個自然功能。生 命就是退步的過程,生命各種了不起的方面,其實就是在生命長 河中掙扎了一會。 這樣的心態可以放的很輕鬆,退步是天經地義的,不要責備自己 退步,其實這也是東方文化中非常重要的部分。退步才會舒服, 進步是不舒服的。 有人問,朱老師演出的多少錢?你給我多少錢去演出,這是我一 輩子都不會去做的。藝術家可以是苦行僧,但是不可以是乞丐。 兩者外形都是髒髒臭臭的,一無所有。苦行僧是我走我的路,上 天開眼,不會讓我死掉的,乞丐不一樣的。 這是兩種生命的概念,很感謝很多企業的支持,比如漫步者每年 贊助我們幾十場音樂會,其實事先我都不認識他們,這也應對了 中文“可遇不可求”的說法。 “希望保持孩子對音樂的興趣” 曾:您的收生要求是什麼呢? 朱:我業餘的學生比較少,我多時間用在排練、策劃和演出上面 。藝術永遠存在於基本功,希望讓孩子對音樂保持興趣。 生命像長河一樣,路漫漫其修遠兮。藝術就是讓不同思維的人, 毫不相識的人,在同一個作品、同一個空間,共同去感受自身生 命那一剎那的珍貴。看不到盡頭的都是美好的人生,看得到盡頭 的都是很無聊的一輩子。 中國音樂最大的難處,是5度、4度很難演奏。如何在一堆中國民 族音樂中突出自己?一切的對抗都是徒勞的,我能聽到自己,誠 心實意感到自己的存在就滿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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