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愛的 ‧ 柳如是》導賞手冊 "Liu Rushi, my Dear" Guidebook

香港話劇團 《親愛的‧柳如是》導賞手冊 張秉權 著

親愛的 ‧ 柳如是 「HerStory」History中的

前言

柳如是終於走上香港舞台。 她早就在歷史舞台上佔有重要位置。她讓同 代大批名士傾倒，戲中出現的至少就有宋徵 輿、陳子龍、錢謙益等；她讓後世史學大師 陳寅恪傾心，陳晚年以十載光陰為她寫下皇 皇大著《柳如是別傳》。

她很不簡單。

張秉權博士

《親愛的・柳如是》戲劇文學構作

文化工作者。 生學習做 塊文化長河中穩當的

石頭，好讓過河者踏著跨過對岸，也讓河水流過 己身奔向下游，潤澤青衿子，涵泳有緣人。逾半 世紀的教師、戲劇以至於研究、評論等文字工

作，其意莫非如此。現時正著力撰寫香港戲劇史 論，也在演藝學院兼課《莊子》、《紅樓》。今 幸得效汪然明（此劇角色之 ）之風，讓柳如是 首次登上香港舞台，亦 樂也。

柳如是 (1618–1664)，是 位名妓。

要清楚理解這個「妓」是什麼 回事，我們要從「技」和「伎」開始。技從 「手」，本義作「巧」解，故云「技巧」。因此有技術、技藝、技能、技擊； 技⋯⋯稱人則曰技工、技師。

，技癢時可以露 手。身懷絕技就更妙

只有黔驢之技，因為黔驢會技窮。

，從人為「伎」。手在人身，故兩字可 「技巧」、「技藝」等詞都可以換作「伎 」等。

、「技師」。「伎樂天」在敦煌 奏樂的樂伎，是飛天造 態動人，令人嚮往。

有「伎」乃有「妓」，特指女性，其後更特指專 以歌舞悅眾的女藝人。可見這個「妓」字本無貶 義。類似「倡優」或「娼優」之跟「唱和」相

關，娼與妓，追溯起來都有其藝術屬性。

但是，詞性隨時流轉，使用過程中因配合現實需要，其感情色彩漸有變 化。「技」配上「倆」而成「技倆」，就強調了其不三不四。

既「娼」也「妓」而為「娼妓」，就突出其悅人媚人之巧，而與本來專 指外婦、因「表裏」而來的「婊子」同義了。

這是個線索分明的「污名化」路線圖。

以直接指有技之人，「伎」就是

因此，這個「妓」字可要仔細分辨。一般的「娼妓」和「名妓」是有

區別的。有名氣的妓，強調的是她們的美貌，也是她們的技藝。

琴棋書畫、歌舞 躚之外，她們也好酒量，能談笑，能夠在筵席間酬

酢周旋，讓公子哥兒樂意散盡腰間錢。

當然，回到粗糙而艱難的現實，女性儘管有才有藝，要在男性主導的社 會謀生，到底難免或有，也偶有賣身這回事。落實到基本的「生涯規 劃」層面，在金錢考量外，名妓之有入幕之賓，也因為她們會有個尋找 歸宿的期望，或奢望。

簡單來說， 般娼妓純粹賣身（或婉言為「賣笑」），而名妓則身價 既高，也因具名氣而有不同程度的選擇權。不過，在 般人眼中，她 們到底都只是操「賤業」。

既操賤業，那就別指望將來有個好歸宿。妓，即使是名妓，最後也最 多只能嫁作人妾。想「從良」為人妻？別妄想了！除非主家是個普通 甚或窮苦人家，沒有條件去計較你的出身。但這也意味你從此告別由 「妓」而「名妓」的文化提升過程，你要洗淨的不只是脂粉鉛華，更 是多年來的手上琴棋書畫、胸中江山風月。

柳如是，是明末江南名妓。

明末的江南，是個非常繁華富庶的地方。

這是商品經濟發展帶來的結果。其背後當 然有賴多個因素交織而成。大運河的開

通、江南絲織業和瓷器、家具業的發展、

中西貿易的蓬勃、白銀因出口順差而大量 流入帶來的通貨刺激⋯⋯在在都為江南魚

米鄉帶來比前朝任何時期都更富庶的商業 水平。

伴隨繁華富庶而來的，是青樓妓院的增 加。

明太祖早已在當時的首都南京設官妓性質 的富樂院，專為官員以外的商人和市民服 務。而在繁華奢靡的社會風氣下，私營妓

院自然處處出現，私妓品流複雜，身價懸 殊。

後世以「秦淮八艷」稱呼柳如是、馬湘 蘭、顧橫波、卞玉京、董小宛、李香 君、寇白門、陳圓圓八位才藝佳絕的名 妓，她們當然只是妓中的極少數。

其實她們也並不「都」在南京秦淮河 畔，董小宛和陳圓圓主要在半塘謀生， 柳如是則在吳江盛澤，都屬蘇州轄地， 在太湖邊上，不過因地理上跟南京距離 不太遠，而且，「天下的水總歸

源」，故與其他諸艷並稱。由此也反映 整個江南由南京往東直至蘇杭這 帶當 年如何繁榮富庶，娼妓行業又如何發 達。

光顧娼妓的，商人富戶外，也有讀書人，

他們甚至以青樓妓院為朋友聚會、結社談

天的基本場所， 如今日的茶樓與咖啡 廳。

明末是個政治腐敗的時期，萬曆皇帝近三 十年不上朝之後，明朝政事急轉直下，萬 曆四十八年神宗駕崩，光宗即位不足三十 天就速逝。年僅十四歲的長子匆匆繼位成 熹宗，政事有賴宦官輔助，魏忠賢乃得乘 機干政，衍成閹黨，以江南文官為主的東 林黨與之激烈抗衡，於是黨爭不絕。

儘管十八歲登基的熹宗弟崇禎皇帝很想大

有作為，但是明朝大勢已然江河日下。

當日讀書人儘管胸懷大志，青樓論政，指點江

山，只能發洩無可奈何的悲憤。他們 方面關懷

國事，另 方面卻風月流連。

這種嚴肅論政與冶艷狎妓的巨大反差，在當年竟 是不少江南士子的生活內容。

在如此這般的讀書人聚會中，少數不 般的歌妓

乃能逐漸通曉國家形勢，甚或建立個人見解。當

然，她們也會對 些別具風華的名士心生傾慕， 於是發展出特殊的感情關係。

少數人。在這樣的場合，她除 爾也會以男子裝束跟賓客稱兄

人，當然能歌善舞，她工書 她酒量好，這些都是她能為名 間關懷國事，屬吐不凡， 格清新，與當世名士聯句 作品尤其讓人稱絕，傳 獨標風幟的主因。

柳 詩 柳 詞

柳如是留下 些畫跡和書法，而最重要的還是她的詩 詞，尤其是她和陳子龍、錢謙益之間的酬唱和思念， 是如此的叫人心動。她跟陳子龍年紀相近且彼此情投 意合，卻終因陳家不納和柳不欲妨礙陳的仕途，一段 感情只餘終生思念，化而為有如淚光點點的文字。

而錢謙益先是因柳詩而對此名妓刮目相看（在戲中這 是一場重要的情節），其後多年的錢柳贈答，更為明 清之間的文壇留下動人 頁。錢早已是當日文壇宗 主，東林魁首，柳如是與他和詩傳情，詩藝因得大 進，可以想像。好像這 首七律《次牧翁冬日同如是 泛舟有贈韻奉答》：

誰家樂府唱無愁，望斷浮雲西北樓。 漢珮敢同神女贈，越歌聊感鄂君舟。

春前柳欲窺青眼，雪裏山應想白頭。 莫為盧家怨銀漢，年年河水向東流。

這是柳如是應答錢謙益的「次韻詩」（即依次沿用錢原詩愁、樓、舟、 頭和流這五個韻腳），而情調宛轉，寄意深長。柳如是藉此詩感激錢謙 益和她泛舟同遊，更贈詩寄情；她也投桃報李，表白對年紀相差 截的 白髮牧翁（錢謙益號「牧齋」）念念不忘。洛陽女兒名莫愁，十五嫁作 盧家婦，這是錢、柳早已熟悉的樂府詩典故，柳借此既表達她的謝意， 也略寄她河水東流、美人遲暮的感慨 （她當年廿三歲，對有意「從良」

的歌妓而言，已經算是「老」了），而神女唱樂表身世、越歌泛舟寫地 理，對仗用典都適切自然。柳還在這八句中嵌入柳、河、東、君等字 （柳號「河東君」），有作者簽名式的性質，實在妙絕。陳寅恪推許此 詩為明末最佳作品，實在有道理。

《金明池・詠寒柳》這

有悵寒潮，無情殘照，

更吹起、霜條孤影，還 況晚來，煙浪斜陽，見

總 種淒涼，十分憔悴

春日釀成秋日雨。念疇 縱饒有、繞隄畫舸，冷 憶從前， 點東風，幾 待約個梅魂，黃昏月淡

上闋以寫景為主，下闋轉而抒情， 這是詠物詞的「正格」。寒秋夕 照，行人孤單上路，唯有隄邊霜

柳，送客依依。種種淒涼情狀，原 來都是往日「風流」釀成。「春日

釀成秋日雨」，下闋過片這句情、 景渾化為 ，故而膾炙人口。柳既 在南浦煙浪間瘦腰如舞，柳也在重 簾內愁眉不寐。「如是」本就是 「柳」。

柳如是以十六歲之齡和陳子龍親密 相處兩年，至十八、九之間決意離 開陳子龍。這首《詠寒柳》是她廿 二歲的作品。憶舊傷今，重遇無 期，所以繞隄畫舸，都已無關宏

旨。只能期待某個晚上，多情故人 或會借梅魂入夢，她才能重圓昔日 溫馨的光景了。

這首《詠寒柳》用典不多 （「燕台佳句」典出李商隱 《燕台四首》，寄其痴慕女子 之情），而宛轉曲折，情韻動 人。 柳如是大概是借此詞收拾她和 陳子龍 段刻骨銘心的愛戀， 此後才能收拾心情，開展遲暮 美人的新 程求伴之旅。

哀哀此心，歷歷可感。陳寅恪 推重此詞極矣，他把自己的文 集取名《金明館叢稿》和《寒 柳堂集》。

岱 與 黃 媛 介

潘惠森把四百年前的柳如是生平事跡 台，工程可不小。明末清初是個天翻 代，其間家國興亡、民族大義、文化

嚴⋯⋯在在都引動不盡思考。

史學家錢穆在《中國歷代政治得失》 國以後，當時有兩位大史學家，痛定 明代政治制度，和此下中國政治的出

梨洲，他著了 部《明夷待訪錄》， 明代廢宰相那 事。他認為將來只有 名定義，把宰相來做政府領袖，不要 權。另 位顧亭林，著有 部《日知 說：天下太平，則小官多，大官少；

必然 大官 小官少 他舉了 史

黃梨洲在本劇中有輕輕提及，老婦 （黃媛介的幽靈） 向張岱介紹錢、柳曾 經如何努力聯絡反清力量，其中包括瞿 式耜、黃宗羲和鄭成功等。黃宗羲字太 沖，「梨洲」是他的號。

黃仁宇在《萬曆十五年》講了個小故事：身為 國首輔的

申時行對萬曆皇帝束手無策，「申時行現在不是講官，而 是經筵負責人，執掌全盤的計畫。他的辦公地點是文淵 閣，坐落在午門之內。在辦公時間內，皇帝和他的首輔相 去不過 千米。但是這 千米，也是全世界距離最長的 千米⋯⋯偶而皇帝也派宦官口傳聖旨，直接宣召大學士面 商國事，但是在申時行任首輔期內，已屬絕無僅有，平均 年不過 次。至於皇帝親臨文淵閣，在本朝歷史上則已 經是 百六十年前的事情了⋯⋯ 」

「以皇帝的身分向臣僚作長期的消極怠 工，萬曆皇帝在歷史上是 個空前絕後的 例子。」

為皇帝講經論史而特設的「經筵」傳統取

消，皇帝又因 眾文官執著不肯支持他廢 長立幼，索性近三十年不上早朝。

明太祖朱元璋罷中書省後已無真正宰相，本為皇帝秘書 的東閣大學士乃漸成具實權之首輔。申時行雖為東閣大 學士，因皇帝長期不視事也難有所作為，儘管政府仍然 運行有序，但是整個國家沒有真正掌舵人，因而沒有遠 大方向，也沒有任何改革意志。政治乃愈見 塌糊塗。

寫《中國科技史》的李約瑟 (JosephNeedham)，把 視野放大至中西比較，於是提出這個著名的「李約瑟難 題」：「為什麼現代科學發 生在歐洲，而不在科技早已 領先的中國？」

西西寫的是小說，卻在遺作 《欽天監》借傳教士南懷仁 (FerdinandVerbiest) 的 口 間接回答這個問題：「大

概是 1500 年，即是你們明朝弘治年間，這是 個分水 線。在這之前，貴國在世上 各方面都絕對領先，但自從 那位大太監七次出海之後回 來，推行海禁，就什麼都落 後了 。」

歐陽駿 飾 李自成

南懷仁康熙年間任欽天監監 副，對中國天文曆法，甚至 鑄大炮造蒸汽車都有貢獻。 他是熟悉中國文化的，他逝 世後與利瑪竇、湯若望等同 樣長埋北京。上面幾位都從 較遠的距離去思考，所以對「明朝發生什麼事」有比較 理性的看法。錢穆筆下的黃 宗羲和顧炎武 提出的觀點

都發人深省，然而終究都不 是唯 的答案。大時代，大 變化，大問題， 有誰能夠簡單說清楚？

於是潘惠森挑選了張岱 (1597–1689)，和黃媛介 (1620–1669)。

男 女，都親歷當日的戰爭，見證中華大地由回復漢人統治（朱元璋 驅逐蒙元）後不足三百年又 次淪於「異族」；更重要的是，他們都

親證江南 帶曾經如此繁華。其「繁華」程度在當日是整個世界的最 高水平。假如 國之都應設在物質最豐、文化最盛的地方，明朝的首 都就應該在江南——當然明初首都就曾經在南京，永樂皇帝遷都北 京，自有他的通盤考慮。也正因為江南有其深遠文化基礎和物質條 件，李自成攻入北京、滿洲入關之後，抗清的不同勢力才可以在江南 各地堅持十多年。

鄭成功北伐軍包圍南京是1659年，功敗垂成後轉而揮軍東渡，逼令荷 蘭投降退出台灣是1662年，距離崇禎自縊的1644年、南明福王投降

的1645年，相隔已十多二十年了！

所以，張岱這位江南才子，在年輕時見 盡明末繁華，在亡國後 方面感到無可 奈何，另方面也深切痛悔，覺得天下大 變，斯文委地，自己身為知識分子竟無 能為力，實在責無可貸，故有著書立 說，以留此血肉淋漓歷史教訓的想法。

他說：「遙思往事，憶即書之，持向佛 前， 懺悔。」他寫的《石匱書》， 就是對無貢獻於家國的懺悔，是對曾經 安享繁華於是生活糜爛如彼，而終落得 亡國辱身如此 （清強逼漢人遵行薙髮 令），業報斑斑，無可推諉的深深懺 悔。張岱的反省是深刻的。

潘惠森更為張岱佈置一位同場的 「不 般」女性 黃媛介。

不同於張岱的自省無力，黃媛介 早就是個能夠自食其力的女性， 她家有書香，能詩善畫，更守道 自持。

她既能不受誘惑而堅履婚約，更 能在亂世中街頭擺攤檔賣字畫， 靠微薄收入維持生活。

她因品格如斯而與柳如是意氣互 通，彼此惺惺相惜，兩人感情很

好。借用今天的術語，她是柳如 是的「閨蜜」。

在複雜動盪的時代，劇作者讓張 岱和黃媛介 男 女，以因親切

而沉痛，又因沉澱而冷靜的態度 去介入情節，既是 事者，又是敍

陳子龍與錢謙益

戲的主角是柳如是，其實也是時代， 是大時代裏的芸芸眾生，尤其是幾個 男人——甚至包括洪承疇、范文程、 汪然明等，當然，主要的是陳子龍和 錢謙益。

陳子龍 (1608–1647) 是柳如是 生至 愛，彼此終生不忘；錢謙益 (1582–1664) 是柳如是夫婿，他不顧流俗非 議以正妻之禮迎娶柳，兩人相依廿三 年，直至同年先後逝世。陳子龍與錢 謙益兩位先後與柳如是生命交纏的男 人，卻在明末清初走出截然不同的人 生道路。面對明末那個爛攤子，由神 宗萬曆中後期至熹宗天啟、思宗崇禎 這約四十年間，知識分子的抉擇非常 艱難。

番事業？未來該怎麼辦？結社論政，指點江 山，裁量人物，士人彼此支持，幸知吾道不孤，既是心理需要，也確有 造成

怎樣才能夠好好為國家做

股清流的實際效果，可以與反對閹黨的朝臣連成 氣，互相呼

應，成為政治上舉足輕重的抗衡力量。

文壇宗主錢謙益領導東林黨的時候，已經是明朝黨爭尾聲，左光斗、

高攀龍等早遭殺害，閹黨魏忠賢也已被迫自殺，於是錢家群賢常集， 指點江山，國運隱隱然似仍大有可為。然而官場人事紛爭不斷，錢謙 益為終貴為大學士的周延儒所排擠，故雖然曾官至禮部尚書，他也有 志不獲伸之感。內部黨爭，實在是明亡的 大因素。

加上到處天災。北方乾旱嚴重，南方洪 水頻仍，糧食大幅減產。饑荒難耐，民 變 起，滿州入侵更亟。

蠭

連崇禎皇帝也懂得說「苦哉民耳！」的 時候，從小讀聖賢書，知道「修身齊家 治國平天下」乃人生要務的讀書人，當 然更知道這應該是自己好好成就德業的 時候。但是，這邊是積弱無力的明皇 室，那邊是聚眾四竄的張獻忠、高迎 祥、李自成，關外是磨刀霍霍的滿州軍 隊⋯⋯ 「苦哉民耳！」這句話在戲中出現了

三次。曾經富庶的國家因政治空前荒 怠，民眾受苦如斯。有志之士該怎麼 辦？

陳子龍是比較決斷的，他 直堅持 效忠明室。「問天何意，到春深、千里龍山 飛雪？」（《念奴嬌・春雪詠蘭》） 本應 是春花爛漫的好日子，何故竟然千里飛雪？

天意難測！然而他不甘心，所以他堅持抗 清，直至兵敗被俘，然後找個機會投水而 死。「歎繡嶺宮前，野老吞聲，漫天風 雨。」（《二郎神・清明感舊》）他曾經在

明朝帝皇陵墓前吞聲痛哭，他最後也在漫天 風雨的日子，以最鮮明的生命姿態，昭示他 的不屈。

牧齋錢謙益可就複雜曲折得多了。

錢謙益在晚年的《投筆集》以十三輯次韻杜甫《秋興八首》 的七言律詩，傾吐內心深深的痛苦。

「每思撒豆成營壘，更欲吹毛布雨風。」撒豆吹毛就是萬千 抗清軍馬？可惜這只能是 廂情願的痴想。「廿年薪膽心猶 在，三局楸枰算已違。」楸枰即棋盤，錢謙益曾呈獻收復江 南的策略，以弈棋的全者、要者、急者比喻戰局。然而，主 觀設想不敵客觀形勢，雄心雖在，此算已違。廿年臥薪嘗膽 只落得 場空，思之能不泫然？

《後秋興之十二》第四首是最沉痛的：

百神猶護帝台棋，敗局真成萬古悲。

身許沙場橫草日，夢趨行殿執鞭時。

忍看末運三辰促，苦恨孤臣 死遲。

惆悵杜鵑非越鳥，南枝無復舊君思。

錢牧齋自注這第十二組的八首詩是「壬寅三 月二十三日以後，大臨無期，啜泣而作。」

「壬寅」是1662年，距崇禎自縊已十八 年、南明陷落已十七年。是年鄭成功病死， 永曆帝被俘。儘管百神相護而「敗局真 成」，世交「末運」！

沙場橫草、行殿執鞭， 切為國效勞的願望 都成虛幻。第六句「苦恨孤臣 死遲」，明

顯是對不死於南京失陷之日的悔恨 兩年 之後，他以八十三之齡病逝。

約 百年後的清高宗乾隆皇帝，頒下禁書令，要銷燬他的著作。其實 《錢詩箋註》在康熙年間刻印時，已經把最犯忌的《投筆集》抽出， 即使編入其他集子的作品也頗有修改，以避森嚴文網。

清帝給他的罪名很重：「錢謙益素行不端，及明祚既移，率先歸命， 乃敢於詩文陰行詆謗，是為進退無據，非復人類。」又評其詩「荒誕 悖謬，其中詆謗本朝之處，不 而足⋯⋯其意不過欲借之以掩其失節 之羞，尤為可鄙可恥。」要點正在於牧齋在南明敗亡時「失節」降清， 但五個月後即辭官南下，暗中從事反清活動，筆下詩文又對清朝多所 「詆謗」。

行為前後相悖，實為進退失據，清帝對他恨之切骨，不云無理。

正基於這個「失節」的觀點，在滿清 朝廷得到穩定之後，抗清遇難的明朝 官員乃得表彰，陳子龍也得到乾隆皇

帝追謚「忠裕」；降清如錢謙益者則 痛遭貶損，列入〈貳臣傳〉中以附於 《清史列傳》，長留污名於後世。

歷史就是如此的弔詭。乾隆此舉，究 竟是反映滿人受到漢文化沾溉，懂得 道德操守，要為後世臣子樹立節義綱

常，還是基於政治需要，要表揚忠烈 以鞏固滿族王基？抑或兩者本就是

體兩面，互成表裏？

錢謙益苦恨自己「 死遲」，而滿清朝廷對他同樣是極「恨」的。

然而，這「進退無據」一語，此後乃成為論述錢謙益品行的

主要觀點。錢自悔「 死遲」，似乎早就有悠悠千載，污名 難脫之憾。

但觀乎錢、柳兩人晚年與瞿式耜、鄭成功等不絕往還，務欲 恢復，應已早得忠義之士接受，彼此了無隔閡。則牧齋當日 屈節仕清，究竟「只是」貪生怕死，抑或有忍辱負重之隱 衷？更抑或內情複雜， 言難盡？

更抑或貪生和捨生，本就存在於具體人性之中，其間抉擇， 只在 閃念之間？

死是容易的，活著才是難事。

錢牧齋是劇中至為複雜的角色。其他如洪承疇、范文程等， 又何嘗不是？洪承疇投降後為清朝建立赫赫大功，然而乾隆 認為他確實「大節有虧」，仍然把他納入《貳臣傳》 （雖

然他列在「甲編」，品位已高於「乙編」的錢謙益了）。

他們都有知識，都想不負此生，幹出 番大事業，然而在

時代激烈轉折的當兒，他們都做出了難言正誤的痛苦抉擇。

HerStory

柳如是終究是個小女人，她影響不了大局—— 雖然在那個時代，小女人看問題可能比大男人 更直截了當。

閨閣女子既沒有資格藉科舉進身仕途，也就沒有 「建功立業」、「光宗耀祖」的自我期許，以至 名利羈絆，可以用純粹而潔淨的心，去珍惜大明 曾經有過的燦爛文教。柳如是的 襲朱衣，是她 所能夠掌握的時代象徵，宣示的豈只是簡單的帝 主忠誠？她「妓」而「名妓」，其「技」高矣。

「道」與「技」究竟在不同層次。柳如是最後 是得道了嗎？在人生的最終 程，她祝髮入道， 恭謹地唸《造大悲觀世音像贊》，悟 切空。

或者，這是她最圓滿的歸宿 她個人的圓滿 歸宿，或者也是極富象徵意味的歸宿：空明清靜， 用心若鏡，她把生命化成 面時代的鏡子。

影響大局的，始終是怠工幾十年的 萬曆帝，是說「苦哉民耳」然後煤 山自縊的崇禎帝，當然還是努爾哈 赤、皇太極、多爾袞、李自成、 洪承疇，還有功敗垂成的鄭成功， 或者還有老早被崇禎賜死的袁崇 煥，還有史可法、瞿式耜⋯⋯在那

個太動盪的時代，站在前台號召風 雲的，都是男人。

《莊子》說：「所好者道也，進乎技矣。」

偶爾有女人出現的，「秦淮八 艷」中有幾位特別有名，孔尚任 《桃花扇》演侯李戀愛，吳偉業 《圓圓曲》嘆「衝冠 怒為紅 顏」，分別為李香君和陳圓圓留 下了故事，而董小宛和冒辟疆之

間的曲折，也曾在戲曲中廣泛流 傳。然而，這些大都不脫男性觀 點，雖寫女性，同情女性甚或褒 揚女性而不免仍然鞏固傳統的歷 史 (history,his-story) 觀。

謝謝陳寅恪，幸好有他的《別 傳》，我們因此對柳如是理解得更 深入更透徹，也因柳如是而想得更 多，更深⋯⋯「別傳」就是別樣的 歷史，它是her-story，因而有助 歷史成為未完成的眾數 (histories/herstories)。

真是「未完成」的。正如錢謙益對 柳如是這位「賢妻」，也有 個逐 漸認識卻從未完成的過程。

他迎娶柳如是，賦詩「當風弱柳臨 妝鏡」，以「弱」說柳，多少有個 以大護小的意識。

到了晚年《投筆集》中的《後秋 興》，他就寫「憐君應是齊梁女， 樂府偏能賦 碪。」他認為此妻堪 比謝道韞、鮑令暉、劉令嫻等，作 品不輸於身為丈夫（「 碪」指丈 夫）的牧齋自己。

藁 藁

歷史如是， 個人如柳如是者，如是。

都值得我們不斷，也重新認識。 《親愛的，柳如是》只是個參照 歷史的戲劇，它不「就是」歷 史。

場面他 生難忘柳如是「閨閣心 懸海宇棋」， 直關心反清義士

消息，讓他敬佩；「 別正思紅 豆子」，柳如是賀他八十歲生辰 送他一粒難得的紅豆，這恩情他 生銘記。

這柳如是啊，真是個要他不斷認 識的女人！

但假如觀眾看過後對劇中人增加

了 些認識，對人的複雜性有更 深刻的感受、理解，以至寬容， 對「歷史」有更多想法，或許， 藝術的作用也就不枉了。

柳如是堅持做「衣朱曳綺留都 女」，不肯陪他北上稱臣，這個

《親愛的‧柳如是》導賞手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