曠日:2018.6~2019.8 - 純文字試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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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9 年十一月,在進行生活復健的途中,我意識到寫這本 書的必要。 為了向過去的虛假道別,我在此記錄自己從 2018 年六月

到 2019 年八月期間的一切掙扎。 所有內容都來自當時的日 記、隨筆文章和與朋友的對談,只做些許「改寫」:針對氛圍、

情境描述上的加筆,或內容順序的編排。由於盡可能依照時 序書寫,內容上無結構可言,更沒有所謂核心主旨, 你若能

以一種聽碎碎念的心情觀看,那會是最好的。


1、 我恆久漂流在孤獨荒蕪的世界。 想像我有一個木地板寢間,床前擺放兩排組合書櫃,旁邊有掛穿過衣服的衣 架。寢間外,是另一塊相較狹長的和室空間,那兒有我巨大的桃花心木衣櫃、 書櫃和擺滿參考書和大學課堂講義的書桌。想像我的房間在二樓。二樓除了我 還住著我哥,而浴室在他的房間裡,於是我頻繁叨擾他的領域。想像這樣的不 便,與因此連帶產生的親近。還有經常盤踞在一樓客廳沙發上,只有就寢才會 回到三樓房間的父母親。他們在上樓途中經過我的房間,總想順勢跟我說一些 話,關於作息、關於健康、關於未來,那些超乎我掌控的事情。 我的家庭、 我的棲身之所是遙遠朦朧的想像。 而我一個人在孤獨荒蕪的世 界。 簾幔掀起,從窗外吹來一陣失重。我像乘風的一片小葉子浮升,眩暈來時, 我對自己說:「開始了。」然後一心一意摔入孤絕。那安心,彷彿我的迷失、


痛苦、狂亂,都出於我自己的選擇。在一幢小房子裡的小房間裡,平靜安穩地 下墜,接住我的是一口深洞。我的家庭變得極小極遠,像眼科儀器裡那棟小而 寧靜的房子,我看著它──糢糊,聚焦──看著在它裡面的「我」:光滑完美 宛如一尊模型。 我在這一側向她揮手。


2、

前往幸福的方法:白開水配止吐劑。吃白粥或饅頭。吃 C 開頭的眩暈藥。躺 著,等待消化。適度起身活動,單腳站立,做內耳平衡復健。做四頭肌復健。 再吃 C 開頭的藥。日復一日的操練。 醫生命令我保持快樂,說我若要好起來,「首先你要有想痊癒的心」。天助 自救者,理論誰都懂得。 但是你,並沒有親眼見過我這邊的風景。 你沒實際走訪過我日日流連的這個地方:逃逸的時間與空間,消失的自我形 狀,流散的法則。這裡的思想是空的。你就像被用刀子刻進皮膚裡一般意識到 自己是個廢人無解救之可能。什麼都變得可以放棄於是你隨意地放棄。你的虛 無是如此完整令你前所未有地坦蕩。正常時,你畏懼並處處提防眩暈;眩暈時, 你不願回去正常。 我的「這一側」。



3、 有陣子,我勤快服藥換來病情的隱定,並成功出門赴約。那一次是朋友邀我 去聽就業講座。 一個接著一個成功者的經驗談。 演講廳高朋滿座, 魚貫的聽眾索性席地而 坐,那一張張臉上如渴望又如嚮往的東西,被麥克風傳出來的聲音形塑得愈發 具體。他們聽見了什麼呢?與我所聽見的不同的東西?我納悶自己為何擺不出 他們那樣的表情,想著,整張臉又拉長了。 講座結束,一綑貨物似地坐進朋友男友的車,被載往餐廳。 朋友坐在副駕駛座,不時扭過頭與我聊天。說說高中的事呀,說說未來。就 算提到「現在」,也只是為了把話題導向「之後的打算」。但我是孑然一身的 懸浮體,早忘了過去也不知道未來,只伶仃懸浮於現在。 她的男友不說話,露出一隻按在方向盤上等紅燈的手,金屬錶帶散發一股理 性氣息,在駕駛座與副駕駛座之間形成一個大人的世界。 她的臉完美複製那些聽眾具體而光明的表情。


是什麼讓我們迥然相異,連生活也毫無交集? 我設想好幾件至今為止貌似成功的事蹟,一被問到過去,就拿出來搪塞;若 被問起未來,就隨口胡謅:「之後規劃要去日本。」一邊欣賞她對我明確具體 的打算所流露出的滿意神情,一邊思索著那個問題:是什麼東西,從何時開始, 永久地分離了我們?


4、 日子爬過每個人臉孔裡的幽微。──日子裡的每個人,都在來勢洶洶前來關 心我時,體貼地假設我的「沒有工作」是暫時性、策略性的狀態。上一份工作 與下一份工作(未卜)之間這什麼也不是的空白,他們輕手輕腳地跳過,直劈 柴心:所以你想找什麼的工作?多氣勢逼人的體貼。於是我施展咒語:「之後 要去日本」,向他們每一個人,砰一聲關上門。 一切馬上煞有其事起來。有關日本的知識都拿出來說,幾乎暢所欲言,沒把 握的部分就避重就輕躲掉──噢,在日本的工作與住處?當然,安排好了。就 算沒安排好也正有打算了。所以呢,現在這段不工作的時間哪,說穿了就是用 來休息的啦。 「我」一如既往,理直氣壯,光滑完美簡直是一尊模型;而我,我賣力組織 荒涼的謊言。 那張被收在資料夾封塵於抽屜的日本打工渡假簽證,期限到今年(2018 年) 底。它並不會被使用。


現在,讓我以正確的方式打開過去:三月,剛辭掉上一份工作的我確實打算 在年底前往日本,也確實有意好好休息。但六月初的一場夏季感冒遲遲不退, 我那親愛的,高中時的舊疾,就乘風破浪地擁抱了我。接著睡眠像海浪,噩夢 也像海浪,一股一股而無止盡。我鎮定,但散漫,沒有面對疾病的勇氣。自幼 到處被父母載往各式各樣醫院的我不相信有任何身體病症是能夠真正被治好 的,對於東壞一處、西壞一處的身體,我前所未有地想要丟棄。結果是,在身 體徹底崩毀之前,心智率先啪啦地四分五裂開來。 我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墜落的過程。 失重的頭腦、閃瞬間化為殘影的家俱、迎面痛擊我的地板,反反覆覆,深沉 的墜落。終點是黑不可測的「這一側」。 早在那時我就取消了赴日的計畫,因為,我怎麼可能去日本。──因為,我 怎麼可能從這樣的狀態中痊癒?


5、 生病的日子,像跟誰約好似地離開現實。 我起床, 只為了在晚上入睡, 沒有任何事因為我的存在變得有價值或被達 成。我無法分辨灰濛濛的天色究竟是傍晚還是清晨。整個世界,太陽,鑲金邊 的雲層,電視節目,父母的激辯聲,水費帳單,窗外的水泥牆,鄰居魚池的蛙 鳴,都與我無關地存在於我之外。世界披著如霧似幻的薄膜,而我重複愧疚地 起床,愧疚地入睡。每一天之間以至每一週之間的界線像含淚的畫面一樣模糊 混淆。時間以太快又太慢的速度穿過我。任何時候,這裡都沒有任何事物,任 何人。我躺在床上,因為吐了滿腹的水之後嚴重噁心而俯臥著,卻感覺在漂浮, 漂浮在淚水斑駁之處竟是一種解脫,棉被上疾病的味道像一個兒時舊友那般熟 悉。我摸摸它,問:你說,我就在這裡落腳如何?我沒有非要回去不可的理由。 因為事到如今,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我的病更令我安心。



6、 曾經被醫生說無知又專斷的我再度被溫柔對待了。七月中旬。掛號費 150 元, 我又一次成為「會好起來的」這句話的受體。我寧願相信是時間而不是專業, 讓醫生口出此言。我希望他的笑,是因為對我親切,而不是對症狀樂觀。我需 要我的病擁我入懷,這態度近乎乞求。 混濁交纏的每日,我拖著一枚極力反抗食物入侵的胃袋在家中重複摔倒,並 拙劣地起身,夜晚在黑暗中游目遠眺,想著「我的裡面到底是什麼?」,當然 沒有解答,思索本身是徒勞而空乏的,越是思索,越是逼近糜爛,在社會中無 容身之處就只好陷落邊疆。 我愛著蕭索的邊疆。愛著邊疆裡的事物。 它們守護我,做我親密的戀人,綁定傷害與痛苦也綁定愛與生活。 從「不相信自己能痊癒」的起點,這裡來到了名為「不想要痊癒」的靜謐地 域,所以,不要痊癒好不好。不要被帶走好不好?



7、

當你萬劫不復地愛著一個惡況,或許可以假設,你在 追尋一種夢想,只是它不存在於現世。 疑問。 現世有什麼? 我向告訴我「會好起來的」的醫生道謝。 我為了與朋友約見,準時精密地吃藥。 我聲稱之後要去日本。 我在父母的殷切期盼下,窩在電腦前投履歷。 天助自救者。我又要壞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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