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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誰



臨鏡

朵思

周翠卿

光子

韻茹、周炎錚、紀清

臺灣嘉義

出生日期

1939 年 8 月 4 日

學 經 歷

嘉義女中肄業。1953 年於《公論報》副刊發表第一篇 小說,1955 年於《野風》發表第一篇詩作〈路燈〉 。

文學風格

朵思創作文類以詩為主,兼及散文、小說與兒童文學。早 期的詩,具有六○年代盛行的西方現代主義的特色,後來 則深入社會問題核心及人性的深處。鍾玲評論其詩作時指 出:「在臺灣眾多女詩人中,能以寫實的筆觸,深入探索 在激情中的女性心理,當以朵思為最……」。

文學成就

曾獲中華日報徵文小說獎、新文藝詩獎,詩作多次入選國 內外各大文學選集及大系。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4B1x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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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鏡 當夕陽照不紅湖底山巒的雙頰 當鬢邊髮絲逐漸霜白 此時,最宜把琴彈奏 卻不宜高歌 因為所有的激情 已隨年華俱逝

曾經,我說過 一到中年 就去看你 但湖已被添平 我臨湖必當如臨鏡

再找,也找不回 消逝的青春

還不如你來看我 你定會發現 此時的我 心思已似山高水闊 無紋無波

不信,你可自我冷肅的 眼眸 讀出我對人世的淡漠

──選自《台灣詩人作品選集‧朵思集》,國立台灣文文學館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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唸你們的名字 作

張曉風

曉風、桑科、可叵

江蘇銅山

出 生 地

浙江金華

出生日期

1941 年 3 月 29 日

來台時間

1949 年

學 經 歷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東吳大學助理教授、《論壇 報》副刊主編、陽明醫學院教授、香港浸會學院客座教 授。現已退休,任陽明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教授。

文學風格

張曉風的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兼及小說、劇本、報導文 學和兒童文學。余光中曾評其散文特色:一、作品能免於 六十年代西化的時尚,既不亂歎人生的虛無,也不沈溺文 字的晦澀。二、出身中文系,卻不自囿於所謂「舊文學」。 三、散文有一股勃然不磨的英偉之氣。四、在風格上能用 知性來提升感性,在視野上能把小我拓展到大我。內容倡 導環保,關懷社會的變貌,從而深思人生種種際遇,用悠 遊的且積極的生命節奏與城市的律動同步。其文筆有豪 邁、有溫婉,文字洗鍊,內容深刻精博。在戲劇方面,作 者從〈第五牆〉、〈武陵人〉、〈自烹〉到〈和氏璧〉, 利用實用的事或物作象徵,貫穿全劇,並偏愛用京劇式的 象徵性動作,點破主題,達到高度的戲劇效果。曾主編《中 國現代文學大系.散文》、《中華現代文學大系.散文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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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成就

曾獲中山文藝獎、國家文藝獎、時報文學獎、吳三連散文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Lek7E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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唸你們的名字 孩子們,這是八月初的一個早晨,美國南部的陽光舒遲而透明,流溢著一種 讓久經憂患的人鼻酸的、古老而寧靜的幸福。助教把期待已久的發榜名單寄來給 我,一百二十個動人的名字,我逐一地唸著,忍不住覆手在你們的名字上,為你 們祈禱。 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 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 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 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 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林逸文」 「唐高駿」 「周建聖」 「陳震寰」 ,你們的父母多麼期望你們是一個 出類拔萃的孩子。 「黃自強」 「林進德」 「蔡篤義」 ,多少偉大的企盼在你們身上。 「強鴻仁」 「黃仁輝」 「高澤仁」 「陳宗仁」 「葉宏仁」 「洪仁政」 ,說明了儒家傳統 的對仁德的嚮往。 「邵國寧」 「王為邦」 「李建忠」 「陳澤浩」 「江建中」 ,顯然你們 的父母曾把你們奉獻給苦難的中國。 「陳怡蒼」 「蔡宗哲」 「王世堯」 「吳景農」 「陸 愷」,含蘊著一個古老圓融的理想。我常驚訝,為什麼世人不能虔誠地細味另一 個人的名字?為什麼我們不懂得恭敬地省察自己的名字?每一個名字,不論雅俗, 都自有它的哲學和愛心。如果我們能用細膩的領悟力去叫別人的名字,我們便能 學會更多的互敬和互愛,這世界也可以因此而更美好。 這些日子以來,也許你們的名字已成為鄉梓鄰里間一個幸運的符號,許多名 望和財富的預期已模模糊糊和你們的名字聯在一起,許多人用歆慕的眼光望著你 們,一方無形的匾已懸在你們的眉際。有一天,「醫生」會成為你們的第二個名 字,但是,孩子們,什麼是醫生呢?一件比常人更白的衣服?一筆比平民更有飽 漲的月入?一個響亮榮耀的名字?孩子們,在你們不必諱言的快樂裡,抬眼望望 你們未來的路吧! 13


什麼是醫生呢?孩子們,當一個生命在溫濕柔韌的子宮中悄然成形時,你, 是第一個宣佈這神聖事實的人。當那蠻橫的小東西在嘗試轉動時,你是第一個窺 得他在另一個世界的心跳的人。當他陡然衝入這個世界,是你雙掌,接住那華麗 的初啼。是你,用許多防疫針把成為正常的權利給了嬰孩。是你,辛苦地拉動一 個初生兒的船帆,讓他開始自己的初航。當小孩半夜發燒的時候,你是那些母親 理直氣壯打電話的對象。一個外科醫生常像周公旦一樣,是一個在簡單的午餐中 三次放下食物走入急救室的人。有的時候,也許你只需為病人擦一點紅汞水,開 幾顆阿斯匹林,但也有時候,你必須為病人切開肌膚,拉開肋骨,撥開肺葉,將 手術刀伸入一顆深藏在胸腔中的鮮紅心臟。你甚至有的時候必須忍受眼看血癌吞 噬一個稚嫩無辜的孩童而束手無策的裂心之痛!一個出名的學者來見你的時候, 可能只是一個脾氣暴烈的牙痛病人,一個成功的企業家來見你的時候,可能只是 一個氣結的哮喘病人。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來見你的時候,也許什麼都不是,他只 剩下一口氣,拖著一個中風後的癱瘓的身體。掛號室裡美麗的女明星,或者只是 一個長期失眠的、神經衰弱的、有自殺傾向的患者──你陪同病人經過生命中最 黯淡的時刻,你傾聽垂死者的最後一聲呼吸、探察他的最後一槌心跳。你開列出 生證明書,你在死亡證明書上簽字,你的臉寫在嬰兒初閃的瞳仁中,也寫在垂死 者最後的凝望裡。你陪同人類走過生、老、病、死,你扮演的是一個怎樣的角色 啊!一個真正的醫生怎能不是一個聖者。 事實上,作為一個醫者的過程正是一個苦行僧的過程,你需要學多少東西才 能免於自己的無知,你要保持怎樣的榮譽心才能免於自己的無行,你要幾度猶豫 才能狠下心拿起解剖刀切開第一具屍體,你要怎樣自省,才能在千萬個病人之後 免於職業性的冷靜和無情。在成為一個醫治者之前,第一個需要被醫治的,應該 是我們自己。在一切的給予之前,讓我們先成為一個「擁有」的人。 孩子們,我願意把那則古老的「神農氏嘗百草」的神話再說一遍, 《淮南子》 上說:「古者,民茹草飲水,采樹木之實,食蠃蛖之肉,時多疾病毒傷之害,於 是神農氏乃始教民播種五穀,相土地宜,燥溼肥墝髙下,嘗百草之滋味,水泉之 14


甘苦,令民知所避就,當此之時,一日而遇七十毒。」 神話常是無稽的,但令人動容的是一個行醫者的投入精神,以及那種人饑己 饑、人溺己溺、人病己病的同情。身為一個現代的醫生當然不必一天中毒七十次, 但貼近別人的痛苦,體諒別人的憂傷,以一個單純的「人」的身份,惻然地探看 另一個身罹疾病的「人」仍是可貴的。 記得那個「懸壺濟世」的故事嗎?「市中有老翁賣藥,懸一壺於肆頭。及市 罷,輒跳入壺中,市人莫之見。」──那老人的藥事實上應該解釋成他自己。孩 子們,這世界上不缺乏專家,不缺乏權威,缺乏的是一個「人」,一個肯把自己 給出去的人。當你們幫助別人時,請記得醫藥是有時而窮的,唯有不竭的愛能照 亮一個受苦的靈魂。古老的醫術中不可缺的是「探脈」,我深信那樣簡單的動作 裡蘊藏著一些神祕的象徵意義,你們能否想像用一個醫生敏感的指尖去探觸另一 個人的脈博的神聖畫面。 因此,孩子們,讓我們怵然自惕,讓我們清醒地推開別人加給我們的金冠, 而選擇長程的勞瘁。誠如耶穌基督所說:「非以役人,乃役於人。」真正偉人的 雙手並不浸在甜美的花汁中,它們常忙於處理一片惡臭的膿血。真正偉人的雙目 並不凝望最翠拔的高峯,它們低俯下來察看一個卑微的貧民的病容。孩子們,讓 別人去享受「人上人」的榮耀,我只祈求你們善盡「人中人」的天職。 我曾認識一個年輕人,多年後我在紐約遇見他,他開過計程車,做過跑堂, 試過各式各樣的生存手段──他仍在認真地唸社會學,而且還在辦雜誌。一別數 年,恍如隔世,但最安慰的是當我們一起走過曼哈頓的市聲,他無愧地說:「我 還抱持著我當年那一點對人的關懷,對人的好奇,對人的執著。」其實,不管我 們研究什麼,可貴的仍是那一點點對人的誠意。我們可以用讚嘆的手臂擁抱一千 條銀河,但當那燦爛的光流貼近我們的前胸,其中最動人的音樂仍是一分鐘七十 二響的雄渾堅實如祭鼓的人類的心跳!孩子們,儘管人類製造了許多邪惡,人體 還是天真的、可尊敬的奧秘的神蹟。生命是壯麗的、強悍的,一個醫生不是生命 的創造者──他只是協助生命神蹟保持其本然秩序的人。孩子們,請記住你們每 15


一天所遇見的不僅是人的「病」 ,也是病的「人」 ,人的眼淚,人的微笑,人的故 事,孩子們,這是怎樣的權利! 作為一個國文老師,我所能給你們的東西是有限的。幾年前,曾有一天清晨, 我走進教室,那天要上的課是詩經──而我們剛得到退出聯合國的消息。我捏著 那古老的詩冊,望著臺下而哽咽了。眼前所能看見的是二十世紀的烽煙,而課程 的進度卻要我去講三千年前的詩篇,詩中有的是水草浮動的清溪,是楊柳依依的 水湄,是鹿鳴呦呦的草原,是溫柔敦厚的民情。我站在臺上,望著臺下激動的眼 神,仍然決定講下去。那美麗的四言詩是一種永恆,我告訴孩子們有一種東西比 權力更強,比疆土更強,那是文化──只要國文尚在,則中國尚在,我們仍有安 身立命之所。孩子們,選擇做一個中國人吧!你們曾由於命運生為一個中國人, 但現在,讓我們以年輕的、自由的肩膀,選擇擔起這份中國人的軛。但願你所醫 治的,不僅是一個病人的沉疴,而是整個中國的羸弱。但願你們所縫補的不僅是 一個病人的傷痕,而是整個中國的癰疽。孩子們,所有的良醫都是良相──正如 所有的良相都是良醫。 長窗外是軟碧的草茵,孩子們,你們的名字浮在我心中,我浮在四壁書香裡, 書浮在黯紅色的古老圖書館裡,圖書館在無際的紫色花浪間,這是一個美麗的校 園。客中的歲月看盡異國的異景,我所緬懷的仍是臺北三月的杜鵑。孩子們,我 們不曾有一個古老幽美的校園,我們的校園等待你們的足跡使之成為美麗。 孩子們,求全能者以廣大的天心包覆你們,讓你們懂得用愛心去托住別人。 求造物主給你們內在的豐富,讓你們懂得如何去分給別人。某些醫生永遠只能收 到醫療費,我願你們收到的更多──我願你們收到別人的感念。 唸你們的名字,在鄉心隱動的清晨。我知道有一天將有別人唸你們的名字, 在一片黃沙飛揚的鄉村小路上,或是曲折迂迴的荒山野嶺間,將有人以祈禱的嘴 唇,默唸你們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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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曉風散文集》,財團法人道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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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歲月

蔣勳

福建長樂

出 生 地

西安市

出生日期

1947 年

來台時間

1950 年

學 經 歷

中國文化大學歷史系畢業,中國文化大學藝術所碩士,1972 年負笈法國巴黎大學藝術研究所。1981 年受邀參加愛荷華大 學「國際作家工作坊」。曾任雄獅美術叢刊、《雄獅美術》 月刊主編,並先後任教於中國文化大學、輔仁大學、臺灣大 學等校,曾任東海大學美術系系主任《聯合文學》雜誌社社 長。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蔣勳的創作文類有論述、詩、散文、小說和傳記。論述方面 多為藝術評論,文筆清麗流暢,說理明白無礙,兼具感性與 理性之美。詩作突破了六○年代臺灣現代詩極端個人形式主 義,而直接用口語化的文字,把詩人的關懷落實到現實世界; 其散文充滿清明透澈和機靈深邃的趣味,以詼諧輕鬆的形式 表達嚴肅的主題;小說則以不寫實的手法,嘲諷他所描述的 社會,對感官經驗有非常細緻的描述。蔣勳高中便學習新詩、 小說創作,由於從事藝術工作多年,使其作品處處顯露豐富 的視覺意象,彷彿以文字代替線條,透過藝術組合而產生美 感。 曾獲教育廳全省小說比賽第一名、中興文藝獎章、時報文學 獎、文化教育節目主持人金鐘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ga3rNe 蔣勳官方臉書 https://www.facebook.com/chiangxun1947 19


無關歲月 時間其實是一條永不停止的長河,無法從其中分割出一個截然的段落。我們 把時間劃分成日、月、年,是從自然借來某一種現象,以地球、月球、太陽或季 節的循環來假設時間的段落;時間,也便儼然似乎有了起點和終點,有了行進和 棲止,有了盛旺和凋零,可以供人感懷傷逝了。 「抽刀斷水水更流」,在歲月的關口,明知道這關口什麼也守不住,卻因為 這虛設的關口,彷彿也可以駐足流連片刻,可以掩了門關,任他外面急景凋年, 我自與歲月無關啊! 今日的過年是與我童年相差很大了。 在父母的觀念中,過年是一件了不得的大事。民國四十年許,我們從大陸遷 臺,不僅保留了故鄉過年的儀節規矩,也同時增加了不少本地新的習俗;我孩童 時代的過年便顯得異常熱鬧忙碌。 母親對於北方過年的講究十分堅持。一進臘月,各種醃臘風乾的食物,便用 炒過的花椒鹽細細抹過,浸泡了醬油,用紅繩穿掛了,一一吊曬在牆頭竹竿上。 用土罎封存發酵的豆腐乳、泡菜、糯米酒釀,一缸一甕靜靜置於屋簷角落。 我時時要走近去,把耳朵俯貼在罎面上,彷彿可以聽到那平靜厚實的穩重大缸下 醞釀著美麗動人的聲音。 母親也和鄰居本地婦人們學做了發粿和閩式年糕。 碾磨糯米的石磨現在是不常見到了。那從石磨下汩汩流出的白色米漿,被盛 放在洗淨的麵粉袋中,紮成飽滿厚實胖鼓鼓的樣子,每每逗引孩子們禁不住去戳 弄它們。水分被擠壓以後凝結的白色的米糕,放在大蒸籠裏,底下加上徹夜不熄 熾旺的大火,那香甜的氣味,混雜著炭火的煙氣便日夜彌漫我們的巷弄。放假無 事的孩童,在各處忙碌的大人腳邊鑽竄著,驅之不去,連那因為蒸年糕而時常引 發的火警、消防車噹噹趕來的急迫和匆促,也變成心中不可解說的緊張與興奮。 早年臺灣普遍經濟狀況並不富裕的情況下,過年的確是一種興奮的刺激,給 20


貧困單調的生活平添了一個高潮。 在忙碌與興奮中,也夾雜著許多不可解的禁忌。孩子們一再被提醒著不准說 不吉祥的話。禁忌到了連同音字或一切可能的聯想也被禁止著,單方面的禁止孩 子,便不生什麼實際的效果,母親就乾脆用紅紙寫了幾張「童言無忌」,四處張 貼在我們所到之處。 母親也十分忌諱在臘月間打破器物,如果不慎失手打碎了盤碗,必要說一句: 「歲歲(碎碎)平安。」 這些小時候不十分懂,大了以後有一點厭煩的瑣細的行為,現今回想起來是 有不同滋味的。 遠離故土的父母親,在異地暫時安頓好簡陋的居處,稍稍歇息了久經戰亂的 恐懼不安,稍稍減低了一點離散、饑餓、流亡的陰影,他們對於過年的慎重,他 們許多看來迷信的禁忌,他們對食物刻意豐盛的儲備,今天看來,似乎都隱含著 不可言說的辛酸與悲哀。 我孩童時的過年,便對我有著這樣深重的意義,而特別不能忘懷的自然是過 年的高潮──除夕之夜了。 除夕當天,母親要蒸好幾百個饅頭。數量多到這樣,過年以後一兩個月,我 們便重複吃著一再蒸過的除夕的饅頭。而據母親說,我們離開故鄉的時候,便是 家鄉的鄰里們匯聚了上百個饅頭與白煮雞蛋,送我們一家上路的。 饅頭蒸好,打開籠蓋的一刻,母親特別緊張,她的慎重的表情也往往使頑皮 的我們安靜下來,彷彿知道這一刻寄托著她的感謝、懷念,她對幸福圓滿簡單到 不能再簡單的祝願。 我當時的工作便是拿一枝筷子,沾了調好的紅顏色,在每一個又胖又圓冒著 熱氣的饅頭正中央點一個鮮麗的紅點。 在母親忙著準備年夜飯的時候,父親便裁了紅紙,研了墨,用十分工整的字 體在上面寫一行小字:「歷代本門祖宗神位」。 父親把這字條高高貼在白牆上,下面用新買的腳踏縫衣機做桌案,鋪了紅布, 21


置放了幾盤果點,兩枱蠟燭,因為連香爐也沒有,便用舊香煙罐裝了米,上面覆 了紅紙,端端正正插了三炷香。 香煙繚繞,我們都曾經依序跪在小竹凳上,向這簡陋到不能再簡陋的宗族的 祖先神祠叩了頭。 在人們的心中,如果還存在著對生命的慎重,對天地的感謝,對萬物的敬愛 與珍惜,便一定存在著這香煙繚繞的桌案吧。雖然簡陋到不能再簡陋,在我的記 憶中,卻如同華貴莊嚴的神庥俎豆,有我對生命的慎重,有我對此身所有一切的 敬與愛,使我此後永遠懂得珍惜,也懂得感謝。 我喜歡中國人的除夕。年事增長,再到除夕,彷彿又回到了那領壓歲錢的歡 欣。我至今仍喜歡「壓歲錢」這三個字,那樣粗鄙直接,卻說盡了對歲月的惶恐、 珍重,和一點點的撒賴與賄賂。而這些,封存在簇新的紅紙袋中,遞傳到孩童子 姪們的手上,那抽象無情的時間也彷彿有了可以寄托的身分,有許多期許,有許 多願望。

──選自《大度‧山》,爾雅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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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澤

楊憲卿

臺灣嘉義

出生日期

1954 年 2 月 12 日

學 經 歷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外文系碩士,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 研究博士。曾任《中外文學》執行編輯,曾任教於美國布朗 大學、臺灣國立藝術學院,及《中國時報》人間副刊主任。 現任臺北藝術大學戲劇學系副教授。

文學風格

楊澤的創作文類以詩為主。楊澤的詩,語言生動清新,以抒 情為主調,早期的詩作有沉重的歷史感和家國之思,後期則 著重於人生命題的觀照和思索,但一些作品是以比較冷凝的 筆觸描繪人生的際遇。楊牧認為楊澤的詩同時肯定了中國古 典和西方的古典傳統,在語言的抒情之外,更有著蒼茫的歷 史意識。另有翻譯作品,並編有小說選集多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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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 請讀我──請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手紋的一隻掌 我是沒有五官的一張臉 我是沒有刻度沒有針臂的一座鐘 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 我是沒有銘辭沒有年月的一方 一方倒下的碑

請讀我──請努力讀我 非掌非臉非鐘非碑的 我是縮影八OO億倍的一個 小寫的瘦瘦的i 請讀我──請努力努力讀我 我是生命,我是愛,我是不滅的 靈魂,焚屍爐中熊熊升起的一片 一片獨語的煙

一九七五‧十二

──選自《薔薇學派的誕生》,INK 文學生活雜誌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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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特攻隊

侯文詠

臺灣嘉義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62 年 6 月 9 日 臺北醫學院醫學系畢業,臺灣大學醫學院醫學博士。曾任臺大 醫院、萬芳醫院麻醉科主治醫師、臺北醫學院醫學研究所副教 授、臺北醫學大學醫學人文所兼任副教授。現專事寫作。 侯文詠的創作文類包含散文、小說、兒童文學。其創作面向 廣,將生命經歷轉成有力道的文字,擅於在嘻笑怒罵與生命 反思兩個端點來回穿梭。首部長篇小說《白色巨塔》 ,揭露醫 院裡的紅包文化,以「白色」象徵醫師崇高的專業知識和濟 世使命,但隱藏在後的卻是一場場爾虞我詐的人性角力,探 討著複雜的人生面向; 《危險心靈》則把箭頭轉向造成社會各 種扭曲的亂源──教育的失敗,侯文詠利用教育醜聞關注臺灣 教育改革下的各種衝突。散文則以家庭生活、醫院為題材, 藉以傳達對人世的珍惜,並因循著當代的脈動為文,溫厚鮮 活、不失理性的表達內心的觀感。

文學成就

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中華文學獎、小小說獎、臺灣省新聞 處小說首獎、中國時報九○年度推薦最佳兒童書籍獎等獎項。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BDTXX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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超人特攻隊 終於,超人特攻隊又擊敗了宇宙魔王,成功地把他趕出阿爾伐星球,拯救了所 有的居民。可是宇宙魔王並沒有被消滅,他還會捲土重來,因此明天下午五點半, 我們必須準時地收看勇敢的、堅強的──超人特攻隊。考試不及格、晚飯來不及吃 都沒有關係,可是如果你不看超人特攻隊,明天上學,你就不懂別的小朋友到底在 說什麼了。 儘管我這樣說,你一定還不明白超人特攻隊到底多偉大,可是那沒有關係。包 括我在內,我們全班的男生都是瘋狂的超人迷。據媽媽說,我現在的夢話已經變成 這樣: 小朋友,買瓜瓜,送超人,集滿超─人─特─攻─隊,就送超人一個。多買多 送,其他還有一萬一千一百個大獎等著你…… 超人模型是只送不賣的。它不但可以組合變形,上天下海,還可以配備各種模 型武器。尤其是它的胸膛有紅色的雷射閃光,每當超人特攻隊要主持正義、消滅敵 人時,紅色閃光就會動起來,發出碰─碰─的聲音。一聽到聲音我就興奮得不能控 制,一定要起來跳一跳,也跟著叫,碰─碰─碰,這樣才過癮。 我一心一意把所有的零用錢都存下來買「瓜瓜」 。現在什麼冰淇淋、奶昔、沙其 瑪我已經都戒掉了,我驀然發現自己從前多麼奢侈浪費。可是儘管如此,我收集的 速度仍然太慢了。你看超人特攻隊每天都在消滅敵人的基地,我卻好幾天才能買一 包「瓜瓜」。 媽媽就不明白超人對人類偉大的貢獻。她總是問: 「我不懂那些爆米花有什麼好吃?你要真的喜歡,我明天買一大箱回來爆。」 「唉呦,媽,」我趕緊回答她,「人家買瓜瓜送超人特攻隊,妳又沒有。」 「你看你每天都看超人特攻隊,功課得乙下,要是你好好寫功課,得個甲上, 媽媽送你機器人。」 「媽,是超人特攻隊,又不是機器人。那沒有在賣的啦。」 28


「超人特攻隊有什麼好?」 你看,大人就是這樣。他們永遠弄不清楚重點。像我媽媽,隨便買一套衣服就 是五千塊、一萬塊,但她卻專門租悲哀的錄影帶來看,每次看到女主角很可憐,窮 得沒有衣服穿,沒飯吃,她就一直哭,一直哭…… 總之,不管如何,我決定憑自己的努力,來換取超人模型。別看收集超─人─ 特─攻─隊很簡單,有時雜貨店的「瓜瓜」被別的小朋友買光了,我們還得辛苦地 到處去問。買來也不是拆開就算了。有時你剛好有兩張「特」,可是沒有「攻」。於 是就得費力去找一個剛好有兩張「攻」 ,卻沒有「特」的人交換。這些都不是想像中 那麼容易的事。 慢慢,我們發現了一項事實,那就是大部分的男生手上都擁有了「人」 「特」 「攻」 「隊」 ,可是「超」一直沒出現過。我想起電視上廣告某種廠牌的冰箱有種特別的殺 菌燈裝置,平時可以滅菌,但只要冰箱一打開,為了保護人體自動就熄滅了。問題 是我們怎麼證明廣告不是騙人呢?因此,有時候我懷疑我們都被騙了,如果廠商根 本沒印「超」的話,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有一天,莊聰明鬼鬼祟祟跑到我身邊說: 「我有一個超喔。」 「你有一個什麼超?」 「就是勇敢的、堅強的──超人特攻隊。」他比了一個發威的動作,看起來好 像猴子搔癢。 「啊──」我睜亮了眼睛。 「噓──」他很神祕地把食指放在脣上,緊張地左右觀望。 「你是說,勇敢的、堅強的──超人特攻隊?」我也比了一個超人發威的動作。 看到他點點頭,我又興奮起來了。我靈機一動,發現我們必須充分合作。我不 但把故事書借給他,請他吃冰淇淋,還幫他掃地,甚至約定將來超人到手,我們輪 流各擁有一個禮拜。 這一切似乎都很美好,除了莊聰明的「超」一拖再拖之外。他不是換了一個新 29


的安全地點,就是又忘了帶來。漸漸,我實在按耐不住了。便問他: 「你的超到底要不要拿來?」 「我又沒說不拿來。」 「那就趕緊拿來啊。」 「我是要拿來,可是沒說那一天。」 說著說著我們便吵了起來。通常只要有人吵架,立刻會圍上一堆人,忙著煽火、 起鬨。這次很奇怪,人是圍了一大堆,可是大家都抱著手不說話,死盯著莊聰明看。 正吵得不可開交時有人站出來說話了: 「莊聰明,你到底要不要把超拿出來?」 我正覺得納悶時,另一個聲音又說: 「把我的冰淇淋、橡皮圈還我。」 「還有我的彈珠、撲克牌。」又有另一個人抗議。 「莊聰明騙人。」 不得了,原來莊聰明欺騙我們所有人的感情。我們氣得去報告老師。可是老師 來了,他仍然振振有辭地說: 「是他們自己要請客,我又沒有向他們要。」老師問清楚了來龍去脈,便耐著 性子說: 「莊聰明,既然這樣,你把『超』拿來給大家看,表示你沒有騙人。」 看他楞楞不說話,一張臉像條死魚,老師便開始說了一則華盛頓砍倒櫻桃樹的 故事。看他沒有什麼反應,老師又說了許多偉人勇於認錯的故事。正說到沙漠的駱 駝隊遺失了一顆珠寶的時候,莊聰明終於說: 「老師,我錯了。」 大家激動的拍桌子,又叫又鬧。我氣得把橡皮擦丟出去,我看見莊聰明難過得 眼淚都流了出來。我也快哭了,因為橡皮擦正好打在老師臉上。 後來莊聰明足足掃了一個學期的廁所。他早忘記那天他流眼淚的德行,總是 拿著掃帚又叫又跳: 30


「勇敢的、堅強的──超人特攻隊。」 我們看見了都覺得又好氣、又好笑。從來沒有聽說過超人還要掃廁所的。 經過這一次事件,似乎大家都不太相信集滿超人特攻隊,送超人一個這件事。 可是我們不死心,有一天,我買了一包「瓜瓜」 ,打開彩券,正準備丟掉──可是我 的心臟抽動了一下,我看到的是一個「超」字,我揉揉眼睛,真的是一個「超」字 沒有錯。 「唉呀,是一個超──」我叫了起來。 班上同學都圍過來看。 「真的是一個超──」讚嘆的聲音此起彼落。我高高興興 地將「超」「人」「特」「攻」「隊」裝入信封,填好回郵資料寄給廠商,心裏充滿美 好的期待。不但如此,隔天,班上又可以聞見爆米花的香味,似乎大家對超人特攻 隊又再度掀起熱潮。 「將來你的超人模型一定要借給我玩一下,好不好?」幾乎每個人都對我提出 要求,我變成了班上最有社會地位的人。 超人模型寄來那天,我正在家裏收看超人特攻隊。我拆開包裝,掉出一個小小 的塑膠玩偶,我本來以為裏面還有東西,可是卻空空如也。我仔細看那個塑膠玩偶, 是有點像超人沒錯,可是和我心目中的想像完全不同。後來廣告出現,我仔細對照, 的確是超人,可是我手裏這個感覺小很多,並且要用手拿著才能飛天下海。碰─碰 ─碰也必須我自己叫。更不用說那個紅色的雷射光了。 起初我的確有點失望。可是漸漸我找到了一些新的樂趣。尤其是看到班上同學 的那種熱烈又渴望的表情。我不敢把我的失望告訴他們。因為他們不但不會相信, 而且私底下一定會認為我太驕傲。他們總是問: 「你為什麼不把超人模型帶來給我們看?」 「哎呀,不行,我妹妹玩得愛不釋手,再過幾天嘛。」我就裝模作樣地回答。 「說說那個模型給我們聽嘛。」 「堅強的、勇敢的──超人特攻隊。」我作了一個超人發威的動作,聞到教 室裏一片爆米花香。大家興奮地站起來,跟著又叫又跳。 31


上課鐘才響,又有兩個傻瓜,各抓著一包「瓜瓜」 ,上氣不接下氣地衝了進來。

──選自《頑皮故事集》,健行文化出版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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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情

鍾怡雯

廣東梅縣

出 生 地

馬來西亞金寶

出生日期

1969 年 2 月 13 日

來台時間

1988 年

學 經 歷

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臺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碩士、博士。 曾任《國文天地》主編、臺北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兼任講師。 現任元智大學中語系教授兼系主任。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鍾怡雯的創作文類以論述與散文為主。她的散文書寫故鄉與 童年舊事,以豐沛的想像營構出赤道雨林和南洋時期的生活 圖景,不但蘊含深厚的人文情感,更有對文化和歷史的關照, 能從細微處去觀照婆娑世界,以詩的象喻生動地刻畫顯現。 余光中認為: 「鍾怡雯的一系列作品是由個人的感性切入,幾 番轉折之後,終於抵達抽象的知性、共相的本質。這種筆路 由實入虛,從經驗中煉出哲學,張曉風是先驅,簡媜是前衛, 而其後勁正由鍾怡雯來發功」 。她與夫婿陳大為近年來致力於 馬華文學研究,主編的《馬華當代散文選》、《赤道形聲:馬 華文學讀本》介紹了不少年輕的馬華新作家;並曾共同主編 《天下小說選》、《天下散文選》。 曾獲吳魯芹散文獎、聯合報文學獎、九歌年度散文獎、時報 文學獎、第一屆華航旅行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 文學獎、臺灣新聞報文學獎、星洲日報文學獎、新加坡金獅 獎、馬華優秀青年作家獎、行政院新聞局圖書金鼎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NGwUP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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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情 那是一個尷尬的記憶。一封情書,它始於浪漫的想像,而終於戲謔的結局。 至今我仍記得它笨笨傻傻的氣味,令人想起帶點油垢味的木料地板,肥滾滾的小 黑狗沒命的搖尾示好,或是企鵝走路的滑稽。這樣的形容未免汙蔑情書的浪漫, 褻瀆了它的唯美,可卻絕對忠於當時的感受。 回想起來,那真是一段荒涼的歲月。同年齡的友伴臉上,或多或少都有忍不 住的青春爆裂,光潤的痘子那麼飽滿瑩亮,甚至紅得有些刺眼,像在嘲諷我徒有 品學兼優的虛榮,內涵卻如此貧瘠,一年下來竟然孵不出幾顆像樣的青春之籽。 好不容易額頭有點小小的騷動,那膽小的幼芽卻畏畏縮縮的躲在瀏海後面,似乎 深以炫耀年輕為罪。 也許是青春的力量太龐沛,我特別喜歡耗費大量體力的運動,尤其是打羽球。 只要逮到機會,我總不會放過殺球,刷!快、狠、準。瘋狂的力道。球不偏不倚, 恰好落在邊界上!漂亮!好像幹掉一個世仇大敵。當然,最好對方被那突如其來 的狠勁嚇一跳,我便因此得到類似惡作劇的滿足,一種復仇的快感。因為無法忍 受那種殺氣騰騰,欲置人於死地的揮拍方式,女隊友後來紛紛離我遠去。我更樂 得和精力過剩的男隊友廝殺,他們回我以更強悍而有力的反擊,挑戰我源源不絕 的鬥志,充分滿足我的暴力美學。球場成了我的殺戮戰地,每一次的殺球都十分 愉悅,好像處決演算不完的數學習題。我在汗水裡揮霍過剩的青春和躁鬱。 鬱悶的青春期,人像活在沼澤裡。鏡子裡的自己渾身散發出一股帶著體制和 規矩的呆板氣息,那樣聽話的髮長,那麼不逾矩的乖巧表情,正派善良的眼神, 和絕對不敢短過膝蓋的裙長。該死的白衣白裙,讓整個人形如學校的零件,和硬 體契合無間。 沒有人陪我廝殺時,我便游泳。因為早早回到家的我,總有說不出的焦慮。 無論有多少積累的功課,都制止不了泡水的強烈欲望。也不知道從哪兒來的精力, 我可以從赤道如火的夕照游到星光滿天,從躁熱到平靜,泳池吸納了我的憂鬱, 34


難怪池水藍得那麼美麗。 就在這樣枯淡的日子裡,我發現了那封情書。 它的空降令我不知所措。受了驚嚇似的在尋找一個可靠的藏匿處時,我的心 情充塞前所未有的慌亂和狂喜。我不知它如何潛入我的書包,事先沒有任何預兆, 我的眼皮沒有跳,耳朵沒有癢,也無沒來由的打噴嚏,游泳時既沒抽筋,打羽球 時也沒擊傷自己。週六整理書包時,啪!它就這樣掉出來了。我從來沒有想到, 當自己的名字以「情書」收信人的姿態出現時,會讓自己如此飽受驚嚇。信未細 讀,匆匆便把它塞入數學課本裡。至於要學松鼠儲藏糧食那樣日後再細嘗,或是 如埋葬屍體之後再不出土,我尚來不及想。 閤上課本,又覺不妥,於是取出,置入書套和封面之間的夾縫。嗯!還是不 對,遂又塞入華文課本裡,數學太不人性,還是華文比較溫暖。轉念一想,我又 何必那麼善待它,說不定是個討人憎的傢伙。最後決定把它安置在馬來文課本, 它是中性的,一科我既不討厭也不喜歡的科目。這樣即使是對令人不悅的信,我 也沒因待它太厚而吃虧。千迴百轉的折騰之後,我自認找到了一個讓自己較滿意 的處理方式。但是,更重要的事情是,到底署名「仰慕者」的鬼崇傢伙是誰?整 晚課本對著我傻笑,我對著課本發呆。 下午打球時,那個平常小球打得極刁鑽的高個兒演出有些失水準,挑那麼高 的小球,差點被我凌厲的殺球擊中「重要部位」,瞧他那副元神出竅,剛從深淵 被撈起來的落魄表情,嗯!有點可疑。開學以來坐在我後面的那個轉學生?總是 藉故借筆借筆記,要不就問那麼簡單的字,說話時老盯著自己的手,我的臉有那 麼莊嚴讓他不敢直視嗎?剛才匆匆一瞥,很難判斷那字跡究竟是不是班上的男生。 我希望是,那就不必考慮,一把火毀屍滅跡。那些「哥兒們」個個粗枝大葉兼口 無遮攔,何況根據我反覆修訂的理想版本,夢中情人的標準早已超乎凡人的境 界。 但我其實更希望不是。那封情書充滿青春的誘惑,它是一顆碩大無比的青春 痘,儘管被藏起,我仍然可以感覺到它的熱度穿透書本,射出灼眼的光芒。整晚 35


我的視覺遲滯在同一頁課文,思緒遊走迷宮。腦海裡盡是密密麻麻的痘子在滾動, 好不容易熬到家人相繼睡去,暗夜中我再度與它相見。 我不得不承認自己的失望。當然那是一封貨真價實的情書,但是天底下竟有 人用鉛筆來糟塌它。那張素白的信紙,不知怎麼,它讓我聯想到一副愚蠢的表情。 白紙上有擦了又擦的痕跡,顯然是個拘謹又沒自信的人。這封情書讓我的綺思大 受打擊,白白的信紙和灰灰的字跡,沒有生氣沒有活力,像我們的校服,一絲不 苟的校規,它嚴重冒犯了我當時的色彩美學。好吧!即使我可以不在乎這些不得 體的「面子」問題,它的內涵也嚴重貧血,措辭捉襟見肘,我一向迷信並且臣服 虛榮的「才氣」,那封信連「聰明」的起碼標準也沒有,甚至還彌漫著一股令人 不悅的笨拙氣息。 我十分沮喪,有些被騙的受傷,但卻沒有扔掉它。一個月來,我懷著微弱的 期待,揹著一封不明的「情書」上下課,好像藏著一個令人痛苦的秘密。或許我 還妄想印證那不悅的直覺是一個錯誤,或者,只是不甘心青春如此惡劣的對待。 我做過千百種不同的假設,幾乎身邊所有的男生都成了嫌疑犯。那封情書,它就 在我持續的猜謎中周遊各科課本,也和我的筆記相伴。一次不小心,它竟然伴隨 我的日記親密的度過一晚,第二天發現時,簡直痛不欲生。 這樣的朝夕相處卻讓我對它發生了莫名的情感。也許是一種類似自我解嘲的 自救本能,我試圖說服自己,那直覺是錯覺,或許是一種與「笨拙」性質相近的 「羞赧」,就像鄰家男孩的羞澀微笑,帶有幾分可愛的稚拙。 黃昏從學校回來,我總是與那帶著足球的鄰家男孩不期而遇。巴基斯坦和華 人的混血兒,深邃的五官充滿耐人尋味的繁複,裹著陽光的黝黑皮膚,T恤、短 褲,騎著腳踏車的身影,和微笑一起閃過,連從他身後吹來的風,也有一股不羈 的狂野,那是由汗水、泥土、青草調配出來的青春氣味,像剛從樹上摘下的青芒 果。剛讀完《安娜.卡列尼娜》和《飄》 ,我把滿腦子的浪漫幻想投射到現實裡。 男孩的野性美,是和呆板體制相抗衡的力量,而我小心呵護的情書,或許也有一 絲那樣的意味,它和小說一起為我覓得一個遁逃的空間,讓叛逆的我,得以倨傲 36


的藐視世人所稱頌的正面價值。 第二封「情書」出現,卻把我從幻想的雲端摔到殘酷的現實。這回倒是有名 有姓──我寧願他隱姓埋名,就當是做善事,製造一種假相的幸福給我寄居。是 隔壁班那個連續兩年保持第一名的男生。眼神凝滯,一副痴呆模樣,好像隨時要 流口水的那種。因為架了超越負荷的眼鏡,鼻子呈現半崩塌的狀態。我很懷疑他 的第一名要用多少個無眠的夜晚才能換來。每次在走廊上相遇,我都忍不住想告 訴他,除了書本以外,世間所有的東西都十分有趣。他該不會誤讀我的憐憫為憐 愛,一如我把他的痴情誤解為痴呆吧! 很長一段日子,我忍住想把他的頭扭下來的衝動。憑我殺球練就的腕力,兩 下,我相信,只要兩下,就可以輕易把他填滿課文和考試的頭顱扭下來。他永遠 不知道,在我的想像裡,他已經被謀殺了不下千次,以一種乾淨,迅速,不流血 的死亡方式。我在腦海裡演練了各種不同的場景,想像他適得其所的死法。那種 死亡的力量是青春的暴力,來自少女強烈的自尊,以及被愚弄的憤怒,或許在某 種程度上,認定他亦謀殺了我青春的夢幻吧! 然而,也僅止於此。我依然和他擦身而過,假裝甚麼都沒發生。只是生活裡 確實有了一些變異,譬如那種笨笨的氣味從此長存記憶;終於不再害羞的青春痘, 勇敢的長在臉頰和眉梢。那是青春的不安與騷動。我領略過。我記得。

──選自《垂釣睡眠》,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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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麵之戀

甘耀明

臺灣苗栗

出生日期

1972 年 2 月 29 日

學 經 歷

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東華大學創作與英語文學所碩士。曾任 小劇場工作者、記者、全人教育中學教師。現專事寫作,並擔 任靜宜大學「文思診療室」駐診作家。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甘耀明創作文類以小說為主,兼及散文。小說中可見對客家 語言、文化、歷史與生活史的掌握,或用迷離絢麗的筆法, 以童話技法網織民間傳說、習俗與俚語,將人性的純真善良, 與動物的擬人情思,置入魔幻歡魅的場景。透過繁複的想像、 歷史的刻痕,賦予小說語言藝術性,於題材涉獵與語言烘托 上皆有可觀之處。散文則以許多精采的故事介紹臺灣唯一的 體制外中學教育。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短篇小說獎、寶島文學獎、臺灣文學獎、 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D0YZfV 數位臺北文學館,華文作家資料庫 https://goo.gl/Y2WZ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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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麵之戀 那年春天,我與一位小女孩在一起。她請我吃王子麵,我借她漫畫書,這事 情太簡單了,卻一輩子忘不了。當時,我們都還是六歲的幼稚園小朋友,在共享 一個春天後,就再也沒有相遇了。 如今想來,我根本不記得小女孩的模樣。她是長髮嗎?眼睛大嗎?皮膚是白 是黑?是不是有些特殊的習慣,比如愛笑呀!或者因換乳牙而有一口爛牙呢?這 我壓根兒都不記得。也許吧!她是有點瘦小,但我的記憶就這麼一點。我記得的 她總揣著一包王子麵,放在斜揹的小書包裡,下課時拿出來,用小小的雙手捏碎 方正的麵塊,再撕開袋口,取出調味包放入鹽粒、胡椒及碎蔥乾,坐在座位上品 嚐。麵塊被壓碎時,像凝固的雲塊終於碎裂,發出淅淅唰唰的細微雨聲。撕開袋 口的剎那,芳香的乾麵味洋溢,空氣中瀰漫一種快樂與期待,很有春雨入土的淡 淡草味。就這麼一點味道,夠了,足足讓我漫長地懷想,如何與一位小女孩相遇 的春天。 那年,全家從鄉下搬到苗栗市區,住在「南苗市場」裡的狹小樓房。我們睡 在樓上的通舖,樓下的店面則是母親裁縫的店面。每天一大早,我揹著小書包穿 過南北貨行、雜貨店、雞蛋行、布店及濃腥吵雜的魚肆及肉舖,沿著黑污油膩的 街道,前往十五分鐘距離的大同國小附設幼稚園上學。課堂上,孩子們坐在排成 口字型的椅子上,在格子好大的練習簿上寫下ㄅㄆㄇㄈ,思考:有一顆蘋果的籃 子裡又放入一顆蘋果共有幾顆蘋果。十點的下課,老師教唱歌謠後,發放包子、 饅頭、餅乾或綠豆湯,孩子們吵雜著吃點心,根本聽不到春雨落在屋瓦上的細索 聲。 就這樣,在春雨細微遙遠的某個早上,小女孩來到了幼稚園。她讓一位老伯 牽著入場,老師安排她坐在我對面的桌椅,跟著全班在格子好大的練習簿上寫下 ㄉㄊㄋㄌ,思考:有兩顆檸檬的籃子裡又放入一顆橘子共有幾種水果。下課了, 老伯牽著小女孩離開,穿過人聲逐漸乾淨的魚肆及肉舖,走入「南苗市場」內的 40


一家南北雜貨行。喔──原來小女孩住我家附近!於是,我們在上課時交換淡淡 的眼神,注意彼此的存在。 在那段模糊的季節,她每天都有一包王子麵零食。她學會跟我分享,從袋內 抓一把乾麵出來,我也很有默契的雙手合掬,承受那一把滋味。或著,她會留下 袋內的幾口的乾麵還有剩餘的調味料,留我品嚐。小女孩會慷慨的與其他同學分 享王子麵,還是只與我獨享?我也曾這樣嗎,帶著她在那如今拆掉改建為活動中 心的瓦房幼稚園遊玩嗎?一起玩蹺蹺板、地球儀或大象溜滑梯,或坐在後院種了 幾株尤加利的樹下默坐,聽著蟬鳴隨時序入晚而嘩噪?不記得了,只記得有一回 我犯錯,被老師罰站在教室中央,下課了,同學來來往往沒人理,我低頭不語。 小女孩跑過來了,唰啦啦響著袋子,我下意識地伸手合掬。在眾人目光下,她勇 敢的與我一起吃乾麵,如此勇敢。 同一條回家的路上,老伯牽著她走前頭,我只能走在後頭。有時候,她會回 頭看我有沒有跟上,以調整她和老伯的腳步。終於在同條路的岔點上,我們分開 了,回到各自的家庭與遊戲的國度。 那些充滿菜葉、骨渣、魚鱗與積水反光的街道安靜後,兩旁的商家開始湧出 男孩,聚集在附近的文昌廟前廣場遊戲。男孩們的遊戲霸道,不讓女孩加入,我 們向來談論當時流行的卡通科學小飛俠,一號鐵雄,二號大明,跳過三號珍珍, 接著討論四號丁丁,五號阿龍。每個男孩都有各自比附的小飛俠,因為姓名的關 係,我總是喜歡那位亦正亦邪、帶著不合群觀念的阿明。於是,我總是在那些男 孩不注意時,離開他們,靠近小女孩的聊天。我有一本科學小飛俠漫畫本,翻閱 不下數十遍,至今仍熟記其中的章節,我很高興將漫畫書借給小女孩,要一起討 論。 有時候,我會在閣樓獨自戲耍,聽著母親在樓下踩裁縫機,一陣急速縫紉的 針車聲便散開來。那天下午,小女孩跑來了,大喊: 「我找甘耀明。」 「誰?」 41


「甘耀明。」 「我叫叫看。」急索的縫紉聲停了,母親轉頭大喊:「甘耀明,有人來找你 囉!」 我坐在樓上地板,是如此膽小與害羞,一句話也不敢回應。每次經過小女孩 家,我總是遠繞而過,偷偷瞧著她在不在。沒想到她這麼大膽,直接到我家還漫 畫書,更大聲呼喊我的名字。 母親叫了幾遍後,對小女孩說:「他睡午覺了。你找他什麼事呀!」 「我要還他漫畫書。」 唉!小女孩的聲音如此雲嫩,我只能伏在地板上聽著她與母親對話,彷彿伏 在大岩堡上,捕捉時間的流泉如何穿越層層堅厚蕪漫的阻隔,一聲一字的在我耳 蝸深處迴盪。是呀!我仍記得那天午後的全部對話,以及小女孩清楚叫喊我的名 字,這是整部默片記憶中唯一軋出聲音的部分,然後又安靜下去,只剩光與影彼 此駁雜。 這世界上是不是有一種時光機,像漫畫小叮噹中一樣,我只要拉開抽屜進入, 坐上魔毯似的機器,穿過四周如超現實畫中軟糊鬆黏的時鐘,終於會回到那天下 午。我會站在樓下,對樓上小男孩大喊: 「我知道啦!你別裝睡了,趕快下來吧!」 然後帶小男孩與小女孩,穿過積水的街道,到廟口的冰店吃上一碗冰粉圓或豆花。 靜靜的,聽著小男孩與小女孩談話,或者小男孩始終安靜與害臊,只把冰品吃得 聒聒響,剩下小女孩一直用雲嫩的聲音抱怨: 「你裝睡,你裝睡,你裝睡……。」 這樣,或許那個小男孩會記下更多的東西,即使是安靜溫柔的畫面也好。然而, 這個世界沒有時光機,但時間卻持續運轉,不久後的某個午後,小女孩轉學到另 一座都市,小男孩也慢慢長大了。長大的日子裡,小男孩,或者說男孩吧!總對 那天下午的裝睡頻憾,他知道,那時應該從樓上的梯口懸出一顆頭顱,說: 「呀! 我沒裝睡。」然後又說:「我覺得妳很勇敢喔!竟然跑到我家來。」但只是事後 諸葛亮的懷想,永遠帶著淡淡惆悵。 長大的男孩與女孩,會不會?曾經在某個地方相遇過而不知。會不會?在某 42


班都市的捷運上,男孩正坐在女孩的對面,彼此相顧一眼後,眼神故意錯開,那 種小時候不顧裝扮、容貌、身材及地位的相契相識畢竟不能延續下來,終究要錯 開當初的記憶。會不會?在某個等紅燈的路口,男孩與女孩各自戴著全罩式安全 帽,彼此看了一眼,微笑,再微笑,然後綠燈亮了,身後的一百台汽機車迫鳴, 男孩與女孩不得不騎著機車前行,在彼此落差的速度中,終究要越拉越大。會不 會?在某個戲院……。 這真的太像愛情小說的橋段了,但我竟然曾認真地如此猜測與模擬。 我仍清楚記得最後一道關於小女孩的記憶。那時,我們在市場漫遊,在街廊 的盡頭,有人大聲叫了我。我跑過去,那位男孩說:「你怎麼跟女生在一起。如 果你跟她在一起,就不要跟我們玩。」我清楚記得這一句,但當時不知如何抉擇。 我站在街廊的這頭,背後湧入的光在幾尺前便頓停,她站在遙遠的那頭,全然是 一枚小小的剪影。那密閉的街廊,左邊第一家是鐘錶店,第二、三家是倉庫,第 四家是賣廉價化妝雜品的;街廊右邊是牆,掛滿各種形狀的時鐘,絕不是超現實 主義中那種軟糊鬆黏的樣子,秒針還滴滴答答響著,一格格往前跳動。 她真的期待我一起遊市場,如此專注。 我也是如此期待與男孩們一起遊戲,扭頭便走。我知道,明天或後天,我們 還會這樣在一起,分享一包王子麵或討論一本漫畫書。 但是,沒有了,往後的春雨中都沒小女孩靠近的影子了。 我是認真想過她的……。

──選自《作家的愛情》,木馬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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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吳億偉

臺灣嘉義

出生日期

1978 年

學 經 歷

國立臺北藝術大學戲劇系碩士,德國海德堡大學歐亞跨文化研 究所與漢學系博士候選人。曾任「自由副刊」編輯、國小實習 教師。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黃文鉅以為,吳億偉的小說「使用諷刺、狂想的寓言體」 ,透 過描寫各種荒謬情境以反映人生。散文則「壓抑節制,透明 度高,不雕文琢字」、「不慍不火,不譁眾取寵,理智動靜拿 捏得當,罕見大喜大哀式的情緒潑灑」。 作品曾獲第十五屆梁實秋文學獎散文獎、第五屆台北文學獎全 民寫作獎、第二十六屆時報文學獎散文獎、第十九屆梁實秋文 學獎散文獎、第二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第二屆 BenQ 真 善美明信片獎以及中國時報開卷好書獎,並連續兩年入圍臺北 國際書展「書展大獎」決審。 著有《努力工作:我的家族勞動紀事》 、 《芭樂人生》 、 《機車生 活》等,聯合出版則有《來自陽光,帶有鹹味的筆》。 維基百科 https://goo.gl/d7MhLD 鏡文學 https://www.mirrorfiction.com/zh-Hant/writer/7669 黃文鉅專訪〈格格不路的顛途,不騎則退-吳億偉談《機車 生活》〉2014-04-08 自由副刊【書與人】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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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期 九〇年代初,嘉義市民族路上的金財神大樓剛落成,那是市區新地標。在這 之前,嘉義市的主要電影院是火車站旁的嘉年華,設備新穎,廳數並不多,藏在 街頭有一些二輪戲院,沒有豪華設備,吸引人的立體音響,但有的是寬敞空間, 紅色椅子還會支乖作響。看電影的人並不多,裡面充滿灰塵與食物交融的味道, 但是螢幕又寬又大,滿足視覺的快感。看電影就是要把人放大仔細看,我總是這 樣覺得,以至於後來到所謂的家庭式戲院觀影,大小只容幾排座位時,都不太習 慣。 那個時候,嘉義一切很蓬勃。如今想來,可能是青春期的年紀,世界都是蓄 勢待發的。國三那年父親因擔心我成績一落千丈,把我轉到嘉義某私立學校,一 下子把我從生活十幾年的高雄抽離。以往嘉義只是一個過年放假回來的「家」, 頓時變成日常生活所在。父親本來打算一同搬回嘉義,後來不知為何沒有實行, 那一年我就這樣看著父母親風塵僕僕回到嘉義做幾天工,然後又急急忙忙回去高 雄做生意。 私立學校的進度總是超前許多。當公立學校還在放暑假時,私立學校早就起 跑了,九月入學時,國三的課程竟然已在收尾階段,為的是下學期可以不斷複習。 父親為了讓我追上進度,在學校找了幾位老師幫我課後補習。因此,下了課,我 通常不是回水上的家,而是一個人在嘉義街頭晃盪,準備到老師家。嘉義市區跟 高雄的不同,已經習慣棋盤式的行動路線的我,在嘉義市區街道間曲曲折折,那 新舊店面穿插的景觀,使我有一種冒險感。 國二之前,獨自在市區逛街機率相當低。在高雄時,住在大發工業區旁的小 村莊,光是去鳳山就得先騎二十分鐘的腳踏車,到最近的大馬路鳳林路,坐上三 十分鐘的公車,如此就要折騰一個多小時,更別說遙遠的高雄市區。因為這樣, 父母親也不太答應讓我自己出門。回到嘉義之後,這些束縛突然全解開了,我可 以一個人大搖大擺在市區走著,握著父親給我的生活費,奢侈地去新榮路三商百 46


貨地下室享用三商巧福,那濃濃的湯頭是十四歲的自由味道,咬著一片又一片的 牛肉,沒有人管得著的口感,再配上一疊泡菜,辣辣脆脆。在我身邊的大多是成 年人上班族,這不是我的地盤,卻名正言順佔了一處。 轉學的那一天,我的身份已從客人變成長居的晚輩,以前一年見幾次笑呵呵 的叔叔伯伯伯母嬸嬸,成為管教我的長輩。那時嘉義老家還沒有改建,轆轤把的 傳統格局,每個房間早已睡滿人,我獨自住在老房子對面的二樓透天厝。看似同 親人們住,卻又隔著距離。青春期的我有一個怪僻,吃完晚餐之後就會馬上發睏, 撐不住七點多就倒下睡了,一直到十一點多才起床,透天厝沒有熱水,得跑到老 房子洗澡,而老房子仍是採用燒材生火的設備,過了九點,只剩溫水。好幾次眼 睛睜開已經近午夜,我一個人偷偷摸摸拉開鐵網門,從屋後躡手躡腳前往浴室, 那時還剩一點溫水,趕緊沖洗怕吵醒入睡的大家。本以為天衣無縫,但有天嬸嬸 說,要早一點洗澡,不要深夜才跑進來。過不久,長輩直接叫我回到老房子來睡。 獨居時光很快就結束了。 那一年似乎花很多時間在睡覺,也不知道為什麼那麼容易發睏,吃完睡,放 假睡,考試前才會驚醒,三四點臨時抱佛腳。我常請同房堂弟叫我起床,但叫了 幾回之後,他也放棄了。迷迷糊糊中我總說知道了,但睜開眼就是趕校車的時間 了。 轉入的是嘉義有名的私立男校,全校都是男生,對我來說是全新體驗。操場 旁有幢宿舍,住滿了遠道而來的男孩們。住在學校是什麼感覺?那時十分好奇, 一直想進去參觀,但上課時間宿舍並不開放。有回趁放學與晚自習的空檔跑進去, 同學熱心介紹他們的生活起居,那六人一間的小寢室,汗臭跟男孩的喧嘩。看到 平常穿制服的同學,迅速換起便服,然後拿著臉盆毛巾肥皂,鬧哄哄地搶起浴室。 現在想來他們都是提早長大的一群,不知不覺,就過起自己的日子,搶著自己的 空間。 身為一個轉學生,似乎有義務去回顧班上的「豐功偉業」。我永遠不在場, 故事可以不斷加油添醋,一次比一次還誇張。這些故事,往往跟性有關。班上第 47


一名的同學,不是書呆子的形象,總愛說一些有的沒的。下課過來跟我抬槓,話 題不外乎是以前同學如何用言語挑逗某女老師,嚇得老師不敢上課。最誇張的是 英聽課,最後一排的同學會聽著老師唸英文,然後開始自慰,他信誓旦旦保證, 女老師絕對知道,所以不敢走過來。他越說越誇張,似乎整間學校只剩男孩的賀 爾蒙,以及雄性激素勾勒出的荒唐的場景。不過,我像聽天方夜譚一樣記錄著他 每日情節,半信半疑,但也不必阻止。 那年在嘉義街頭,我最常逗留的地點就是電影院。下課之後,把父親給的生 活費拿去看電影,是生活最大的祕密。金財神大樓電影院還在時,我看了二輪的 《侏羅紀公園》。那時幾乎全台灣人都看過了,天天聽人談論,我卻沒有跟上潮 流。坐在電影院裡,高級沙發立體音響,震得下一秒鐘恐龍就要從螢幕跑出來, 可是突然,奔跑的主角與恐龍速度越來越慢,他們說話的聲音像是拉長的彈簧, 嗡嗡嗡,有點滑稽,然後整個畫面停住,我還以為是什麼特效,結果博士的臉突 然迸開,一個燒焦的洞慢慢擴大,連恐龍都被吞噬了。電影院裡的人面面相覷, 這是《侏羅紀公園》的彩蛋嗎?工作人員著急的跑進來,說底片燒掉了,電影放 不下去了。我的《侏羅紀公園》就停在角色與恐龍被燒掉的畫面裡。 也許天天被同學充滿男性賀爾蒙的故事所影響,青春期的當下,我最常看的 竟是香港的三級片。情慾血腥。那時電影院抓得並不嚴,有一次撕了票,後面傳 來工作人員的討論,他是國中生而已,可以進去嗎?我加快腳步,轉身進了戲院。 那是香港三級片風光的時代,《赤裸羔羊》、《擋不住的風情》等等,大力宣傳邱 淑貞、翁虹玉女紅星「大膽解放」 。當時倒是覺得故事好看,沒有什麼特別欲念, 心底真的享受的,是回到學校跟同學分享進了戲院看了限制級的電影,那代表一 種行動與經濟上的自主,是青春期男孩足以炫耀的抽象本錢。 男孩聚在一起,幾句話就可以叛逆。嚴格的私校規則,也擋不住隨性。週六 下午的自習課,我和幾個朋友常趁老師轉頭或是離開,拎著書包從教室後面跑出 去,頭也不回狂奔直到離開大門。但是真要去哪裡?誰也沒主意。有個朋友家裡 經營酪農場,位在太保交流道下,沒地方去,我們就去他家農場。騎著他家的摩 48


托車,在鄉間小路闖蕩,沒有安全帽,但三分頭也無法有飄揚的髮絲。那些乳牛 在柵欄裡隨意走著,有些被關在籠子裡。我們斜揹書包,踏過牛屎與乾草,試著 去摸他們,看著牠們在柵欄裡快步奔走。有時同學的父親在,卻沒問我們怎麼沒 在學校,反倒了幾杯牛乳給我們喝,最新鮮的,遞給我們時總是特別強調。 一年後,到了選擇聯考考區的當下,父親有意要我直升高中部,直接住校, 我不肯,堅持要回高雄。他順我意。我很高興可以回去熟悉的環境,嘉義生活像 是岔出的故事,現在電影終要接上主線。當時是那樣興奮,想把嘉義的一切拋在 身後,但如今想來,我的青春期卻是被這些不預期的事件所填滿,嘉義的街頭, 宿舍,乳牛,一部又一部的電影。那些預支的自由。

──選自 UDN 讀書人聯副創作【文學台灣:嘉義篇 7】 https://goo.gl/5t9p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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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教材

我是誰

迷路的詩 / 楊

請讀我 / 瓦歷斯‧尤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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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有情世間



貧賤夫妻 作

鍾理和

江流、里禾、鍾錚、鍾堅

臺灣屏東

出生日期

1915 年 12 月 15 日

生 或 卒

已故

辭世時間

1960 年 8 月 4 日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日治時期鹽埔公學校畢業後,進入私塾學習漢文,也開始接觸 流入臺灣的新文學作品。1932 年,鍾理和因協助其父經營「笠 山農場」認識鍾平妹,後因與平妹的同姓之婚受阻,1940 年 與平妹奔逃到滿州奉天。翌年遷居北平,開始專注寫作,出版 第一本小說集《夾竹桃》。1946 年 3 月攜眷返臺,隨即應聘 到屏東內埔初中擔任代用國文老師,後因罹患肺疾,日漸惡 化,於 1947 年 3 月辭去內埔初中教職,歷任兩次大型胸腔手 術之後,返美濃笠山休養。1953 年 2 月在《野風》月刊發表 返臺後第一篇作品〈野芒芒〉,1954 年底《笠山農場》草稿 初成,是作者生前唯一完成的長篇小說,1957 年參與鍾肇政 發起的《文友通訊》。 鍾理和創作文類包含散文、小說等。因客觀環境不允許,只能 在創作中尋找人生的出路,晚年對生活絕望,對文學感到無 力,生前雖一再告誡家人「不得再有從事文學者」,然而在備 嘗人間疾苦之後,仍執著於文學創作,不改其志,具現了作家 追求理想的精神,陳火泉稱之為「倒在血泊中的筆耕者」,是 對其不朽形象最傳神的寫照。鍾理和小說中往往帶有濃厚的自 傳性色彩,《夾竹桃》為其赴北平期間的經歷縮影,描述貧困 與破敗的生活黑暗面;《笠山農場》則是以作者自身在高雄時 的親:身經歷,描寫了同姓婚姻的困境以及反映農民的勞動生 活; 《故鄉》系列更是描繪出一幅幅臺灣農村痛苦生活的景象, 表達了對於農民生活的關注與同情。婚姻、貧窮和疾病則是三 個相互糾結的主題,成為鍾理和作品中的基本題材,葉石濤評 論其小說:「一向不以社會性觀點來處理題材,倒用美學和人 性來安排情節,使得他的小說細膩動人有高度的藝術成就。」 53


文學成就

1956 年 11 月榮獲中華文藝獎金長篇小說第二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tJYX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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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賤夫妻 § 一 下了糖廠的五分車,眼睛往四下裡搜尋,卻看不見平妹的影子。我稍感到意 外。也許她沒有接到我的信,我這樣想:否則她是不能不來的,她是我的妻,我 知道她最清楚。也許她沒有趕上時間,我又這樣想:那麼我在路上可以看見她。 於是我提著包袱,慢慢向東面山下自己的家裡走去。已經幾年不走路了,一 場病,使我元氣盡喪,這時走起來有點吃力。 我離開家住到醫院裡,整三年了,除開第二年平妹來醫院探病見過一次,就 再沒有見過,三年間無日不在想念和懷戀中捱過。我不知道這三年的日子她們在 家裡怎樣度過,過得好?或不好?雖然長期的醫藥費差不多已把一份家產蕩光, 但我總是往好裡想她,也許並不是想,而只是這樣希望著也說不定。我願他們過 得非常之好,必須如此,我才放心。 固然我是這樣的愛她,但是除開愛,還有別種理由。 我和平妹的結合遭遇到家庭和舊社會的猛烈反對,我們幾經艱苦奮鬥,不惜 和家庭決裂,方始結成今日的夫妻。我們的愛得來不易,惟其如此,我們甘苦與 共,十數年來相愛無間。我們不要高官厚祿,不要良田千頃,但願一所竹籬茅舍, 夫妻倆不受干擾靜靜地生活著,相親相愛,白頭偕老,如此盡足。 我們起初在外面,光復第二年又回到台灣,至今十數年夫妻形影相隨,很少 分開。想不到這次因病入院,一住三年。我可以想像在這期間平妹是多麼懷念和 焦慮,就像我懷念和焦慮一樣。 一出村莊,一條康莊大道一直向東伸去,一過學校,落個小坡,有一條小路 岔向東北。那是我回家的捷徑。我走落小坡,發現在那小路旁──那裡有一堆樹 蔭,就在那樹蔭下有一個女人帶一個孩子向這邊頻頻抬頭張望。 那是平妹呢! 我走到那裡,平妹迎上來接過我手中的行李。 55


「平妹!」我壓抑不住心中的激動。 平妹俯首。我看見她臉上有眼淚滾落,孩子緊緊地依在母親懷中,望著我, 又望望母親。我離開時生下僅數個月的立兒,屈指算來已有四歲了。 我看著平妹和孩子,心中悲喜交集,感慨萬千。 平妹以袖揩淚;我讓她哭一會兒。三年間,她已消瘦許多了。 「平妹,」在她稍平靜下來時我開口問她:「你沒有接到我的信嗎?」 平妹靜靜地抬起眼睛;眼淚已收住了,但猶閃著濕光。 「接到了,」她說。 「那你為什麼不到車站接我呢?」 「我不去,」她囁嚅地說,又把頭低下:「車站裡人很多。」 「妳怕人呀?」 我又想起有一次我要到外面去旅行,期間二週,平妹送我上車站時竟哭了起 來,好像我要出遠洋,我們之間有好多年的分離。弄得我的心情十分陰沉。 「妳不要別人看見妳哭,是不是?」 平妹無言,把頭俯得更低了。 我默然良久,又問: 「我回來了,妳還傷心嗎?」 「我太高興了!」她抬首,攀著孩子的下巴:「爸爸呢,你怎麼不叫爸爸? 在家裡你答應了要叫爸爸的!」 這時我們已漸漸的把激動的情緒平抑下來,她臉上已有幾分喜意了。 我又問平妹: 「妳在家裡過得好不好?」 平妹悽然一笑:「過得很好!」 我茫然看著,一份愧歉之情油然而生。 我拿起她的手反覆撫摸。這手很瘦,創傷密佈,新舊皆有;手掌有滿滿厚厚 的繭兒。我越看越難過。 「妳好像過得很辛苦。」我說。 56


平妹抽回自己的手。「不算什麼,」她說,停停,又說「只要你病好,我吃 點苦,沒關係。」

§ 二 家裡,裡裡外外,大小器具,都收拾得淨潔而明亮,一切井然有序,一種發 自女人的審慎聰慧的心思的安詳、和平、溫柔的氣息支配著整個的家,使我一腳 踏進來便發生一種親切、溫暖和舒適之感。這種感覺是當一個人久別回家後才會 有的,它讓漂泊的靈魂靜下來。 然而在另一方面,我又發覺我們的處境是多麼困難,多麼惡劣,我看清楚我 一場病實際蕩去多少財產,我幾乎剝奪了平妹和二個孩子的生存依據。這思想使 我痛苦。 「也許我應該給你們留下財產,」晚上上床就寢時我這樣說: 「有那些財產, 妳和二個孩子日後的生活是不成問題的。」 「你這是什麼話,」平妹頗為不樂:「我巴不得你病好出院回來,現在回來 了,我就高興了。你快別說這樣的話,我聽了要生氣。」 我十分感動,我把她拉過來,她順勢伏在我的肩上。 「人家都說你不會好了,勸我不要賣地,不如留起來母子好過日子。可是我 不相信你會死,」過了一會兒之後她又文靜的開口:「我們受了那麼多的苦難, 上天會可憐我們。我要你活到長命百歲,看著我們的孩子長大成人,看著我在你 跟前舒舒服服的死去;有福之人夫前死,我不願意自己死時你不在身邊,那會使 我傷心。」 我們留下來的唯一產業,是屋東邊三分餘薄田,在這數年間,平妹已學會了 莊稼人的全副本領:犁、耙、蒔、割,如果田事做完,她便給附近大戶人家或林 管局造林地做工。我回來那幾天,她正給寺裡開墾山地。她把家裡大小雜物料理 清楚,然後拿了鐮刀上工,到了晌午或晚邊,再匆匆趕回來生火做飯。她兩邊來 回忙著,雖然如此,她總是掛著微笑做完這一切。 有一天,她由寺裡回來,這時天已黑下來,她來不及坐下喘息,隨手端起飯 57


鍋進廚房。我自後邊看著她這份忙碌,心中著實不忍,於是自問:為什麼我不可 以自己做飯? 翌日我就動手做,好在要做大小四口人吃的飯並不難,待平妹回來時我已把 午膳預備好了。開始,平妹有些吃驚,繼之以擔心。 「不會累壞的,」我極力堆笑,我要讓她相信她的憂慮是多餘的,「我想幫 點忙,省得妳來回趕。」 由是以後,慢慢的我也學會了一個家庭主婦的各種職務:做飯、洗碗筷、灑 掃、餵豬、縫紉和照料孩子;除開洗衣服一項始終沒有學好。於是在不知不覺中 我們完成了彼此地位和責任的調換;她主外,我主內,就像她原來是位好丈夫, 我又是位好妻子。 假使平妹在做自己田裡的活兒,那麼上下午我便要沏壺熱茶送到田裡去,一 來給她喝,也可讓她藉此休息。我想一個人在做活流汗之後一定喜歡喝熱茶的。 我看著她喝熱茶時那種愉快和幸福的表情,自己也不禁高興起來。雖然我不 能不讓她男人似的做活,但仍然希望她有好看的笑顏給我看:只要她快樂,我也 就快樂。

§ 三 物質上的享受,我們沒有份兒,但靠著兩個心靈真誠堅貞的結合,在某一個 限度上說,我們的日子也過得相當快樂,相當美滿。我們的困難主要是經濟上的。 我們那點田要維持一個四口之家是很難的,而平妹又不是時常有工可做,所以生 活始終搖擺不定。 有天傍晚,我們在庭中閒坐。庭上邊的路上這時走過幾十個掮木頭的人,裡 面居然還有少數女人。他們就是報上時常提到的盜伐山林的人。他們清早潛入中 央山脈的奧地1去砍取林管局的柚木,於午後日落時分掮出來賣與販子。 我們靜靜地看著這些人走過。忽然平妹對我說她想明天跟他們一塊去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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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地:日語詞彙,深山處。 58


頭。 我不禁愕然,「妳?掮木頭?」 隨著掮木頭人渾身透濕,漲紅面孔,呼吸如牛喘的慘相在我面前浮起。我的 心臟立刻像被刺上一針,覺得抽痛。那是可怕的事。 「平妹,」我用嚴明的口氣說,但我聽得出我在哀求:「我們不用那樣做, 我們吃稀點就對付過去了。」 話雖如此,但我們的日子有多難,我自己明白。最可悲的是:我們似乎又沒 有改善的機會;加之事情往往又不是「吃稀點」便可以熬過去的。 柴米油鹽醬醋茶,對於他人是一種享受,但對於我們,每一件就是一種負擔, 常人不會明白一個窮人之家對這些事有著怎樣的想法。我吃了這把年紀也是到了 現在才明白,有許多在平常人看來極不相干的事,窮人便必須用全副精神去想, 去對付。 到了孩子入學,教育費又是我們必須去想去對付的另一件事。此外,還有醫 藥費等,雖然我已用不著每天吃藥了。壓力來自各方。 終於有一天,平妹掮木頭去了! 我默然目送平妹和那班人一道兒走上山路,有如目送心愛的人讓獄卒押上囚 室一樣,心中悲痛萬分。我從沒有像這時一樣的怨恨自己的軟弱無能。我清楚覺 得我們之間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在殘酷無情地支配著我們的生活和行動,我們 的意志已被砍去了手和腳。 日頭落山2後不久,平妹很順利的掮著木頭由後門回來了。她的上衣沒有一塊 乾燥,連下面的褲子也濕了大半截;滿頭滿臉冒著汗水,連頭髮也溼了;這頭髮 蓬亂異常,有些被汗水膏在臉上,看上去,顯得兇狠剽悍。平妹看見我便咧開嘴 巴,但那已不是笑,壓在肩上的木頭把它扭歪得不知像什麼。霎時我心中有股東 西迫得我幾乎喊出來。但實際我只一言不發的把別開;我不忍看,也不敢問。 她把木頭掮進屋裡,依著壁斜放著。那是一支柚木,帶皮,三吋半厚,丈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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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頭落山:太陽下山。 59


尺長,市價可值二十幾元。平妹一出來,我就把門關上,至晚,不提一個字── 我怕提起木頭兩個字。 「你不高興我掮木頭呢!」 平妹終於開口問我,我的緘默似乎使她很難過。 「不是我喜歡掮木頭。」她向我解釋,但那聲音卻是悽愴的,「為了生活, 沒有辦法!」 事實上,我也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境如何,那是相當複雜而矛盾的,這裡面 似乎有恨,有悲哀,也有憂懼。恨的是自已為人丈夫不但不能保有妻子,反要賴 其贍養;悲哀的是妻子竟須去掮木頭;而木頭那端,我仿佛看到有一個深淵,我 們正向那裡一步一步地接近,這又是我所懼怕的。

§ 四 第二天,平妹又要去掮木頭。我給她捏了兩丸飯團,用麻竹葉包好,然後包 在她洋巾3裡讓她帶去,這就無須帶飯盒,吃完扔掉,省得身上多一份累贅;在 這種場合,身子越輕快越好。 這天一到中午,我便頻頻向東面山坡看望,一來盼望平妹回來心切,其次也 要看看有無異樣的人進出。那是很重要的,因為這關係著掮木頭人的安危。 本地工作站,雖然經常派有數名林警駐紮,但如果上頭林管機關不來人,平 日便不大出動,出動了也不甚認真。這樣的日子大抵是安全的。但如果上頭來人, 情形就兩樣了。為了安全,掮木頭的人共同僱有專人每天打聽消息,一有不穩, 立刻潛進山裡送信。他的神通廣大,時常林管機關還不曾動身,他就先知道了。 可惜的是:他愛喝酒和賭博,一喝起來或一賭起來,就什麼都不管了,這是掮木 頭的人所最不能放心的。 中午一過,忽有三四個白衣人物由南邊進來了。我伏在窗格上足足看了幾分 鐘。糟了,林管機關的人呢!由此發現以後,我走進走出,起坐不寧。我時常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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洋巾:一種方正的布巾,客家婦女工作時用以包裹頭部,亦可用來包裹物品。 60


到庭邊朝東面山上察看動靜。那裡有兩條路,在寺下邊分岔,一向東,一稍偏東 北;向東那條須經過工作站門口,所以掮木頭的人都願意走另一條。如果風聲不 好,二條路都不能走,他們便須翻山越嶺由別處遁走,果真這樣,那就可憐了。 但願不致如此。 我想起送信的人,我不知道這酒鬼做什麼去了。到現在還不見影子,真真該 死! 太陽向西邊斜墜,時間漸漸接近黃昏。沒有動靜。也看不見送信人的身影。 我的心加倍焦急,加倍不安。看看日頭半隱入西邊的山頭了,黃昏的翳影向著四 周慢慢流動,並在一點點加深、加濃。又是生火做飯的時候了。 突然,庭外面的路上有粗重的腳步聲匆匆走過。我一看,正是那該死的酒鬼, 走得很急,幾乎是跑。 「平妹去了,阿和?」他邊走邊向我這裡喊。 「去了。他們在那裡?」我問。 「枋寮4。」 「你──」 但酒鬼已走遠了。 我一邊做事,一邊關心東面山口。這是緊要關頭,是林警出動拿人,而掮木 頭的人偷越防線的時候。如果不幸碰著,小則把辛苦掮出來的木頭扔掉,人可以 倖免;大則人贓俱獲,那麼除開罰鍰,還要坐牢三月,賴以扶養的家族在這期間 如何撐過,那只有天曉得了。 天,眼看要黑了,卻一點動靜都沒有,事情顯見得不比尋常了。掮木頭的人 怎麼樣?林警是否出動了?送信人是否及時趕到?他為什麼這樣遲才趕來呢? 這酒鬼! 天已完全黑下來,新月在天。我讓兩個孩子吃飽飯,吩咐老大領著弟弟去睡, 便向東面山口匆匆跑去,雖然明知自己此去也不會有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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枋寮:伐木工人休息的簡陋屋舍,這裡指山中的一個地點,而非屏東縣的枋寮鄉。 61


走到寺下邊彎入峽谷,落條河,再爬上坡,那裡沿河路下有一片田。走完田 壟,驀然前邊揚起一片吶喊。有人大聲喝道:「別跑!別跑!」還有匯成一片的 「哇呀──」像一大群牛在驚駭奔突。 我奮不顧身的向前跑去,剛跑幾步,迎面有一支人沿路奔來,肩上掮著木頭。 我一閃,閃進樹蔭,只見五六個男人急急惶惶跑過,氣喘吁吁,兩個林警在後面 緊緊追趕,相距不到三丈「別跑!別跑!」林警怒吼。嘣!嘣!嘣!顯然男人們 已把木頭扔掉了。 我走出樹蔭,又向裡面跑。沿路有數條木頭拋在地上。裡面一疊聲在喊: 「那 裡!那裡!」只見對面小河那向空曠的田壟裡有無數人影分頭落荒逃走,後面三 個人在追,有二個是便衣人物,前面的人的肩上已沒有木頭。 「站著,別跑,×你媽的!」有聲音在叱喝,這是南方口音的國語。 另一股聲音發自身邊小河裡,小河就在四丈近遠的路下邊,在朦朧的月光下 竄出二條人影,接著又是一條,又再一條。第三條,我看出是女人,和後面的林 警相距不到二丈,小河亂石高低不平,四條人影在那上面跌跌撞撞,起落跳躍。 俄而女人身子一踉蹌,跌倒了,就在這一剎那,後面的人影一縱身向那裡猛撲。 哎呀! 我不禁失聲驚叫,同時感到眼前一片漆黑,險些兒栽倒。 待我定神過來時,周遭已靜悄悄地寂然無聲了,銀輝色的月光領有了一切。 方才那掙扎,追逐和騷動彷彿是一場噩夢。但那並不是夢,我腳邊就有被扔掉的 木頭,狼藉一地。我帶著激烈的痛苦想起:平妹被捉去了!

§ 五 我感到自己非常無力,我拖著兩條發軟的腿和一顆抽痛的心向回家的路上一 步一步走去。在小河上,我碰見兩個林警和三個便衣人物,他們都用奇異和猜疑 的表情向我注視。 不知走了多少時間,終於走到自己的家,當我看見自窗口漏出的昏黃燈光時 我感到無比的孤獨和淒涼。但當我一腳踏進門時我又覺得我在做夢了;以致一時 62


呆在門邊。呵,平妹竟好好地坐在凳子上!她沒有被林警捉去,我心愛的妻! 「平妹!平妹!」 我趨前捉起她的手熱情地呼喚,又拿到嘴上來吻,鼻上來聞,我感覺有塊灼 熱的東西在胸口燃燒。 「你到哪裡去啦?」平妹開口問我。 但是我聽不見她的話,只顧說我自己的:「我看見妳被林警捉去。」 「我?」平妹仰著臉看我。 「沒有,」她緩緩地說: 「我走在後邊:我看見前 邊林警追人,就藏進樹林裡。不過我翻山時走滑了腳,跌了一跤,現在左邊的飯 匙骨跟絞骨有些作痛,待一會兒你用薑給我擦擦。」 我聽說,再看她的臉,這才發現她左邊顴骨有一塊擦傷,渾身,特別是左肩 有很多泥土,頭髮有草屑。 我拿了塊薑剖開,放進熱灰裡煨得燙熱,又倒了半碗酒,讓平妹躺在床上。 解開衣服一看,使我大吃一驚:左邊上至肩膀,下至腿骨,密密地佈滿輕重大小 的擦破傷和瘀血傷。胯骨處有手掌大一塊瘀血,肩胛則擦掉一塊皮,血跡猶新。 我看出這些都是新傷。擦傷,我給她敷上盤尼西林,瘀血的地方,我用熱薑片蘸 上酒給來回擦搓;擦胯骨時平妹時時低低地呻吟起來。 「平妹,妳告訴我,」我問:「妳是剛才在小河裡跌倒的,是不是?」 平妹不語。經我再三追問,她才承認確是在小河跌倒。 「那妳為什麼要瞞住我?」我不滿地說:「你的傷勢跌得可並不輕。」 「我怕你又要難過。」她說。 剛才那驚險緊張的一幕又重新浮上我的腦際,於是一直被我抑止著的熱淚涔 涔然滴落。 我一邊擦著,一邊想起我們由戀愛至「結婚」而迄現在,十數年來坎坷不平 的生活,那是兩個靈魂的艱苦奮鬥史,如今一個倒下了,一個在作孤軍奮鬥,此 去困難重重,平妹一個女人如何支持下去?可憐的平妹! 我越想越傷心眼淚也就不絕地滾落。 平妹猛的坐了起來,溫柔地說:「你怎麼啦?」 63


我把她抱在懷中,讓熱淚淋濕她的頭髮。 「你不要難過,」平妹用手撫摸我的頭,一邊更溫柔地說:「我吃點苦,沒 關係,只要你病好,一切就都會好起來。」 兩個孩子就在我們身邊無知地睡著,鼻息均勻、寧靜。 第二天,無論如何我不讓她再去掮木頭,我和她說我們可以另想辦法。 後來我在鎮裡找到一份適當的差事──給一家電影院每日寫廣告,工作輕鬆, 而且只二小時即可做完,餘下的時間仍無妨療養。雖然報酬微薄,只要我們省吃 儉用,已足補貼家計之不足,平妹已無需出外做工了。 雖然如此,我只解決了責任和問題的一半,還有一半須待解決,那就是── 我的病。我必須早日把它克服,才對得起平妹,我的妻!

──選自《鍾理和全集》,高雄縣立文化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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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在古戰場 作

余光中

福建永春

出 生 地

南京市

出生日期

1928 年 9 月 9 日

生 或 卒

已故

辭世時間

2017 年 12 月 14 日

來台時間

1950 年 5 月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歷任東吳大 學、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大學、政治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教授, 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外文所所長,並先後赴美 講學四年。擔任中山大學榮譽退休教授。1953 年與覃子豪、 鍾鼎文、夏菁、鄧禹平等共創「藍星詩社」。 余光中創作文類包括論述、詩、散文等。以詩歌創作為主,復 以散文及評論揚名。余光中詩作,講究詩的結構,多通過節奏 和意象的暗示而自然流露出主題,其詩作多發抒詩人的悲憫情 懷,對土地的關愛,對環保的指涉,以及對社會現象和歷史文 化的省思等,既富於時代氣息又有高度的藝術性,其中以流露 出濃厚思念故園的鄉愁最具特色,張默曾就余光中的詩作提 到:「更能利用現實的題材,借抒小我之情而苦吟其大我的文 化鄉愁」。在散文部分,余光中提出現代散必須具備彈性、密 度和質料等要素,行文注重整體氣勢,表現出力量、速度與運 「更見繽紛華麗、音 動的磅礡浩蕩,評論家夏志清曾稱讚其: 節鏗鏘,筆調隨著情景之轉移而多巧變,又多著意嵌入古典佳 句,不愧為驚人之筆」。余光中自傳統出發走向現代,復又深 入傳統,是位兼容古今之作家。除此外,余光中曾持續兩次擔 任「中華現代文學大系」 (九歌)的總編纂,並曾先後主編《藍 星週刊》 、 《現代文學》 、 《文星》詩頁、 《藍星叢書》五種及《近 代文學譯叢》十種、《現代文學》雙月刊、政治大學《大學英 文讀本》、《中外文學》詩專號等。 65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新詩獎章、中山文藝獎、時報文學獎、吳 魯芹散文獎、吳三連文藝散文獎、新聞局圖書金鼎獎主編獎、 國家文藝獎、五四獎文學交流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7HbS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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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在古戰場 熄了引擎,旋下左側的玻璃窗,早春的空氣遂漫進窗來。岑寂中,前面的橡 樹林傳來低沉而嘶啞的鳥聲,在這一帶的山裡,盪起幽幽的回聲。是老鴉呢,他 想。他將頭向後靠去,閉起眼睛,仔細聽了一會,直到他感到自己已經屬於這片 荒廢。然後他推開車門,跨出駕駛座,投入四月的料峭之中。 水仙花的四月啊,殘酷的四月。已經是四月了,怎麼還是這樣冷峻,他想, 同時翻起大衣的領子。濕甸甸陰淒淒的天氣,風向飄忽不定,但風自東南吹來時, 潮潮的,嗅得到黛青翻白的海水氣味。他果然站定,嗅了一陣,像一頭臨風昂首 的海豹,直到他幻想,海藻的腥氣翻動了他的胃。這是斜向大西洋的山坡地帶, 也是他來東部後體驗的第一個春天。美國孩子們告訴他,春天來齊的時候,這一 帶的花樹將盛放如放煙火,古戰場將佩帶多彩的美麗。文葩告訴他說,再過一個 星期,華盛頓的三千株櫻花,即將噴灑出來。文葩又說,鱸魚和曹白魚正溯波多 馬克河與塞斯奎漢納河而上,來淡水中產卵,奇娃妮湖上已然有天鵝在游泳,黑 天鵝也出現過兩隻了。你怎麼知道這些的?有一次他問她。文葩笑了,笑得像一 枝洋水仙。我怎麼不知道,她說,我在蘭開斯特長大的嘛。你是一個鄉下女娃娃, 他說。 在一座巍然的雕像前站定,他仰起面來,目光掃馬背騎士的輪廓而上,止於 他翹然的鬚尖。他踏著有裂紋的大理石,拾級而上。他伸手撫摸石座上的馬蹄, 青銅的冷意浸冰他的手心,似乎說,這還不是春天。他縮回手,辨認刻在石座上 的文字,塞吉維克少將,一八一三年生,一八六四年歿,陣亡於維琴尼亞州,偉 大的戰士,光榮的公民,可敬的長官。已經一百年了,他想。忽然他湧起一股莫 名的衝動,欲攀馬尾而躍上馬背,欲坐在塞吉維克將軍的背後,看十九世紀的短 兵相接。畢竟這是一座龐偉的雕塑,馬鞍距石座幾乎有六呎,而馬尾僨張,青銅 凜然,苔蘚滑不留手。他幾度從馬臀上溜了下來,終於疲極而放棄。他頹然跳下 大理石座,就勢臥倒在草地上。一陣草香嫋嫋升起,襲向他的鼻孔。他閉上眼睛, 67


貪饞地深深呼吸,直到清爽的草香似乎染碧了他的肺葉。他知道,不久太陽會吸 乾去冬的潮濕,芳草將佔據春的每一個角落。不久,他將獨自去抵抗一季豪華的 寂寞,在異國,冷眼看熱花,看熱得可以蒸雲煮霧的桃花哪桃花,冷眼看情人們 十指交纏的約會。他想像得到,自己將如何浪費昂貴的晴日,獨自坐在夕照裡, 數那邊哥德式塔樓的鐘聲,敲奏又一個下午的死亡。然而春天,史前而又年輕的 春天,是不可抗拒的。知更說,春從空中來。鱸魚說,春從海底來。土撥鼠說, 春是從地底冒上來的,不信,我掘給你看。伏在已軟而猶寒的地上,他相信土撥 鼠是對的。把饕餮的鼻子浸在草香裡,他靜靜地匍匐著,久久不敢動彈,為了看 成群的麻雀,從那邊橡樹林和樺木頂上啾啾旋舞而下,在墓碑上,在銅像上,在 廢砲口上作試探性的小憩,終於散落在他四周的草地上,覓食泥中的小蟲。他屏 息看著,希望有一雙柔細而涼的腳爪會誤憩在他的背上。不知道那麼多青銅的幽 靈,是不是和我一樣感覺,喜歡春天又畏懼春天,因為春天不屬於我們,他想。 我的春天啊,我自己的春天在哪裡呢?我的春天在淡水河的上游,觀音山的對岸。 不,我的春天在急湍險灘的嘉陵江上,拉縴的船夫們和春潮爭奪寸土,在舵手的 鼓聲中曼聲而唱,插秧的農夫們也在春水田裡一呼百應地唱,溜啊溜連溜喲,咿 呀呀得喂,海棠花。他霍然記起,菜花黃得晃眼,茶花紅得害初戀,口營口營的蜂吟 中,菜花田的濃香薰人欲醉。更美,更美的是江南,江南的春天,江南春。春水 碧於天,畫船聽雨眠。一次在中國詩班上吟到這首詞,他的眼淚忍不住滾了出來。 他分析給自己聽,他的懷鄉病中的中國,不在臺灣海峽的這邊,也不在海峽的那 邊,而在抗戰的歌謠裡,在穿草鞋踏過的土地上,在戰前朦朧的記憶裡,也在古 典詩悠揚的韻尾。他對自己說,西北公司的回程票,夾在綠色的護照裡,護照放 在棕色的箱中。十四小時的噴射雲,他便可以重見中國。然而那不是害他生病害 他夢遊的中國。他的中國不是地理的,是歷史的。他的中國已經永遠逝去,淒楚 地,他淒楚地想。 四月的太陽,清清冷冷地照在他的頸背上,若亡母成灰的手。他想。他想。 他想。他永遠只能一個人想。他不能對那些無憂的美國孩子說,因為他們不懂, 因為中國的一年等於美國的一世紀,因為黃河飲過的血揚子江飲過的淚多於他們 68


飲過的牛奶飲過的可口可樂,因為中國的孩子被烽火烽火的煙薰成早熟的薰魚, 周幽王的烽火,蘆溝橋的烽火。他只能獨嚥五十個世紀乘一千萬平方公里的淒涼。 中秋前夕的月光中,像一隻孤單的鷗鳥,他飛來太平洋的東岸。從那時起,他曾 經駛過八千多英里,越過九個州界,闖過芝加哥的湖濱大道,紐約的四十二街和 百老匯,穿過大風雪和死亡的霧。然而無論去何處,他總是在演獨腳的啞劇。在 漫長而無紅燈的四線超級公路上,七十哩時速的疾駛,可以超龐然而長的廿輪卡 車,太保式的野豹,雍容華貴的凱迪拉克,但永遠擺不脫寂寞的尾巴。十四小時, 哈姆雷特的喃喃獨白,東半球可有人為他燒耳朵,打噴嚏?偶或駛出冰雪的險境, 太陽迎他於鄰州的上空,也會逸興遄飛,豪氣干雲,朗吟李白的辭白帝或杜甫的 下襄陽,但大半總是低吟「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八千哩路的雲和月。八 千哩路的柏油和水泥。紅燈,停。綠燈,行。南北是 avenue,東西是 street,方 的是 square,圓的是 circle。他嚥下每一哩的緊張與寂寞,他自己一人。他一直 盼望,有一對柔美的眼眸,照在他的臉上,有一個圓熟可口的女體,在他的右手 的座位,迷路時,為他解地圖的蛛網,出險時,為他慶幸,為他笑。 為他笑,他出神地想,且為他流淚,這麼一雙奇異的眼睛。一隻鷹在頂空飛 過,幢然的黑影掃他的臉頰。他這才感到,風已息,太陽已出現了好一會了。他 想起宓宓,肥沃而多產的宓宓。最肥沃的地方,只要輕輕一擠,就會擠出杏仁汁 來。他不禁自得地笑出聲來。以前,他時常這麼取笑她的。可憐的女孩,他愛惜 而歉疚地想。先是一搦纖細而多情的表妹,如是其江南風,一朵瘦瘦的水仙,在 江南的風中。然後是知己的女友,纏綿的情人,文學的助手,詩的第一位讀者。 然後是蜜月傷風的新娘,套的是他的指環,用的是他的名字,醒時,在他的雙人 床上。然後是小袋鼠的母親,然後是兩個,三個,以至於一窩雌白鼠的媽媽。昔 日的女孩已經蛻變成今日的婦人了,曾經是嫋娜飄逸的,現在變得豐腴而富足, 曾經是羞赧而閃爍的,現在變得自如而安詳。她已經向雷洛瓦畫中的女人看齊了, 他不斷地調侃她。而在他的印象中,她仍是昔日的那個女孩,蒼白而且柔弱,抵 抗著令人早熟的肺病,夢想著愛情和文學,無依無助,孤注一擲地向他走來,而 他不得不張開他的歡迎,且說,我是你的起點和終點,我的名字是你的名字,我 69


的孩子是你的孩子,我會將你的處女地耕耘成幼稚園,我會餵你以愛情,我的桂 冠將為你而編!他仍記得,敬羲說的,車票和郵票,象徵愛情的頻率。他仍記得, 一個秋末的晴日下午,他送她到臺北車站。藍色長巴士已經曳煙待發。不能吻別, 她只能說,假如我的手背是你的上唇,掌心是你的下唇。於是隔著車窗,隔著一 幅透明的莫可奈何,她吻自己的手背,又吻自己的掌心。手背。掌心。掌心。這 些吻不曾落在他唇上,但深深種在他的意象裡,他被這些空中的唇瓣落花了眼 睛。 太陽曬得草地蒸出恍惚的熱氣,鳥雀的翅膀撲打著中午。不久,塞吉維克將 軍的劍影向他指來。他感到有點胃痛,然後他發現自己伏身在草上已太久,而且 有點餓了。已經是晌午了呢,他想。他從草地上站起來,撫摸壓上了草印的手掌, 並且拍打滿身的碎草和破葉。忽然他感到非常餓了,早春的處女空氣使他呼吸暢 順,肺葉張翕自如,使他的頭腦清醒,身體輕鬆。一剎那間,他幻想自己一張臂 成了一尾瀟灑的燕子,剪四月的雲於風中,以違警的超速飛回國去。一陣風迎面 吹來,他的髮揚了起來,新修過的下頷感到一抹清涼。他果然舉起兩臂,迅步向 那邊的瞭望塔奔去,直到他稍稍領略到羽族滑翔的快感。然後他俯倚在灰石雉堞 上,等待劇喘退潮。松枝的清香沛然注入他腔中,他更餓,但同時感到四肢富於 彈性,腹中空得異常靈敏。 如果此刻宓宓在塔下向他揮手且奔來,他一定縱下去迎她,迎她雌性胴體全 部的衝量。在溫燠的陽光中,他幻想她的淡褐之髮有一千尺長,讓他將整個臉浴 在波動的褐流之中。他希望自己永遠年輕,永遠做她的情人。又要不朽,又要年 輕,絕望地,他想。李白已經一千二百六十四歲了。活著,呼吸著,愛著,是好 的。愛著,用唇,用臂,用床,用全身的毛孔和血管,不是用韻腳或隱喻。肉體 的節奏美於文字的節奏。他對塔下遼闊的古戰場大呼,宓宓!宓宓!宓──宓! 呼聲在萬年松之間顫動、迴旋,激起一群山烏,紛紛驚惶地拍響黑翼,而二千座 銅像和石碑,而四百門黝青的鐵砲,而迤邐廿多哩的石堆和木柵,都不能應他的 呼聲。他們已經死了一個多世紀,一百多個春天都喊他們不應,何況他微弱的呼 聲。 70


不朽啊。年輕啊。如果要他作一個抉擇,他想,他寧取春天。這是春天。這 是古戰場。古戰場的四月,黑眼眶中開一朵白薔,碧血灌溉的鮮黃苜蓿。寧為春 季的一隻蜂,不為歷史的一尊塑像。讓繆斯嫁給李賀或者嘉爾西亞‧洛爾卡,可 是你要嫁給我,他想。讓冰手的石碑說,這是詩人某某之墓,但是讓柔軟的床說, 現在他是情人。站在瞭望塔的雉堞後,站在浩浩乎夐不見人的古沙場頂點,站在 李將軍落淚,米德將軍仰天祈禱的頂點,新大陸的河山匍匐在他的腳下,四月發 育著,在他的腳下,發育著、放射著、流著、爬著、歌著。茫茫的風景,茫茫的 眼眸。茫茫的中國啊,茫茫的江南和黃河。三百六十度的,立體大壁畫的風景啊, 如果你在她的眸裡,如果她在我的眸裡,他想。中午已經垂直,陽光下,一層淡 淡的煙靄自草上自樹間漾漾蒸起。成群的鳥雀向遠方飛去,向梅蓀‧狄克生線以 南。收回徒然追隨的目光,惘然,悵然,他感到非常,非常飢餓。他想起古戰場 那邊的石橋,橋那邊的小鎮,鎮上的林肯方場,方場上,一座三層七瓴的老屋, 他的公寓就在頂層,適宜住一個東方的隱士,一個客座教授,一個懷鄉的詩人, 而更重要的是,冰箱裡有烤雞和香腸,還有半瓶德國啤酒。 ──一九六五年四月三日蓋提斯堡‧古戰場

附識:文葩(Barbara Wenger) ,班上一女孩,日爾曼後裔,德國文學系,賓州蘭開斯特人,常和 另一同學賈翠霞(Patricia Carey)來看作者,並贈以蘭開斯特的雙黃蛋和新澤西州海邊的 連翹花。

──選自《新世紀散文家:余光中精選集》,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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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個假想敵 作

余光中

福建永春

出 生 地

南京市

出生日期

1928 年 9 月 9 日

生 或 卒

已故

辭世時間

2017 年 12 月 14 日

來台時間

1950 年 5 月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臺灣大學外文系畢業,美國愛荷華大學藝術碩士。歷任東吳大 學、臺灣師範大學、臺灣大學、政治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教授, 中山大學外文系教授兼文學院院長、外文所所長,並先後赴美 講學四年。擔任中山大學榮譽退休教授。1953 年與覃子豪、 鍾鼎文、夏菁、鄧禹平等共創「藍星詩社」。 余光中創作文類包括論述、詩、散文等。以詩歌創作為主,復 以散文及評論揚名。余光中詩作,講究詩的結構,多通過節奏 和意象的暗示而自然流露出主題,其詩作多發抒詩人的悲憫情 懷,對土地的關愛,對環保的指涉,以及對社會現象和歷史文 化的省思等,既富於時代氣息又有高度的藝術性,其中以流露 出濃厚思念故園的鄉愁最具特色,張默曾就余光中的詩作提 到:「更能利用現實的題材,借抒小我之情而苦吟其大我的文 化鄉愁」。在散文部分,余光中提出現代散必須具備彈性、密 度和質料等要素,行文注重整體氣勢,表現出力量、速度與運 動的磅礡浩蕩,評論家夏志清曾稱讚其:「更見繽紛華麗、音 節鏗鏘,筆調隨著情景之轉移而多巧變,又多著意嵌入古典佳 句,不愧為驚人之筆」。余光中自傳統出發走向現代,復又深 入傳統,是位兼容古今之作家。除此外,余光中曾持續兩次擔 任「中華現代文學大系」 (九歌)的總編纂,並曾先後主編《藍 星週刊》 、 《現代文學》 、 《文星》詩頁、 《藍星叢書》五種及《近 代文學譯叢》十種、《現代文學》雙月刊、政治大學《大學英 文讀本》、《中外文學》詩專號等。 73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新詩獎章、中山文藝獎、時報文學獎、吳 魯芹散文獎、吳三連文藝散文獎、新聞局圖書金鼎獎主編獎、 國家文藝獎、五四獎文學交流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7HbS2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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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四個假想敵 二女幼珊在港參加僑生聯考,以第一志願分發臺大外文系。聽到這消息,我 鬆了一口氣,從此不必擔心四個女兒通通嫁給廣東男孩了。 我對廣東男孩當然並無偏見,在港六年,我班上也有好些可愛的廣東少年, 頗討老師的歡心,但是要我把四個女兒全都讓那些「靚仔」 、 「叻仔」擄掠了去, 卻捨不得。不過,女兒要嫁誰,說得灑脫些,是她們的自由意志,說得玄妙些呢, 是因緣,做父親的又何必患得患失呢?何況在這件事上,做母親的往往位居要衝, 自然而然成了女兒的親密顧問,甚至親密戰友,作戰的對象不是男友,卻是父親。 等到做父親的驚醒過來,早已腹背受敵,難挽大勢了。 在父親的眼裏,女兒最可愛的時候是在十歲以前,因為那時她完全屬於自己。 在男友的眼裏,她最可愛的時候卻在十七歲以後,因為這時她正像畢業班的學生, 已經一心向外了。父親和男友,先天上就有矛盾。對父親來說,世界上沒有東西 比稚齡的女兒更完美的了,唯一的缺點就是會長大,除非你用急凍術把她久藏, 不過這恐怕是違法的,而且她的男友遲早會騎了駿馬或摩托車來,把她吻醒。 我未用太空艙的凍眠術,一任時光催迫,日月輪轉,再揉眼時,怎麼四個女 兒都已依次長大,昔日的童話之門砰地一關,再也回不去了。四個女兒,依次是 珊珊、幼珊、佩珊、季珊。簡直可以排成一條珊瑚礁。珊珊十二歲的那年,有一 次,未滿九歲的佩珊忽然對來訪的客人說: 「喂,告訴你,我姐姐是一個少女了!」 在座的大人全笑了起來。 曾幾何時,惹笑的佩珊自己,甚至最幼稚的季珊,也都在時光的魔杖下,點 化成「少女」了。冥冥之中,有四個「少男」正偷偷襲來,雖然躡手躡足,屏聲 止息,我卻感到背後有四雙眼睛,像所有的壞男孩那樣,目光灼灼,心存不軌, 只等時機一到,便會站到亮處,裝出偽善的笑容,叫我岳父。我當然不會應他。 哪有這麼容易的事!我像一棵果樹,天長地久在這裏立了多年,風霜雨露,樣樣 有份,換來果實纍纍,不勝負荷。而你,偶爾過路的小子,竟然一伸手就來摘果 75


子,活該蟠地的樹根絆你一跤! 而最可惱的,卻是樹上的果子,竟有自動落入行人手中的樣子。樹怪行人不 該擅自來摘果子,行人卻說是果子剛好掉下來,給他接著罷了。這種事,總是裏 應外合才成功的。當初我自己結婚,不也是有一位少女開門揖盜嗎?「堡壘最容 易從內部攻破」,說得真是不錯。不過彼一時也,此一時也。同一個人,過街時 討厭汽車,開車時卻討厭行人。現在是輪到我來開車。 好多年來,我已經習於和五個女人為伍,浴室裏瀰漫著香皂和香水氣味,沙 發上散置皮包和髮捲,餐桌上沒有人和我爭酒,都是天經地義的事。戲稱吾廬為 「女生宿舍」,也已經很久了。做了「女生宿舍」的舍監,自然不歡迎陌生的男 客,尤其是別有用心的一類。但是自己轄下的女生,尤其是前面的三位,已有「不 穩」的現象,卻令我想起葉慈的一句詩:

一切已崩潰,失去重心。

我的四個假想敵,不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學醫還是學文,遲早會從我 疑懼的迷霧裏顯出原形,一一走上前來,或迂迴曲折,囁嚅其詞,或開門見山, 大言不慚,總之要把他的情人,也就是我的女兒,對不起,從此領去。無形的敵 人最可怕,何況我在亮處,他在暗裏,又有我家的「內奸」接應,真是防不勝防。 只怪當初沒有把四個女兒及時冷藏,使時間不能拐騙,社會也無由污染。現在她 們都已大了,回不了頭;我那四個假想敵,那四個鬼鬼祟祟的地下工作者,也都 已羽毛豐滿,什麼力量都阻止不了他們了。先下手為強,這件事,該乘那四個假 想敵還在襁褓的時候,就予以解決的。至少美國詩人納許(Ogden Nash,1902-71) 勸我們如此。他在一首妙詩〈由女嬰之父來唱的歌〉(Song to Be Sung by the Father of Infant Female Children)之中,說他生了女兒吉兒之後,惴惴不安,感到不知什 麼地方正有個男嬰也在長大,現在雖然還渾渾噩噩,口吐白沫,卻註定將來會搶 走他的吉兒。於是做父親的每次在公園裏看見嬰兒車中的男嬰,都不由神色一變, 暗暗想道: 「會不會是這傢伙?」想著想著,他「殺機陡萌」(My dreams,I fear, are 76


infanticiddle),便要解開那男嬰身上的別針,朝他的爽身粉裏撒胡椒粉,把鹽撒 進他的奶瓶,把沙撒進他的菠菜汁,再扔頭優游的鱷魚到他的嬰兒車裏陪他遊戲, 逼他在水深火熱之中掙扎而去,去娶別人的女兒。足見詩人以未來的女婿為假想 敵,早已有了前例。 不過一切都太遲了。當初沒有當機立斷,採取非常措施,像納許詩中所說的 那樣,真是一大失策。如今的局面,套一句史書上常見的話,已經是「寇入深矣!」 女兒的牆上和書桌的玻璃墊下,以前的海報和剪報之類,還是披頭,拜絲,大衛‧ 凱西弟的形象,現在紛紛都換上男友了。至少,灘頭陣地已經被入侵的軍隊佔領 了去,這一仗是必敗的了。記得我們小時,這一類的照片仍被列為機密要件,不 是藏在枕頭套裏,貼著夢境,便是夾在書堆深處,偶爾翻出來神往一番,哪有這 麼二十四小時眼前供奉的? 這一批形迹可疑的假想敵,究竟是哪年哪月開始入侵廈門街余宅的,已經不 可考了。只記得六年前遷港之後,攻城的軍事便換了一批口操粵語的少年來接手。 至於交戰的細節,就得問名義上是守城的那幾個女將,我這位「昏君」是再也搞 不清的了。只知道敵方的炮火,起先是瞄準我家的信箱,那些歪歪斜斜的筆跡, 久了也能猜個七分;繼而是集中在我家的電話,「落彈點」就在我書桌的背後, 我的文苑就是他們的沙場,一夜之間,總有十幾次腦震盪。那些粵音平上去入, 有九聲之多,也令我難以研判敵情。現在我帶幼珊回了廈門街,那頭的廣東部隊 輪到我太太去抵擋,我在這頭,只要留意臺灣健兒,任務就輕鬆多了。 信箱被襲,只如戰爭的默片,還不打緊。其實我寧可多情的少年勤寫情書, 那樣至少可以練習作文,不致在視聽教育的時代荒廢了中文。可怕的還是電話中 彈,那一串串警告的鈴聲,把戰場從門外的信箱擴至書房的腹地,默片變成身歷 聲,假想敵在實彈射擊了。更可怕的,卻是假想敵真的闖進了城來,成了有血有 肉的真敵人,不再是假想了好玩的了,就像軍事演習到中途,忽然真的打起來了 一樣。真敵人是看得出來的。在某一女兒的接應之下,他佔領了沙發的一角,從 此兩人呢喃細語。囁嚅密談,即使脈脈相對的時候,那氣氛也濃得化不開,窒得 全家人都透不過氣來。這時幾個姐妹早已迴避得遠遠的了,任誰都看得出情況有 77


異。萬一敵人留下來吃飯,那空氣就更為緊張,好像擺好姿勢,面對照相機一般。 平時鴨塘一般的餐桌,四姐妹這時像在演啞劇,連筷子和調羹都似乎得到了消息, 忽然小心翼翼起來。明知這僭越的小子未必就是真命女婿,(誰曉得寶貝女兒現 在是十八變中的第幾變呢?)心裏卻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淡淡的敵意。也明知女兒 正如將熟之瓜,終有一天會蒂落而去,卻希望不是隨眼前這自負的小子。 當然,四個女兒也自有不乖的時候,在惱怒的心情下,我就恨不得四個假想 敵趕快出現,把她們統統帶走。但是那一天真要來到時,我一定又會懊悔不已。 我能夠想像,人生的兩大寂寞,一是退休之日,一是最小的孩子終於也結婚之後。 宋淇有一天對我說:「真羨慕你的女兒全在身邊!」真的嗎?至少目前我並不覺 得,自己有什麼可羨之處。也許真要等到最小的季珊也跟著假想敵度蜜月去了, 才會和我存並坐在空空的長沙發上,翻閱她們小時的相簿,追憶從前,六人一車 長途壯遊的盛況,或是晚餐桌上,熱氣蒸騰,大家共享的燦爛燈光。人生有許多 事情,正如船後的波紋,總要過後才覺得美的。這麼一想,又希望那四個假想敵, 那四個生手笨腳的小伙子,還是多吃幾口閉門羹,慢一點出現吧。 袁枚寫詩,把生女兒說成「情疑中副車」;這書袋掉得很有意思,卻也流露 了重男輕女的封建意識。照袁枚的說法,我是連中了四次副車,命中率夠高的了。 余宅的四個小女孩現在變成了四個小婦人,在假想敵環伺之下,若問我擇婿有何 條件,一時倒恐怕答不上來。沉吟半晌,我也許會說:「這件事情,上有月下老 人的婚姻譜,誰也不能竄改,包括韋固,下有兩個海誓山盟的情人, 『二人同心, 其利斷金』,我憑什麼要逆天拂人,梗在中間?何況終身大事,神秘莫測,事先 無法推理,事後不能悔棋,就算交給廿一世紀的電腦,恐怕也算不出什麼或然率 來。倒不如故示慷慨,偽作輕鬆,博一個開明父親的美名,到時候帶顆私章,去 做主婚人就是了。」 問的人笑了起來,指著我說:「什麼叫做『偽作輕鬆』?可見你心裏並不輕 鬆。」 我當然不很輕鬆,否則就不是她們的父親了。例如人種的問題,就很令人煩 惱。 萬一女兒發癡,愛上一個聳肩攤手口香糖嚼個不停的小怪人,該怎麼辦呢? 78


在理性上,我願意「有婿無類」,做一個大大方方的世界公民。但是在感情上, 還沒有大方到讓一個臂毛如猿的小伙子把我的女兒抱過門檻。現在當然不再是 「嚴夷夏之防」的時代,但是一任單純的家庭擴充成一個小型的聯合國,也大可 不必。問的人又笑了,問我可曾聽說混血兒的聰明超乎常人。我說:「聽過,但 是我不希罕抱一個天才的『混血孫』。我不要一個天才兒童叫我 Grandpa,我要 他叫我外公。」問的人不肯罷休:「那麼省籍呢?」 「省籍無所謂,」我說。「我就是蘇閩聯姻的結果,還不壞吧?當初我母親 從福建寫信回武進,說當地有人向她求婚。娘家大驚小怪,說『那麼遠!怎麼就 嫁給南蠻!』後來娘家發現,除了言語不通之外,這位閩南姑爺並無可疑之處。 這幾年,廣東男孩鍥而不舍,對我家的壓力很大,有一天閩粵結成了秦晉,我也 不會感到意外。如果有個臺灣少年特別巴結我,其志又不在跟我談文論詩,我也 不會怎麼為難他的。至於其他各省,從黑龍江直到雲南,口操各種方言的少年, 只要我女兒不嫌他,我自然也歡迎。」 「那麼學識呢?」 「學什麼都可以。也不一定要是學者,學者往往不是好女婿,更不是好丈夫。 只有一點:中文必須清通。中文不通,將禍延吾孫!」 客又笑了。「相貌重不重要?」他再問。 「你真是迂闊之至!」這次輪到我發笑了。「這種事,我女兒自己會注意, 怎麼會要我來操心?」 笨客還想問下去,忽然門鈴響起。我起身去開大門,發現長髮亂處,又一個 假想敵來掠余宅。 六十九年九月於廈門街

──選自《記憶像鐵軌一樣長》,洪範書店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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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是我的女兒

陳芳明

陳嘉農、宋冬陽、施敏輝、柯劍星

臺灣高雄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47 年 6 月 10 日 輔仁大學歷史系畢業,臺灣大學歷史系碩士,美國西雅圖 華盛頓大學歷史系博士。為美國臺灣文學研究會創辦人之 一,曾任美國《臺灣文化》總編輯、民主進步黨文宣部主 任、靜宜大學、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教授、政治大學中文 系教授兼臺文所所長。目前為政治大學台文所講座教授。 陳芳明創作文類以論述、散文為主,兼有詩。陳芳明早年 以詩論聞名,余光中曾評:「清新而勇健,已經有一點史 筆的意味。」1984 年初在《臺灣文藝》發表一篇關於臺灣 文學意識的作品,引起論戰。早期學術專攻宋代史,後專 研日據時期臺灣左翼政治運動與文學運動,近期則專注臺 灣文學史的論述。陳芳明的詩不但師承余光中,且隱約有 楊牧、鄭愁予的影子,蕭蕭曾以「花和劍的風味」來形容 其語言清逸秀麗,詩思挺拔勁健。後來轉而寫散文,早期 作品以被禁制、放逐的流亡者鄉愁為主調,介入政治、現 實、抒情,烘托出感傷的心緒表白,文字負載著時代和自 我的沈重傷痕,淒美卻不失敏思,他以生命印證文學,用 詩的本質成就其散文細緻及精練,具有無畏而雄辯的氣 勢,格局開闊,引人深思。陳義芝曾評:「陳芳明是一位 詩人歷史家,抒情果敢,深識而盡意。」

文學成就

曾獲巫永福評論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RpnVcp 81


霧是我的女兒 霧是我的女兒,徘徊在窗外,在街口,在路燈下。霧是我的女兒,深邃、神 秘而難解。不知道這場霧遊蕩有多久,瀰漫有多遠;我只知道在霧裡深處的什麽 地方,一定有我女兒的踪跡。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坐在客廳等候女兒的夜歸。 門外一片寂靜,霧來過又走了,只是女兒的腳步聲依舊杳然。總以為年近半百, 情感已經不再敏銳,至少是遲鈍得不會再有強烈的喜與憂。只因為她逾時未歸, 我竟忐忑不安,彷彿錯過了一場許諾已久的信約。 滿窗的霧,覆蓋著滿屋的期待。她只是去赴男友的約會,我卻好像與她有了 一次久別。我是不是應該到霧裡去尋她?是不是需要驅車去接她?猶疑不決的問 題,霧般纏繞著我的思考。欲言又止的情緒,使我跌回又像初戀又像失戀的幻境 中。女兒大約是不會理解的,她的父親可能沒有找到恰當的方式來表達關切,但 內心裡卻以著戀愛中男人的特殊情感珍惜她。 她不是全世界最美的少女。但在我的眼中,她絕對是動人的。披著長髮從樓 上靜靜走下來,為的是怕驚擾了我的讀書;她走到鋼琴架前,無聲坐下,然後細 緻敲出那首水邊的音樂。在音符飄揚的時刻,我會情不自禁閉眼聆聽。女兒與我 之間很少有促膝對話的時候,只有在她揮手揚琴的姿勢裡,似乎可以感受到兩人 之間的交語。往往是在午後,夕陽斜照,我與她各據屋子的一角。起居室傳來的 琴聲,流向我的讀書室。我微仰靠在椅背,讓眼睛輕闔,抑揚頓挫的音樂回響在 四壁的書架。隱約間,一雙小手在梳攏我散開的頭髮,輕柔細數每根髮的滄桑。 我錯覺地以為有流水或微風拂過耳際,直到琴聲嘎然而止時,才怵然察覺女兒已 經與我有了一次小小的低語。 什麽時候開始,我才發現女兒變得沉默?什麽時候開始,才知道我與她是以 這樣的方式對話?強烈感受這些問題存在時,她已然是一位披著長髮、楚楚動人 的少女了。望著她彈琴的背影,我痛悔有多少美好的時光已經輕擲。在流逝的漫 長歲月裡,我一定失落了什麼;否則,絕對不會在一夜之間突然發現她的成長。 82


她不僅褪盡了童稚的容顏,而且也營造了一個不容我闖進的內心世界。樓梯傳來 她的腳步,我抬頭望她,赫然看到一位身材纖細、胸部微聳的女性走下來。揉著 眼睛,我告訴自己,是女兒沒有錯,但何時變成如此模樣? 就在三年前,妻神秘而倉皇告訴我,女兒的月事來了。我一時還不能意會那 代表什麽意義。還記得幾天前,她與朋友在後院爬樹。就在那株楓樹下,她彎腰 撿拾一片早紅的落楓。陽光穿過枝椏,投射在她發亮的臉龐。她問我要不要把這 片葉子夾在書裡?然後就放在我攤開的書頁。我還以為這樣的日子會無盡止延續 下去;我還以為只要從窗口望出,她就在草地上奔跑。有了月信以後的女兒,似 乎與從前的她沒有任何變化。我仍然埋首在我的現實政治與文學世界裡,確信陽 光繼續普照,在草地,在楓樹,在她發亮的肌膚上。 想必是在我構思一篇文章,在我冥想一段政治評論的時候,女兒趁機長大的。 那總是發生在我看不到她的時光裡。她在我的世界,在我的時間突然失蹤。想必 是在我遠行的時刻,在我聚少離多的日子裡,她決心向童年告別。有了月事的孩 子,距離成人應該還很遙遠吧,我抱持這樣的念頭,在陌生的城市旅行之際。每 當回到家,開門處一定站著一位盛開著微笑的女兒,張開雙手,向我迎來。她是 我的依靠,是我揮別戀愛時期之後的假想戀愛的對象。我擁著她,摩娑她的小手, 告訴我有多麼想念她。時間總是在那樣的時刻凝固,記憶也是,信心也是。 我是那種具有父權的男人嗎?這是我不知道的。我常常向她提醒,不要把我 當做嚴肅的父親,而是一位可以對談的朋友。她的功課做壞了,與朋友吵嘴了, 做錯事情了,我都樂於平靜坐下來與她討論。我容許各種話題可以交談,毫無禁 忌。我仍清楚記得這樣一次對話,在我重病躺在床上時。「你會死掉嗎?」她以 著輕脆的英語憂心問我。我說: 「大概是吧。」她好奇追問: 「如果你死了,願意 選擇葬在山上或墳場?」我從未遭遇過這樣的問題,一時之間只好回答:「最好 是在山上。」這時她的表情似乎有了些恐懼,但卻又忍不住提出她最關心的問題: 「你會變成骷髏嗎?」從來沒有人是如此慰問病人的,我還是誠實回答: 「是的。」 她聽了後,臉色微變,然後立刻放棄慰問,退出房門。 充滿想像的女兒,喜歡問一些猝不及防的問題。那種高度浪漫的性格,想必 83


遺傳自我。我深深相信,兩人對話的空間何等廣闊。在冬夜裡,我在爐裡升火, 就知道她會自動伏臥在爐前,藉著火光讀書。那種溫暖,無需依賴任何言語,也 不是來自燃燒的木頭,而是存在於她與我的透明心靈之間。她喜歡與父親一起享 受著爐火,談一些無謂的話題。她依舊是那位眨著夢幻眼睛的小孩。在搖曳的火 紅,我斜睨她的臥姿。那種無邪的神情,誰也不能確信她即將是一位少女。 我決定返回台灣時,知道女兒是不可能與我同行的。在異域誕生的她,早已 習慣了英文的思考與閱讀。自她出生以來,我就已投入長途漂泊的歲月。由於政 治的理由,我度過一段漫長的放逐生涯。從西雅圖移住洛杉磯,又從洛城搬到聖 荷西,我未曾為她許諾一個穩定的家居。每當她熟識了一些朋友,又因為我的遷 居而必須與她們告別。那樣小小的心靈,早熟地嚐到無數別離的滋味。做為思想 犯的我,可以不必認同陌生的土地,可以不必把美國當做我的家。然而,我不能 不為她思量。在那片土地上,她獲得生命;竟由於她父親的政治信仰而被迫過著 流亡的日子。她沒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出生地,但至少有理由選擇她想定居的地方。 我知道她愛極了聖荷西谷地,那裡陽光的金黃,樹葉的翠綠,天空的碧藍,已經 化為她肌膚的顏色,也已成為她人格形塑的一部分。 我何忍分割她與她的土地。對於台灣的感情,於她是間接的。有關台灣的記 憶與傳統,都來自我的轉述。她愛台灣,只因為她愛父親。但是,在我必須回到 台灣時,她終於還是選擇了聖荷西。我是具有父權的男人嗎?我可以把自己的意 志強加在她身上,迫她與我返回台灣嗎?返鄉時機於我是成熟的時候,我變得何 其殘忍,毅然把家留置在異域,使她失去了一位父親。 走在台灣的土壤上,我再次證明自己是屬於這裡的雨水,這裡的氣溫,這裡 的風土人情。在微風吹送的夏天,在寒霜初降的冬天,我重溫了島上殘存的舊夢。 這裡畢竟釀造過我年少時期的理想與愛情。然而,想起遠隔重洋的家,以及那位 在草地上翻滾的女孩,往往不期然會有刀割般的痛楚劃過胸膛。在我失蹤的那段 空檔,女兒想必是朝著她的世界奔馳了吧。她的內心,她的思想,是如何發生劇 烈變化,我是看不見的。每當與她重聚,我總會在她的身上、她的語言,發現我 非常不熟悉的部分。 84


面對我時,女兒沉默居多。沉默得像一個深鎖的秘密。我只能踮著腳尖繞著 秘密的四周探尋、觀察,這樣一位少女對我越來越成為一團謎。在她與我之間, 是如何築成一條寬長的鴻溝,已是無法追問的了。也許是有了情感的寄托,或是 有了思考的出路,她似乎不會再像從前那樣,與我對談一些無謂的話題。 在困惑的時候,我不免有些狂想。倘然她也走在台北的街頭,身著高中制服, 肩背學校書包,隨著人群穿越十字路口。倘然她也像台灣的新新人類,白天應付 考試,晚上飆車飆舞,我會不會也恓恓惶惶擔心她會出錯?我不在家的日子裡, 她已學會如何為自己下判斷、做決定,更學會如何規劃自己的生活。當她靜靜閱 讀一疊厚厚的小說時,我忍不住問她讀什麽?是言情小說嗎?她說,不是的,是 有關原始人類的虛構小說。她希望有一天變成一位古生物學家(paleontologist)。 什麽是古生物學家?那是研究化石、恐龍的一種學者。她耐心為我解釋。我缺席 的時光裡,她已發展出屬於她個人的興趣;而那樣的品味,已不是我能理解的了。 那天我坐在客廳,她說要出門赴約。是男友的約會?她點頭稱是。十七歲的 女兒,刻意為自己化粧。淡淡的胭脂,輕施唇上。魔幻寫實的技巧,恐怕也比不 上她的乾脆俐落。一轉眼之間,她已變成一位陌生的少女。我是多麽自私想留住 她,多麽想與她討論有關古生物學的學問。我拼湊不出任何理由請她留在家裡。 門鈴已響,她的男友已在等待。我只能看她開門,看她從容跨出門檻。門重新關 上,我彷彿失去了一位女兒。 女兒是那窗外的霧,已是那一片我難以領會的霧。在霧裡深處的什麽地方, 一定有她的踪跡。她要遊蕩多久,要徘徊多遠,都是我的未知。我錯過了這一生 許諾的信約,失落了許多無可挽回的時光。霧湧大地,湧來我從未理解的秘密。 中年心情的父親如我,撐起滿窗的等待,咀嚼滿屋的寂寞。

一九九六、二、五日 台北

──選自《時間長巷》,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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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散盡

廖玉蕙

唐生、柳映堤

臺灣臺中

出生日期

1950 年 4 月 14 日

學 經 歷

東吳大學中文系畢業,東吳大學中文系碩士、博士。曾任《幼 獅文藝》月刊編輯,東吳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兼任副教授, 中正理工學院文史系講師、副教授,臺北師範學院語教系兼任 副教授,世新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教授,臺北教育大學語言與 創作學系教授,並為全球華人文藝協會、中國婦女寫作協會理 事。現專事寫作。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廖玉蕙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兼及論述、小說及報導文學。 研究中國古代戲曲小說,出版多本學術專著。散文內容多屬 日常生活的感觸,從平常的事件裡追尋常人不易見到的社會 另一面,或敘述、或批判,筆鋒幽默,笑中帶淚,風格樸實, 充滿溫潤襟懷,頗受讀者喜愛。廖玉蕙說:「只有真心對待、 不以諂笑柔色應酬,人間才有華彩;寫作也是這樣,唯有著 誠去偽,不以溢言曼辭入章句,文章才有真精神」 。近年遍訪 旅居海外的重要作家,為文壇留下珍貴的紀錄。 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章、 吳魯芹散文獎。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JCddVK 數位臺北文學館,華文作家資料庫 https://goo.gl/8fmgY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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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華散盡 星月交輝,煙花競麗。 母親和我,推著坐在輪椅上的父親,在笑啼暄闐的人潮中,親密地談笑。父 親不時地稚氣地仰起頭,指著高處閃爍的燈花,興奮地東問西問。鑼鼓盈耳的街 道上,扶老攜幼的,盡是怡然歡愜的天倫圖。涼薄的夜風也趕來助興,和雲集的 小攤販上縷縷竄升的炭煙相互追逐嬉戲。許是為這滿路的巧笑新聲所牽引吧!父 親突然忘形地自輪椅中立起身來,一不留神,竟仆倒在微雨過後猶自溼滑的泥地 上,在迅速蟻聚的人群中,不知是我,還是母親,抑或其他的什麼人,驀然淒厲 地狂喊了起來: 「流血了呀!流血了……」 暗紅的血,很快地在父親仆倒的地上,殷殷地蔓延了開來。母親彎下身,輕 輕地扳過父親的臉,父親睜開眼,綻開笑靨,朝我說: 「實在有夠鬧熱!」 然後,徐徐閉上了雙眼。我驚懼地大叫: 「爸!」 冷汗涔涔下,我自驚怖的夢中醒來,黑暗裡,眼淚潸潸掉了一臉。不遠處的 鄉間廟會,似是印證著我的夢境般,急管繁弦毫不稍歇地歡慶著元宵夜。 那夜,我身處預官考選命題的闈場內。節慶的歡愉在晚餐過後的猜謎遊戲裡 達到最高潮。為了稍稍紓解久困闈場、不得返家團聚的遺憾,大夥兒特意布置了 餐廳,搬來了卡拉 OK。我隨著眾人歡唱談笑,刻意忘卻生命中那樁永遠無法踐 履的約定。酒酣耳熱後,麥克風傳到了一位笑聲最響、飲酒最豪的上校軍官手上。 他放下酒杯,步履顛狂地站在餐廳中央,朗聲說: 「我是革命軍人。」 大夥兒全笑彎了腰。是酒後的醉語吧!我們如是揣測,怕是喝了不少的。 「我必須服從命令,效忠國家。」 88


底下又是一陣雷動的歡聲。他低下頭,緊握麥克風的雙手竟微微顫動了起來, 然後幾近喃喃自語地接著說: 「傍晚,我接到通知,我的母親在今天過世了。……」 石破天驚的宣布使全場陷入一陣悚動的靜寂,微醺的酒意頓消。他紅了眼, 顫聲說: 「我不能提前離開闈場,我必須對我的工作負責到底。……前些年,我父親 過世時,我也奉命遠在東京,無法及時趕回。我是個不孝子,但身為革命軍人, 忠孝不能兩全,我只有……所以,今晚,我要唱一首很悲傷的歌。……」 數度哽咽後,一首痛徹心肺的悲愴旋律,斷斷續續流洩在燈火已闌的暗夜中, 直到他掩面泣不成聲。啊!原來豪飲狂歡是另一種的至痛無言!而我,因著元宵 燈會而刻意隱忍的傷痛亦早隨著止不住的淚水滂沱直下。去年燈會期間,適值父 親北上就醫因跌斷而久不癒合的手腳,從窗口望去,中正紀念堂邊兒,人潮如織, 香肩影動,笑語聲來,我四處商借一張輪椅不果後,曾和父親約定,次年必排除 萬難,偕伊共賞如沸如撼的燈節盛會。而今,電視新聞中,中正紀念堂的燈籠高 掛如列星,童玩技藝紛陳,觀賞的人潮簇擁如東京夢華錄中的太平盛世,而父親 卻已乘鶴遠去,骨肉乖隔,寧非人生之至痛? 那晚,我和淚躺下,衾枕盡濕,朦朧中入夢,卻是個以星月、煙花的璀璨始, 以鮮血、眼淚的心碎終的夢魘。難道父親不避黃泉路迢遙,千里來入夢,真為奔 赴這場生前未了的紅塵盛筵嚒? 父親一生最喜歡熱鬧繁華。蒔花、養鳥、運動、旅行,把生活妝點得繽紛多 彩。退休後,最喜歡拜訪朋友,最企盼兒女返家團聚。到後來,身體狀況已相當 不佳時,還因扶杖掙扎著要去參加朋友的喪禮,而數度和母親反目。母親憐惜他 身體孱弱,不願他奔波勞累,甚至見景傷情;他卻為不能親向朋友作最後的敬禮 而懊惱。他憤恨地抱怨: 「死後才見交情。告別式上的熱鬧與否,可以看出這人做人有成功否。最後 一面都不見,算什麼親戚朋友!」 他交代我們,把寄來的訃文一一登錄起來,他說: 89


「以後,我若是過身,你一定要記住寄一張白帖子倒轉去。」 迎著我們錯愕的眼光,他慢條斯理地解釋道: 「安捏卡鬧熱。告別式無人來,會給人恥笑,給人講我無人緣。我希望我的 告別式可以鬧熱滾滾。像你屘叔的告別式,人山人海,看著極好哩,極讓人欣羨! 免以為我的朋友死去,伊的後生就不會來,攏總給伊寄去,懂禮數的人就會來。」 我故意別過臉去,不理他。我雖偶爾亦在課堂上和學生高談莊子曠達的生死 觀,但面對父親這般赤裸裸地安頓自己的身後事,才知王羲之「固知一死生為虛 誕,齊彭殤為妄作」真真道盡了世間兒女平凡的心事。高深豁達的哲理,只宜作 學術的討論,小門深巷裡,椿萱康健才是真正的心願。 近年來,父親應是經常在思索著死生大事的。一回,他憂心忡忡地問我: 「人說死去以後,火葬比較卡清潔,你感覺安怎?未知會極痛否?」 我笑答: 「人死去,那會還有感覺!」 從那以後,他便四處去看存放骨灰的骨塔,並自己相中了一處,好幾次拉著 我去看,都被我拒絕了。我氣他一直在為死亡做準備。 前年舊曆年,兄弟姊妹全回家。父親因夜半在浴室跌了一跤,手上正打著石 膏,精神原本很差。見兒女們都回家,非常高興,吵著要去理髮,要到照相館去 照相。我拿出相機,為他和家人合拍了些照片,他顯得神清氣爽,一直對著鏡頭 微笑,我們直取笑他愈老愈會搶鏡頭。照完了相,我正捲著底片,他仍糾纏著母 親一起去照相館,母親說: 「不是剛才照過了嗎?去照相館做啥米?」 他靦腆地說: 「你嘸知啦!你跟我去,咱拍一張合照,以後,我若死去,禮堂上才有一張 卡好看的相片掛。」 我們聽了全傻了眼。母親一愣,隨即玩笑般的打圓場: 「你要掛在告別式上面,我才不要跟你合照,那有人在喪禮上掛合照,笑死 人咧!」 90


他突然變得像個孩子似的,隔不了幾分鐘,又反反覆覆提起同樣的話頭,我 耐下性子,像哄孩子似的說: 「你現在手上打著石膏,脖子上吊著繃帶,照起相來多難看,等你石膏拆下 來,我再帶你去,好嗎?」 父親悵然若有所失,喃喃自語: 「再慢一下,就未赴啦!」 我佯裝嗔怪,質問: 「未赴做啥?不要亂講啦!」 他定定看著我,神情又恢復茫然,只不斷重複: 「你嘸知啦!正經會未赴啦……」 父親不幸而言中。直至過世以前,石膏一直未曾拆下,父親臨終前最後的影 像終究未能如願留下。除此之外,一切都在父親掌握之中。 去年四月四日,父親在長期的病痛中解脫逝去。悲痛惶急,全家人手足無措, 不知從何做起,慢慢尋思,才發現這些年來,在閒話家常中,父親早已循序漸進 地對自己的後事一一做了安排,別說喪葬儀式,就連祭壇上的鮮花款式、擺設圖 案,都已有了腹案。 他體貼我們工作忙碌,又不願孤獨地面對死亡,所以,選擇三月二十八日凌 晨昏迷,直到去世,整整八天,全家大小因著國定假日及春假,得以晝夜不離地 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一程。 清明過後,天氣一直陰雨連綿,父親出殯前一日,突然轉晴。那一夜,我至 靈堂清理葬儀社布置靈堂所剪下的殘花敗葉,在慘白的燈光下,猛一抬頭,驀然 發現懸掛高處、俯視塵寰的父親放大照片,似乎閃過了一絲詭譎的笑容,那樣子 像是正為著私心裡一樁未為人識破的計謀得逞而竊竊歡喜著。我丟下掃把,抬頭 認真端詳著,照片一如本人,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彷彿這一切的悲歡離合全由 他一手策動。 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想起父親打從我們小時候就一直喜歡重複說起的兩個耳 熟能詳的諧音話及歇後語: 91


「老師搬過厝,冊(氣)都是冊(氣)。」 「牽狗犁田,可惡至極!」 我不知道,這兩句話是不是正說出了我當時的心情。我神經質地趁著四下無 人,拿起一旁準備給花補充水分的風霧器,往父親的臉上噴,照片太高了,風霧 器的水花搆不上,我使勁兒的壓,踮起腳尖費力的噴,父親居高臨下,一逕兒笑 著,依然自信滿滿的樣子。我好恨他獨自開了這麼大個玩笑,居然沒事先偷偷向 我──他一向最鍾愛的小女兒透露半分。那位同我一樣──喜歡吹牛,卻經常穿 幫;喜歡說笑話,又常常說不好的爸爸,他怎麼可以無端的拋下的我,牽狗犁田! 在四濺的水花中,往事歷歷,掠上心頭。我想起小時候通學,上下學都得行 經父親上班的鄉公所旁。常常下課後,筋疲力竭,便轉進爸爸的辦公室,等他下 班,用腳踏車送我回去。父親的同事,不拘老小,見了我必高聲大喊: 「嗨!天送兄,你那撒嬌女兒來了。」 父親總是喜孜孜的迎上來,幫我提過沉重的書包。當時,我那身淺藍襯衫、 深藍褶裙的臺中女中制服想是給父親帶來許多榮耀的,畢竟鄉下地方,能考上臺 中一流的女中的,是鳳毛麟角。我每回去,他總是講話特別大聲,動作特別誇大, 故意問我考試成績如何,而當時正值叛逆期的我,總是故意不讓他的虛榮得逞。 父親是極珍愛我們父女同騎腳踏車,輾過長長的歸途的那段時光的,而我,其實 手攬著父親清瘦的腰身,也為著有這麼位玉樹臨風般的父親而感到無限快樂。然 而,我卻緊緊抓住父親掩飾不住的弱點,當他熱切的問我: 「明天,還來辦公室等我嗎?」 我總是矯情地拿喬,故作猶豫地說: 「不一定啦!明天再看看!」 當年那種對擁有父親全然的寵愛的自信滿滿的模樣,想來亦正是得自父親的 遺傳吧! 當我大學畢業後,開始做事賺錢,父親一直走在前頭引領我前進。當我還是 助教時,他已向外宣稱女兒擔任講師,研究所剛畢業任講師,他馬上主動幫我升 等為副教授,我一路追趕不及,有時也不免停在路邊喘息埋怨。然而,小時候愛 92


臉的我,不也曾因父親初中的學歷不夠光彩,而幾度向同學們宣稱父親是高級中 學畢業嗎?有一回,甚至差一點偽造文書,在學校發下的表格上父親的「職務」 欄內,主動為他升級為「課長」 ,只為嫌棄小小「課員」 ,在同學間擁有顯赫頭銜 的爸爸群裡,實在太過寒磣。二十多年的歲月飛逝,昔日看不破虛名的小女兒在 水深浪闊的十里紅塵中翻滾浮沉過後,已逐漸領悟素樸澹定的丰采,反倒踽步蹣 跚的老父卻回首眺望繁華虛幻的海市蜃樓。 風霧器裡,終於再也擠壓不出任何水花。我頹然放下,跌坐在祭壇前的泥地 上,和父親四目相視。人人都說兄弟姊妹中,我長得最像父親,長臉孔、挺鼻梁、 薄脣唇、尖下巴,他們看到的是容貌,我知道的卻是看不見的心思,自小我便是 父親如影隨形的小跟班。如今,形之不存,影將安附? 次日,豔陽高照,親戚朋友一大早便陸續湧至,旅居日本的堂哥、堂嫂更從 大阪匍匐奔回。我們沒有遵照政府革新的指示,我們發了好多訃文出去,邀請所 有認識父親的親朋好友前來,父親要一一同他們告別,父親多年來一直期盼的「鬧 熱滾滾」的告別式,果真實現了。 我們披麻帶孝,跪倒在祭壇前,模糊的淚眼中,是一雙雙前來拈香的朋友的 雙足,穿晶亮皮鞋的、高跟鞋的、布鞋的、趿著拖鞋的,甚至還有拄杖踉蹌而來 的,從不同的鞋樣上看出了行業和身分,也看出了父親廣闊的交遊。我不停地一 一叩首答拜,打從心裡感謝他們的深情厚意成全了父親最後的心願,讓他無憾地 在人生途程中打上一個圓滿的休止符。 屬於父親的繁華終於散盡。熊熊烈火中,父親的肉身漸次消蝕殆盡,從小小 玻璃窗內看去,我不禁全身悚慄,淚如雨下,父親一直是那麼個忍不住疼痛的人, 烈火焚身,對他而言,是何等酷烈的煎熬。骨灰從火葬爐內推出時,照管火葬的 先生特別叮囑,勿將淚水滴進骨灰中,我擦乾了淚,小心翼翼地用夾子夾起一塊 父親的頭蓋骨放進罈內,心疼地在心裡重複千百遍父親曾經問過我的: 「會極痛否?爸爸。」 父親逝世,至今已屆周年。這些日子來,我回想起他逝世前半年那段跌斷手 腳的日子,總是深自責備沒能為父親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寬容。父親一向極畏疼痛, 93


稍有病痛,常極盡呻吟之能事,以致後來真正病痛難忍,我們都懷疑他只是裝腔 作勢。他夜半如廁,摔倒於洗手間內,我們一直為他延請骨科大夫診治,孰知, 慢性腦溢血才是癥結所在。從臨終前所照X光片看來,醫生斷定他體內出血已非 一朝半日。因為腦部神經為逐漸滲出且凝結的血塊所擠壓,因此,在那半年內, 他的神智時而清醒一如常人,時而迷糊健忘得教人吃驚,然而,因為他平日喜歡 開玩笑,我們一直以為他在裝瘋賣傻。一日黃昏,他居然坐在沙發上指著在陽臺 修剪花木的外子,悄聲問母親: 「那人是誰?」 母親初始不以為意,答: 「是我們女婿啊!」 他似乎有些納悶,搔著頭說: 「那我們的女兒又是誰啊?」 母親不悅地說: 「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你免嚇驚我。」 我一點也沒拿他這番話當真的,我趨向前,傍著他坐下,推擠他,笑說: 「好會假仙哦!假得還真像!好!那你說,如果我不是你女兒,你倒說說看, 我是誰?」 他習慣性的聳聳肩,似乎被我說得有些不好意思,這件事就這般真假莫辨地 過去。 除了迷糊健忘外,其後,他還逐漸變得脾氣古怪不馴。那段時間內,母親自 然是吃盡了苦頭的。白天情況尚不難應付,每到夜晚,便頻頻吆喝,一下子要人 攙扶他上洗手間,一會兒又要人倒水,再不就繞室徘徊,彷彿床上藏了什麼妖魔 鬼怪,硬是不肯躺下安歇,母親被折騰得幾乎崩潰,父親偏又不肯讓兒女代勞。 元宵節他北上就醫,住我處,一連七天,夜半不眠,每隔三分鐘,便要母親 攙扶起床,我在隔室,聽見他呼天搶地,心裡大慟。一夜,我實在忍不住了,強 迫母親至他房歇息,由我全權照料,父親以頭撞牆,誓死反對,口裡直喊: 「我會死啊,我會死啊……你們實在可惡至極啊……」 94


闃靜的暗夜中,一聲比一聲淒厲,然後,開始一反常態地破口大罵母親 無情,母親聞言,淚潸然直下,我忍不住厲聲責備他: 「你再罵,小心媽媽從此不理會你。你把媽媽整垮了,以後,看誰有她那樣 的耐性來照顧你!」 他似是豁出去的態勢,狠話拚命出籠: 「我才無希罕,才不用你們來照顧。……」 我軟硬兼施,滿頭大汗;他負嵎頑抗,像負傷的野獸,直到天濛濛亮,才倦 極睡去。我見他蜷曲酣睡如稚子的容顏,真是欲哭無淚。 那日中午,他悠悠醒來,我攙扶他至客廳坐下,他笑語如常,我婉陳他昨日 之非,他茫昧不復記省,只頻頻否認: 「那有這款代誌!我那會安捏無良心!騙肖仔!……」 經眾人舉證歷歷後,他似乎也被自己異常的行為所震懾。沉默不語良久後, 他背著母親,低聲附耳和我說: 「敢真有安捏?如果真有這款代誌,實在太不是款咧。……拜託你給你老母 會失禮一下,好嗎?要不,伊會不肯理我……」 那時,我是如此地無知,錯以為他返老還童,故意虛張聲勢以博取憐惜。事 後追憶起來,也許,父親視平躺如畏途,正是腦血四溢,痛苦不堪的生理反應也 未可知,然而,做為女兒的我,是以何等的不耐來照看父親無法言宣的痛楚呢? 這世界何其荒謬,何以最深沉的反省,常只能在無法彌補的悔恨之後? 這些天,我一直翻閱著昔時的照片,在一本本的相簿中,父親一逕地以他招 牌的笑容光燦地面對鏡頭。從年輕到年老,從紅顏到白髮,從山巔到海隅,從打 球到下棋,從加州的水綠沙暄,到北海道的冰雪滿地,從人子到人父,甚至人 祖……他總是那般興高采烈地擁抱生活。生命中的繁華,原不論高堂華筵或淺斟 低酌的,父親的一生,充滿了小市民知足強韌的迤邐華彩,繽紛熱鬧。我有幸與 他結下四十餘年的父女緣,陪他在人生舞台上賣力淋漓地演出一場,如今,曲終 人散,留在心底的,豈只是止不住的悲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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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自《不信溫柔喚不回》,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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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空就回家

蘇偉貞

廣東番禺

出 生 地

臺灣臺南

出生日期

1954 年 7 月 16 日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政治作戰學校影劇系畢業,香港大學中文系碩士、博士。曾任 陸軍第六軍團政戰官,總司令部人事官,國防部藝術工作總隊 戲劇官,《聯合報》副刊副主任兼「讀書人周報」主編,淡江 大學中文系講師,中國文化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現任成功大 學中文系特聘教授。 蘇偉貞創作文類以小說為主,兼及論述與散文。為七○年代 崛起的女作家,她的小說以女性為愛情獻身為常,尤其是在 她的經典之作《陪他一段》之中,女主角的形象,更是後來 蘇偉貞小說之中女主角的原型。王德威曾推介蘇偉貞的小 說,並視其為女作家寫「鬼話」的重要表徵: 「……她的鬼氣, 來自對世路人情的冷眼旁觀,對愛恨生死的幽幽辨證,還有 最重要的,對女性的獻身(或陷身)或書寫情慾的深切反思」 。 近年來筆鋒轉為灰色基調,傾向描寫矇昧不明的生命情境。 她的散文抒情典雅,有描寫生活、旅行,也有十年來閱讀歷 程與編輯歲月的紀錄。論述方面,探討張愛玲的作品及其對 張派作家的影響。 曾獲聯合報文學獎、文建會優良舞台劇本獎、國軍文藝金像 獎、銀像獎、中華日報文學獎、中央日報文學獎、梁實秋文 學獎、第一屆時報文學百萬小說評審團推薦獎、新聞局出版 報導主編金鼎獎、九歌出版社年度小說獎、府城文學獎等獎 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Qbkuiu 國立成功大學中中國文學系 https://goo.gl/bm2ogx 97


有空就回家 台南老家狹長幽暗,我們六個兄妹,有四個是在那屋子裡出生的,也都在那 裡長大。小時候,每到黃昏,媽媽就到門口叫我們回家吃飯、洗澡,有那麼多身 體要洗,那麼多張嘴巴要餵,母親的歲月就像屋外的黃昏,溫暖而無限延伸,一 種循環,但永遠無法見到黎明。我想,我們小時候,媽媽總是埋頭的多,她不會 太注意日子的。 長大後和母親相處的時間漸少,入軍校念書後,行動較不能自主,許久才能 回家一次,母親就是從那時南北奔波,她到了台北,我人在學校,只有星期天可 見面,她來的時候我不能接,走的時候,當然也無法送,母親利用見面的日子為 我加餐,飯後的餘興節目總是看電影,她喜歡看國片,父親一向看西片,陪母親 看電影的任務便落在兒女身上,戲院人多,我惦記著學校收假時間,一場電影看 下來像勉強擠出的笑容,真快樂的成分太少,而且,老毛病又犯了,我開始咬指 甲,媽媽見了,緊張地說:「這習慣是不健康的啊,別再咬了。」 我確實心裡煩躁,學校的內務沒整,報告沒寫,衣服沒洗,這些事以前在家 裡都是母親一手包辦。養育兒女真像一條單行道,我忘了母親在校外等了六天, 而且相處不到幾個小時我又要收假,怎麼連短暫的順心我也做不到呢? 看完電影,我們偶爾也逛街,到處是人,走在天橋上,摩肩接踵,母親一直 問我需要什麼,我漫聲虛應,街上男女老幼都有,我想到許久沒回台南了,母親 叫我: 「跟你講話都聽到沒有?」我「啊」了一聲,母親說: 「我不等你下次放假 了,你有空就回家。」我想回家,母親想我回家。 八年說長不長,說短又這樣住過去了,畢業後,漸漸地我也能接、送母親了, 但是接的時候少,送的時候多,次數多了,還是不習慣。我去車站送行,母親身 邊總帶著孫子,一方面幫忙照顧,一方面解悶,車站經常人多,熙熙攘攘充滿了 浮動的意味,我每次都會買包零嘴讓母親在車上吃,這樣,母親就會很高興,好 怕行李已經過重,最好別再裝東西,她那麼瘦,行李那麼多,真讓人擔心,但是 98


這樣還不如她來的時候,她總是不憚其煩提些台北到處買得到的魚乾、水果,也 只有她提得動。 車來了,母親暈車,每次要坐第一排,我幫忙把行李放好,母親說:「你走 吧,晚上別忘了把菜熱一下,被套我已經洗好、曬乾套上了,床單也換過了,你 的衣服全收好放在櫃子裡了,要多吃點,怎麼一直那麼瘦?別人見了以為你媽不 給你吃呢。」我問母親: 「那你什麼時候再來?」母親說: 「哎?回去也得休息一 下吧?經常跑來跑去也挺累人的?你有空就回台南。」 車子開動了,茶色玻璃後,母親要姪子跟我說再見,我知道她又在掉淚,她 從貴州到廣東再到台灣,這麼長的路都走了,再大的別離也經過了,台灣南北來 回不過三百多公里,她還是每次都要掉淚,太多的離別把她磨得更敏感,她是我 們這個時代大多數母親中的一個。走出車站,母親坐的車從站裡駛出,她在位子 上跟我招手,然後把窗子打開,要姪子也跟我揮手,綠燈亮後,車子便開遠爬上 高架路。 台北人很多,比以前更多,每一張面孔似乎既熟悉又陌生,我怎麼每次都在 人群中送母親,這是我一個人的經驗?還是大部分人的經驗呢?我有許多朋友老 家不在台北,聽他們說,也經常是母親在奔波探望,這個時代的母親比父親更適 合奔波似的。每次一樣的送別都結束在台北車站前的人潮中。那麼多的人,他們 都要去哪裡?回到台北住處,母親貫常放行李袋的地方又空著了。 我們做小孩的時候,都喜歡回家就看到母親,她總在家。及至長大,每次回 家,推開院門往往母親已經聞聲出來,現在屋內常是她孤單一人,且電視聲永遠 響著,我無法想像她獨自在家等人回來的滋味是怎樣的,奇怪,一個人養了六個 兒女,結果還是要獨自看電視。 曾聽聞一種說法,現代父母養育兒女不能養得太好,也不能養得太糟,太好 了,他們出國留學、追求名利,或者走得遠遠的,或者無暇顧父母。太糟了,極 可能成不良分子,給父母罪受。但是要怎樣才會養得正好呢?親子關係,也成了 一門學問了,彷彿親情不再是天性。我永遠忘不了每次回家見到的情景,母親一 個人坐椅子上看電視,旁邊放著大把瓜子,她一個個拿在嘴裡嗑, 「咳」地一聲, 99


響在沈靜中。 每年過春節,全家人都會回台南,屋子裡又充滿了聲音,到處是我們下一代 的叫鬧聲,母親升級做了奶奶,仍然是母親的母親,雙重的中心。我不禁想到有 一年她生病住院,那兒環境很好,我每次去,在病床邊坐一會兒就出去逛逛,但 是以她為中心,逛一下便回到床邊,大哥、小妹皆和我一樣,連爸爸每天上班前, 後都會繞到病床邊坐一會兒,那是我近年回台南最頻繁的一段時間,彷彿提醒我 們這一生,都要有個母親為中心。 一年年過去,有更多的母親產生,人類的歷史暫時還不會改寫,於是,在人 群中,我送母親回台南,母親仍一遍遍地說:「有空就回家。」我們記的是母親 的一點一滴,她們記的,是兒女的全部。

──選自《有空就回家》,正中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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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崇拜

簡媜

簡敏媜

臺灣宜蘭

出生日期

1961 年 10 月 20 日

學 經 歷

臺灣大學中文系畢業。曾任廣告公司文案、 《聯合文學》雜誌 編輯、大雁書店創辦人、遠流出版公司大眾讀物叢書副總編 輯、實學社編輯總監。現專事寫作。

文學風格

簡媜創作文類以散文為主。她是個「詩智」重於「理智」的 創作者,所有的素材在她筆下,經過篩選、重組,產生新的 藝術肌理。寫作內容包括「從議論到敘事」 、 「從靜態到動態」、 「從舒緩到緊密」說明簡媜風格的多變,主題有懷鄉情調、 社會關懷、都市情調、社會批判等等,小說式的敘述、詩般 的語言,善於以「人」為對象,作為出發點。透過作者細膩 的筆法,加以獨特的視野及視角,無論在個人內心、市景風 貌,鄉土情懷等的描寫上,均能呈現動人的文學魅力。她的 散文語言常借自於古詩詞,藉古人的意象營造來映照心界的 感悟,文字嫵媚機靈,意象新穎貼切,句法流動鮮活,為臺 灣風格獨見且具重要影響力的散文作家。《紅嬰仔》可視為簡 媜散文創作的分期,宣示不婚的女子驟然跳入家庭,並當起 母親的心路歷程,從女性進入母性的鄭重宣言。何寄澎曾謂: 「簡媜於臺灣當代散文業已樹立多種典型,並於女性作者一 族中頡頏七○年代之張曉風,先後輝映。」

文學成就

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吳魯芹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時報 文學獎、國家文藝獎、臺北文學獎等獎項。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9Q7T4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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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崇拜 很少有人看到《搖籃》而不被深深吸引。 那是印象派女畫家莫莉索(Berthe Morisot)繪於一八七一年的作品。年輕的 母親坐在搖籃旁,一手托著臉龐另一手輕輕搭在籃邊,深情地凝視搖籃裡看來即 將入睡的小嬰兒。她身著亮黑色絲質衣服,微微敞開的 V 字型領口飾著蕾絲, 暗示蘊含奶水的豐腴胸部;棕黃色的長髮蓬鬆隨意地盤在頭上,慵懶中自有一股 喜悅神色。掛在搖籃頂的白色紗帳輕柔地瀉下,佔去半個畫面卻不顯得沉悶,反 而因母親臉上專注神情的牽引使紗帳宛如世間最柔美的光芒,具有金色陽光的暖 度與微風細雨的質感,全心全意擁抱著寧馨兒。 年輕時看這畫,眼角微濕。當下覺得,自己這柴頭般的身體被不知名的小火 點燃了,轉身低頭看,什麼也沒,但步履之間卻聽到衣角處有窸窣的火苗聲。 畫中,母親臉上浮著微笑,凝睇的眼神是那麼純潔、堅定且忠貞。是的,忠 貞,人們常鑽入愛情國度尋找這兩個字,看了莫莉索的畫,我更相信「忠貞」藏 在搖籃裡。 欣賞嬰兒,是人間至福。 怎麼可能那麼小?一個嬰兒首先打破你的空間感與大小觀,那碎片洋洋灑灑 造成漩渦,使你迷亂起來。一間五坪的臥室是大還是小?一朵盛放的向日葵是大 還是小?一個剛出生的嬰兒算大還是小?一陣微風,算大還是小?於是你喪失座 標,從僵化的感官軌道逸出,因而看周遭事物竟有了新的空間感與大小比例;心 情也是,放大了一件比綠豆還小的焦慮之事,可是也無限度地重複一朵嬰兒微笑 在你心中激起的歡愉。 小傢伙的毛髮茂密,如果別的娃兒的頭髮可做一管胎毛筆,他的可做半打外 加一支唇筆。兩道眉毛粗黑,連眼皮上亦散佈微毫,如退潮後的淺灘。睫毛緊收 未放,像一隻斂翅小鳥,靜靜等待牠的季節,時間到了,才要舒翅飛翔。小耳朵 宛如剛上岸的貝殼,耳蝸上長了淺棕色細毛,輕輕吹,還會軟軟地搖曳起來。壞 102


就壞在鼻子,不夠挺。還好長得一副大頭大臉,田野要是夠寬闊,放眼望去,也 就不會注意那幢農舍的屋頂是否塌了點兒。 小傢伙像爸爸。於我而言竟是驚奇的,如果說長年沉浮於情感險灘,忽然來 了一個人,一把拉上岸,因著這份奇緣,那人的臉看起來笑盈盈地像一幅桃花源 的話,那麼長得像他的兒子活脫脫是一個小桃花源。時而,我的目光忽左忽右瞧 這一大一小兩個男人,不禁情迷。命運再怎麼像一團糾纏的毛線球,它自有一套 穿針引線的織法。像個守承諾的老祖母,抖著手打毛衣,該你一件毛背心,不是 今年就是明年,不是明年還有後年,她會給你,漂漂亮亮地。 看過小傢伙的人都說:這小孩成熟,不像剛落地的。 母親說,嬰兒臉上的五官只是粗坯,做媽媽的要是不滿意,趁著「月內手」 (做月子期間)好好幫他捏塑。嫌鼻子塌,就多捏鼻頭,要是下巴短,拉一拉就 好了。她與阿嬤都相信,做月子女人的手有神力,能使平庸化為俊美,點石成金。 雖然,嬰兒像一座寶藏,每分每秒帶來新的驚奇;雖然,母愛也像奶水汩汩 而來,但是,若無資深老母在一旁協助,我們兩個新科父母一定會呆若木雞地趴 在小傢伙旁,瞪大眼睛、聆聽「聖旨」(哭聲),卻不知從何開始伺候他? 以前聽說新手父母常跟著嬰兒一起放聲大哭,心中頗有看輕之念,現在才體 會嬰兒可不是好惹的。 本來就是啊,生命要一寸寸成長,吃喝拉撒睡,哪一件是好惹的!

§ 奶 小傢伙出院時,每次喝奶可達七、八十 CC,每日吃牛奶五、六次,母奶則 不定,一有脹奶現象就請他吮吸,所以很難估算一天的食量。我雖希望完全餵母 奶,但出院次日即因傷口發炎需服藥一週,為了慎重,暫停餵母奶;再加上奶水 不夠豐沛,所以採取混合餵哺,母奶與牛奶的比率約各半。他不挑食,兩樣都接 受,倒是省得我操心。只要肯吃,就會長大,小孩願意多吃一、兩口,對母親而 言都是歡喜的。 說不定因為出生時出現餵食困難,所以才特別珍惜「吮吸」的感覺吧! 103


我問阿嬤,以前的初生嬰兒在母奶尚未分泌時吃什麼? 「黑糖水,」她說:「黑糖加開水,用湯匙餵。」 是啊,舊日農村完全沒有奶粉、奶瓶、奶嘴、消毒蒸鍋、紙尿布、酵素沐浴 精、嬰兒香皂、濕紙巾、爽身粉……,彼時的育嬰用品真是符合環保。 「妳大伯婆會幫我採珠仔草,洗乾淨,放在大碗公裡用石頭捶出草汁,跟水 一起煮滾了,加一點黑糖攪一攪,就這樣餵啊!」阿嬤說。 即便到了我這一代,還是如法炮製,等母親的奶水來了,才改餵母奶。我們 家中手足五人,都是吃母奶長大的。 然而,時至現代願意餵母奶的媽媽似乎不夠多,從近三十年來以母乳哺育嬰 兒的比率急遽下降可見端倪。每個媽媽都知道母乳比奶粉好,但每個人也都可以 找到理由不方便餵或懶得餵或無法餵。 「一定要餵!多餵一天算一天,多餵一月賺一月。」這是我給自己的最高指 示。原因無他,母奶是隨著嬰兒誕生才會分泌的玉液瓊漿,換言之,這是上天給 嬰兒的食物,除非情況特殊,否則,一個母親沒有資格擅自丟棄如此珍貴的食糧。 餵母奶的媽媽們都體驗過,一聽到孩子哭聲即會強烈脹奶,常常來不及處理, 宛如泉湧的奶水已濡濕衣服,大熱天地,胸前一片黏搭,極不舒爽。尤有甚者, 只要動念想到孩子,奶水亦汩汩而流,胸口脹痛,如壓著兩丸鐵球的「女薛西弗 斯」。 鼓勵餵母奶的相關單位總以省事(不必清洗、消毒奶瓶)及省錢(不必買奶 粉)……等宣揚餵母奶的好處,其實,如果不是做母親的堅持要給孩子一份健康 與疼愛,餵母奶哪有牛奶簡便。 記憶中,童年時我們都曾被母親「抓」到房間裡吸奶──當她脹奶,而初生 的小娃娃根本不餓時。我仍記得她臉上的疼痛表情,以及經過「童工」吮吸幾分 鐘後那如釋重負、微微吁喘的適意之感。 當嬰兒的自動奶瓶,也不是件容易事啊! 我與小傢伙是幸運的。我辭去工作,在家舒舒服服地隨他的意供應母奶,那 些在產假後必須回到工作岡位的媽媽,即使非常樂於繼續餵母奶,也因欲振乏力 104


而逐漸乾涸。那是事實,如果一個媽媽躲在臭氣沖天的廁所擠母奶,腦子裡又急 又惱,一會兒浮現主管視她為「哺乳動物」的輕蔑表情,一會兒擔心開會的報告 還沒寫完,又想到待會得走一個街口向某餐館借冰箱凍母奶,一走神眼看奶水弄 濕衣服不禁咒罵自己笨得要死,門外另一個急著用廁所的人又不耐煩地槌門……。 不快樂的情緒感染了奶水,那蜜奶像個極害羞的小天使,聽到媽媽在抱怨,知道 自己不受歡迎,頭低低地就走了。終於,奶水一滴也不剩。 走了,永不再來。 無法期待我們的社會撥一點溫柔的角落給女人、給一個想要做好份內之事的 媽媽。然而不管何等艱辛,即使必須用吼的、用罵的,也要幫自己掙出一點時間、 空間,擠幾瓶母奶給小寶寶喝。因為,別的事兒可以等,小嬰兒不能等,他要長 大。 每個娃娃在降世之前,那眷顧的神會交給他一大瓶蜜奶,說:「這是我特地 為你準備的糧,你出生後,這奶便寄放在生你的女人身上。」 「我怎麼吃得到?」嬰兒焦急地問。 神說:「這就不是我的事兒囉,去問你媽媽。」

§ 便 小傢伙平均每日排便兩次,金黃、稀軟。我與孩子爸爸是屬於「唯恐照料不 周」型,一發現他便便,除了以濕紙巾稍作擦拭,還以小臉盆裝溫水,滴少許沐 浴精,為他洗滌乾淨,擦乾後才包上紙尿布。為了避免小傢伙發生泌尿系統感染 或尿布疹,我一向注意清潔工作。為此,手續也就比較繁複。還好,他不像有的 小嬰兒一天排便六、七次,算起來也挺合作的。即使如此,我們還是鬧了笑話。 每一本關於照顧新生兒的書都會詳加描述嬰兒的排便問題,次數、數量、顏 色、形狀、氣味,簡直是一門「糞便學」。要是平日,一定人人聞之皺眉,露出 嫌惡表情,只有當父母的人會虛心背誦正常與異常的排便特徵,並且緊張兮兮地 檢視那一攤阿堵物裡是否夾帶血絲之類的病徵。 然而,文字描述與實物畢竟有差距,我們兩個「前中年期新手父母」慎重地 105


戴起眼鏡,「參」那一包大便,真是「道在便溺」啊!左看右看,有點正常又好 像不太正常,請老媽來看,她戴起老花眼鏡看了半天,也說不上來。於是,我打 電話請教弟妹,當年小侄子出生六天即因腸子問題住院,據說她先看到排便有異 狀才緊急送醫的,因此她應該清楚什麼叫做異常?我必須說,文字與言說都是曖 昧的,距實物還有幾步之遙。 那──,問醫生最清楚了。 次日,小傢伙必須回門診,讓醫生檢查。我們保留了一包「黃金」,沒想到 臨出門時,小傢伙又排便了,兩包「黃金」看起來不太一樣,不知該帶哪一包? 本想兩包都帶,讓醫生瞧一瞧最保險了,不過,自己也覺得這麼做是不是有點「過 糞」(過份)? 帶新鮮的那包,反映身體現況嘛。母親抱小傢伙,孩子爸爸提「媽媽袋」 (內 裝尿布、手帕、保溫瓶、奶粉盒、奶瓶)及一袋「黃金」,一起去醫院。 中午,回來了。我問:「醫生怎麼說?」 他神情尷尬,「醫生說很好哇,很正常呀!」 聽這語氣,我就知道醫生回家後會怎麼向他老婆描述「黃金眼」奇遇記。

§ 黃疸 由於初生嬰兒體內紅血球數目多且壽命短,加上肝臟之酵素活性未達成熟階 段等諸多因素,無法迅速處理紅血球破壞後所釋放的膽紅素,致使血液中的膽紅 素值增高,若持續上升,即產生「黃疸」現象。 大部份的寶寶都會經歷這種生理性黃疸階段,少則六、七天,多則十一、二 日,隨著肝臟機能之成熟而逐漸消失,從標準的「黃臉婆」(或黃臉公)變成紅 潤白皙、晶瑩剔透的小寶貝。 小傢伙的黃疸情況看起來比別的寶寶嚴重,雖然醫生未告訴我們需做「照光 療法」,表示指數仍在平均值以內。不過,我總是急,不時察看黃疸是否有下降 趨勢。 母親用他們那一代的「照光療法」給小傢伙治療黃疸,用一張紅紙(紅包袋 106


大小)塞入他的衣襟,紙的紅色正面朝嬰兒的臉,據說有助於黃疸消褪。 這紅紙一直塞著,直到出生半個月後,他的膚色轉為正常。 我情願相信是小小紙片的力量。那是一場色彩的決戰,紅挑戰黃,火熱的生 命力逼退殘存的瘟神爪牙。 人的真面目是從粉白嫩紅開始的。

§ 做膽 出生第十日,為小傢伙「做膽」。依古例應在第三、六日,因當時仍住院, 故改在第十天,取其吉祥數。 澡盆裡各放一個煮熟的鴨蛋、雞蛋,巴掌大的石頭及六粒龍眼(本應折龍眼 樹葉,都市無此物,改以乾龍眼代替)。取雞、鴨蛋乃喻「雞蛋臉、鴨蛋身」之 意,希望小寶寶的臉型像雞蛋一樣巧妙、可愛,身量如鴨蛋般修長、碩大。石頭 代表膽量、膽識之堅實,龍眼枝則有祛邪、護佑之意。 母親抱他,先敞開衣服,說了一段吉祥話,從澡盆內取雞蛋在他額頭輕輕點 一下,再取鴨蛋點身,最後取石頭在他胸膛比劃一回,算是完成「做膽」儀式, 而後褪衣順便幫小傢伙洗澡。 石頭──應該說是小傢伙的「膽子」,置於床邊直到滿月才移走。 在都市裡要找適當的石頭為小孩做膽確實不易,不是太小如公園卵石,就是 過大像造景石頭。不過,新手父母常常是愈大愈好的,當年為小姪女做膽,她老 爸跑到公園搬了一顆大石回來,果不其然,小女娃膽大包天。可見「做膽」這回 事,需信三分。

§ 澡 老一輩的對嬰兒真是體貼入微,設身處地為他著想,因此不論做什麼動作都 輕手慢腳,怕稍有不慎,剛到世上的小客人將飽受驚嚇。 如何避免受驚,即是老輩的育嬰精髓;無怪乎,舊時代的「小兒收驚」不僅 是一門專技,其社會地位更不輸小兒科醫師。 107


做月子期間,由母親幫小傢伙洗澡。每日下午三、四點間,午睡後喝奶前, 最適合洗浴。她先放好一澡盆稍為溫熱的水,抱他入浴室,自己坐矮凳上,一面 輕聲細語叫他的名字,告訴他現在要洗澡了,洗了澡會很舒服,一面慢慢解開他 的衣服。母親先以右掌沾水,在小傢伙胸膛輕拍幾下,唸「洗澡訣」 : 「一、二、 三、四,囝仔落水無代誌,大人落水溜溜去!」而後才移入澡盆。初生嬰兒的臍 帶需細心護理以免發炎,因此不宜碰水,母親以手掌連臂托抱,既要洗身又要保 持腹部乾燥,既要讓他感受水的歡愉又不至於覺得顛躓,真是高難度動作。 做母親的要手臂粗壯才行,一掌一臂一膀,或伸或屈之間,乃孩兒的一張床、 半條船啊!

§ 聞 沒有一種香水比得上小嬰兒身上的奶香,那是從天堂飄來的味道,為了迷戀 世俗之人,使他們內心乾淨,方能陷入追憶之中,湧現繁麗的想像,宛如回到眾 神花園。 德國作家徐四金 Patrick Süskind 在他的著名小說《香水》裡描述了主人翁葛 奴乙還是個嬰兒時,遭到託養奶媽拒絕的原因。 「他沒有小孩該有的味道。」奶媽說。 徐四金藉由奶媽之口,細膩地描述嬰兒身上的味道:腳,聞起來像一塊光滑 溫熱的小石子,更像白乳酪或鮮奶油;身體其他部分像浸在牛奶裡的餅乾;腦勺 是最好聞的地方,像牛奶糖。 任何人──除非他已被仇恨冰封,只要俯首深深嗅聞嬰兒身上的味道,他會 自然而然鬆綁,所有的稜角被撫平,心內有一股回暖的氣流奔竄,他會露出笑容, 想要讚美。 是的,想要讚美,儘管不確知要讚美何事何物何人?但那念流如此銀亮,像 春日溪澗的歡歌。 抱著小傢伙,亙古以來每個母親懷抱嬰兒的手勢,無需學習,自然地屈起臂 彎造一個小窩,供他躺卧,在我的心跳節奏與呼息韻律中,香甜入睡。 108


我不禁聞他,深深吸一口氣,嬰兒香自鼻腔深入肺葉,宛如龜裂之焦土恢復 成軟泥沃壤。這個未滿月的小男人徹底征服我那牢不可破的大女人自我主義堡 壘。 存在於母親與嬰兒之間的吸引,應該喚作「渴望」。彼此緊密依隨,非經言 語、文字,不必溝通,純粹是與生俱來的靈犀。 母親認得她的嬰兒的哭聲與味道,如同初生嬰兒知曉自己母親的溫度與氣味, 他自有認人的本領,知道誰是媽媽。 不得不佩服生命的韌性與潛力,通過嚴苛且漫長的演化競爭而存活下來的物 種,應有其獨特的「辨嬰」與「辨母」能力,使母親與嬰兒不至於彼此迷失。 黛安‧艾克曼的《鯨背月色》一書,記錄了蝙蝠媽媽與蝙蝠寶寶的動人親情。 大部分的蝙蝠一年只生一隻寶寶,因此存活與否相當重要。小蝙蝠出生時全 身無毛,懸在牆上,其將快速失溫的狀況類似人赤裸裸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為 了讓蝙蝠寶寶能維持華氏一○二度的體溫,牠們得和其他蝙蝠群聚在一起。以美 國德州羊齒洞為例,就有兩千萬隻墨西哥游離尾蝠在那兒築巢,一到傍晚,外出 覓食的蝙蝠像火山爆發般佈滿天空。 當蝙蝠媽媽獵食歸來,她會飛越育兒室,叫喚自己的寶寶,而寶寶也會回應, 牠們的聲音與氣味特殊,就算育兒室中有上千隻蝙蝠呼喊、騷動,母親與寶寶仍 能輕易尋覓到對方──在羊齒洞,這意謂著要從兩百四十噸的個體中,準確無誤 地嗅出其中一隻。 蝙蝠媽媽會展翼飛向牠的寶寶,以單翼將牠攬入懷裡,緊貼著胸部,讓飢餓 的寶寶找到乳頭吃奶。 母親與嬰兒從彼此身上嗅聞到的氣味,或許就是天地間最叫人沉醉的,生命 源頭的體香吧。

§ 拍背 吃與睡,是嬰兒的重責大任。 初生寶寶每天約睡十五至二十小時,可是小傢伙算起來睡不到十三個小時。 109


醒著的時候,不是吃奶、看亮光,就是哭鬧。 嬰兒哭聲原本就會令人頭髮豎立、血液速流、心臟奔跳,比任何緊急警鈴還 驚心,小傢伙天生嗓門大,他一哭,真會讓人心臟病突發。 我們嚐到苦頭了。喃喃自語:怎麼會這樣?不是應該吃完就睡的嗎?而且, 一覺到天亮的呀! 於是,像技術生疏的正副駕駛開始檢查這艘小型超精密潛水艇,眼睛盯著儀 表板,逐項誦讀:尿布有沒有濕?沒有。太冷了?不是。太熱嗎?不是。肚子餓? 不是。蚊子叮?沒有。光線太亮了?不是。太吵了?不會。缺乏安全感?不是(你 沒看到我抱著他搖來搖去快半個鐘頭了)。那麼,是不是肚子脹氣呀? 有可能。 嬰兒吸奶時常會吸入一些空氣,所以吃完奶後得將他抱直坐在腿上,輕輕拍 他的背部,讓他打嗝,排出胃部的空氣,要不非常容易吐奶。小傢伙屬於不易排 氣型的(也有可能是我們不得要領),拍了好久,才打一聲小嗝。空氣未排盡, 也就容易引起不適。 每當大人小人為了「排氣」而快要「生氣」時,母親一接手,只見她將他抱 直,輕輕左晃右動,再讓他坐在她的腿上,手掌虛拱似碗,由下往上拍背,才一 兩下,小傢伙打嗝如響屁,一臉滿足、舒服模樣,不哭了。 薑是老的辣,一點不假。嬰兒不懂得裝病,更不會假裝舒服,可見母愛雖然 無庸置疑,技巧卻得學習。在母親的指導下,我的拍背手法終於從「斜飛的掌刀, 剁背如砍柴」漸漸改善,雖未臻柔掌似水碗地步,差強人意,也像一只小碟了。

──選自《紅嬰仔》,聯合文學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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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母

沈政男

臺灣臺中

出生日期

1968 年

學 經 歷

臺大醫學系畢業,現為草屯療養院老年精神科醫師,兼任《民 報》社論主筆,以及《國語日報》、《壹週刊》、《良醫健康網》 與《女人變有錢》專欄作者。

文學風格

多方嘗試各種文類,常於報章媒體與網路平臺上,大量發表時 事評論、兩性關係、青少年發展與老年生活等文字,具有相當 程度的社會輿論影響力。

文學成就

曾獲時報文學獎新詩首獎(2009)、梁實秋文學獎散文首獎 (2011)、林榮三文學獎散文三獎(2010)等 20 項文學獎。

資訊來源

沈政男專頁 https://goo.gl/YrFvK4 台中文學館 http://www.tlm.taichung.gov.tw/home.aspx 沈政男部落格 http://classic-blog.udn.com/thegloberover/detail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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戀母 看完夜診,我匆忙邁出醫院大門,跟診護士從後頭追了上來,拎著一袋東西。 是合購的魷魚羹麵,早已涼掉,這時才感覺上腹有些酸刺,想起晚餐還沒吃。 趕回母親居住的老舊透天住家,推開客廳紗門,咿咿嘎嘎的,吵醒了靠牆坐 著打盹的阿娥嫂,她傾身站起,揉揉雙眼說,母親今天沒什麼狀況,只是依然不 讓她幫忙沐浴。我再三點頭致意,感謝她這陣子照顧母親。 送走了阿娥嫂,我到浴室端了一盆熱水過來擱在茶几上,將母親的毛巾浸濕 搓揉,發覺水有些燙,於是又捧回去添了些冷水。 母親弓著身子,側躺在摺疊式沙發躺椅上睡著了,身上的薄被單溜掉大半, 垂掛到磨石子地面,我俯身撿起,重新幫她蓋好。母親抱胸縮腿的睡姿像個嬰兒, 枕上卻是一頭灰白的短髮,她長期有染髮的習慣,給我一個永遠不老的錯覺,直 到幾年前出現失智症狀,忽略儀容打理,幾個禮拜之內頂上轟然開出一樹白花, 我才驚覺她老了。 天花板上,灰蒙蒙的五球白菜燈疲憊地工作著,室內顯得有些昏暗,其中一 球要亮不亮,有如惺忪的睡眼開開闔闔,餘光逐漸黯淡,終至熄滅。 屋外蹲坐著沉默的夜巨人,巷子裡一片寂靜,偶而有車子疾駛而過,像是突 然發覺自己侵擾了他人似的,遠遠轉身拋下更大片更深邃的寂靜當作補償。 明天就要送母親進安養院了,這是我最後一次為她擦澡。 母親失智以後,原本獨居的她,對外人更加戒備,連續轟走了三名外傭,也 不讓來家訪的護士進門。好不容易接納了社會局轉介的照服員阿娥嫂,讓她白天 來家裡陪伴,就是身體不給碰,每要幫她盥洗,像是要面對一場近身的肉搏戰, 瘋狂嘶吼,胡亂踢打,把人家手臂大腿捏得青一塊紫一塊。 攤開熱毛巾,水氣蒸騰,隱約拂來母親的體味,一股讓人溫暖安心的熟悉感。 「媽,這是我上尾一擺替你洗身軀,」我邊用毛巾輕拂母親的臉頰邊叮嚀她: 「明仔載,你去人遐,著愛照別人的規矩。」 114


我想起四十年前第一天上學的前一晚,母親在樓上房間,把新買的墊板、橡 皮、鉛筆盒,擺進有濃濃塑膠味的書包,摸摸我的頭,叮嚀我要聽老師的話。母 親不識字,但手很巧,把圓滾滾的新鉛筆削出修長的脖子,木紋整齊乾淨,像副 藝術品。 母親這時翻身過來,張大眼睛困惑地問:「明仔載,貨運行咁有歇睏?你欲 帶我去叨位?」她又把我當成過世三十年的父親了,他生前是捆工。這樣也好, 省掉一些母子肌膚接觸時的尷尬。 「欲去一個好所在啦,有人煮物件乎你吃,給你洗身軀。」我說。母親嘴角 揚起。 我是老人科醫師,安養院的環境、生活作息我很清楚。所謂細碎伙食,就是 將所有飯菜混和攪打,五味七色雜揉,堆在碗公裡,像一坨嘔吐物;空曠的淋浴 間,一具具皺癟的裸體打著哆嗦,認命地等待一管消防水柱從天沖刷而下,像要 清洗沾了糞便的豬隻。 當年,父親的口腔癌發現得晚,醫生束手,從醫院回來以後,他身子虛弱上 不了樓,只能躺在客廳,也就是母親現在躺的位置。黝黑的臉頰被剜掉大半,接 補了死白的腿肉,但一坨爛肉硬是毫無憐憫地從縫隙竄生出來,沾染膿血,面目 猙獰;腐敗的口腔發出惡臭,嗆人的死亡氣息,口罩毫無招架之力,癱軟地匍匐 在父親嘴上。 父親的魂魄像被吸進黑洞,整天不吭一聲,但一晚與我獨處時,好像有什麼 話要說,躺在涼椅上一會兒盯著坐在一旁看書準備模擬考的我,一會兒又翻身過 去;我察覺,抬起頭來望著父親。 「阿爸那死,你愛聽媽媽的話。」父親用微弱的嗓音緩慢地說,我不曉得怎 麼回答,只抿了抿嘴唇,但父親似乎滿意了,把眼睛閉上休息,第二天就過世了。 如果父親知道,我要把母親送進安養院了,他會責怪我嗎?邊幫母親擦臉我 邊想。 幾個月前開始幫母親擦澡,起先她十分羞赧,雙手抱胸直往床邊縮去,兩人 推推拉拉,像兒子非禮著母親,我只好搬出從未謀面早已作古的外公(母親常說 115


小時候她最怕外公了),總算奏效。 擦好臉部,我隔著薄被要幫母親脫下運動衫,她突然把手臂往後上舉,要配 合的樣子,一不小心又把被子推落床下。母親露出赤裸的胸脯,一對鬆鬆垮垮的 肉袋斜掛兩側,皺縮乾癟,像曬枯了的絲瓜,我索性不再遮掩,一手拿起毛巾, 一手翻抬挪移,仔細擦拭所有皺折、夾層、隱窩。母親曾說,我一歲半長出門牙 了還不願斷奶,把欲抽離的乳頭咬得滲血,我想像母親當年忍著劇痛讓我吸奶的 模樣,心裡有些激動。 這時,電話突然響起,打斷思緒。是妻打來的,問我吃飽了嗎,要不要幫忙 買個宵夜過來?我說不用了。掛下電話,母親卻忽然說她肚子餓,想吃東西,我 拿起電話要再撥,想起了從醫院帶回來的魷魚羹麵,於是又把電話放下。妻幾個 禮拜前知道我決定要將母親送到安養院,一方面喜形於色,叨唸抱怨少了許多, 另一方面似乎有些索求得逞後的內疚,對母親的小關心小協助多了起來。我不希 望她的內疚太快消失。 我到廚房把羹麵熱一熱。用了幾十年的不鏽鋼流理台,面板依舊潔淨明亮, 像整裝完畢精神抖擻的士兵,等待著永遠不會再來的將軍。這裡曾是母親的生活 戰場、獲取功績的地方,她一生最自豪的,就是做菜又快又好,別人比不上,但 妻來了以後,這裡變成火藥庫。母親炒菜愛用豬油,一盤滑亮翠綠,油香四溢, 擺上桌不輸外面快炒,好有成就感,妻卻嫌膽固醇太高不健康,慫恿我提醒母親。 母親不以為然,在餐桌上當面嗆一句:「我一世人按呢煮,攏無代誌,管伊什麼 膽……什麼醇!」妻臉色鐵青,不吭聲,那盤青菜從頭到尾卻沒夾一下。母親也 憋住怒氣不再說話,一邊猛扒飯一邊不時偷覷妻筷子的動向,清楚記下她消極抗 議的舉動。 類似的小衝突十多年來不斷發生,妻努力了一陣子終究放棄,婆媳之間只剩 表面互動。後來我和妻生不出小孩,母親甚至歸咎於妻思想新潮不願生,致電要 親家母勸勸女兒,兩人關係更形惡劣。母親失智以後,妻主張給人照顧,請外傭 送安養院都好,要她幫忙,「不可能!」 「我腹肚么啦,好啊未?」母親在客廳呼喊,我趕緊把麵端過去。小時候傍 116


晚放學回家,小腸胃餓得快,母親還在廚房跟油煙搏鬥,我就嚷著肚子好餓,好 了沒?母親總是笑說:「你是去讀冊,抑是像你阿爸去做工?這呢快么?」餓得 受不了,母親會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白飯,讓我挖一小匙豬油加在上頭,等冷凝 的白霜溶化,將飯粒塗抹得油亮亮,再淋上醬油、加點味精,然後操起筷子邊攪 拌邊流口水,飯還沒拌好已經扒了大半下肚。 豬油、味精,這些母親習以為常的食材佐料,想不到幾十年後都成了年輕媳 婦眼中的毒品了。 母親胃口很好,坐起把麵條吃完,只剩羹湯跟幾條魷魚,也沒關心我是否吃 飽就又躺下休息。廚房電鍋還有阿娥嫂留下的白飯,我拿了過來,倒進湯裡,攪 和一下,坐在母親身旁吃了起來。我想起小學一、二年級唸下午班,中午父親不 在,母子三人吃得簡單,一人一碗泡麵,我和弟弟再添些隔夜的冷飯增加份量, 三兩下吃得碗底朝天,直打飽嗝。兒時的午間,陽光篩進紗窗,地板閃耀如海, 照得人昏昏欲睡;室內一片靜謐,氣氛如此祥和,彷彿人生的悲喜苦樂都被擋在 遠方,父親還沒過世,母親依舊青春。 結婚三年後,我和妻搬到附近的一棟大樓,走路三分鐘,那時裝潢了母親的 房間,但她知道意思,堅持留在老家。此後我們每晚過去吃飯,其餘時間她一個 人住。母親十分多心,我們過去早了,飯菜還沒好,她以為我們嫌她手腳慢,而 晚點過去,飯菜冷了,她又認為人家不重視,於是我們按表操課,省得母親猜測。 每晚六點十分進門,把飯菜端到客廳,打開電視,吃飯吃水果,然後我們看報, 母親看我們,三個人演著默劇;七點二十走人,一刻不多留。即使如此,母親還 是有辦法趁著婆媳兩人在廚房洗碗的幾分鐘時間,叨唸個幾句,妻當場不願回嘴, 忍到回家才往我頭上倒垃圾。 「你們同事有誰每天要陪母親吃飯?」妻不悅地說,「我的朋友同學,沒有 一個人每天必須跟婆婆碰面!」 「一天不過七十分鐘,一起吃個晚飯而已,這樣也不行嗎?」我大聲回她, 雖然她講得沒錯,我的醫師同事,個個講究生活情調,每天照著美食評鑑上餐廳 吃館子,沒人還吃老媽媽煮的飯。 117


「我一分鐘也不想看到她!」她吼。 「那……那沒有辦法,誰叫她是我媽,你是我太太。」 「戀母情結!」她說,「我的同學聽了你的 case 都這麼說!」 「你同學懂什麼?不要人云亦云!」 「你媽說你小時候不願斷奶,咬到她乳頭流血,我看你咬到現在都還不放!」 聽到這一句,我感到委屈,但我選擇沉默,腦海裡卻湧起無聲的吶喊:我只 要想到母親一個孤單老人自己在家吃飯的畫面,就覺得很不捨,為什麼你不能了 解? 小時候,光靠父親一份薪水不夠養家,母親得到隔壁巷子的洋房裡幫人洗衣。 有時要洗的衣服太多,她過了時間還沒回來,我就會走到洋房,蹲下來將頭側貼 地面,從門縫底下探看母親。比家裡沐浴用的腳桶還大的臉盆,到底裝了多少衣 服啊?還得洗多久呢?我納悶。只見母親蹲坐小板凳,咬緊牙關,雙手壓著洗衣 板奮力搓揉衣物,白色泡沫從她身旁不停湧出,像浪花一波又一波。看累了,我 坐下來等候,洋房門前有一條小水溝,水底躺著青苔爛泥,飄來陣陣難聞的腐味, 但我卻不覺得臭。有一次,我倚靠牆壁睡著了,母親洗完衣服出來,摸摸我的頭 將我喚醒,我還沒張開眼睛,就聞到她手掌拂來嗆鼻的洗衣粉味,那味道多年以 後仍清楚記得。 想到這裡,我忍不住撫摸母親的手掌。跟我一樣,屬於掌肉厚實、手指肥短 的典型,雖然好幾年不做粗活,角質層依然粗礪刮人。那年我考上醫學院,屘姑 來家裡道賀,想到我剛過世的父親,眼眶泛紅地拉起母親的手,隨即訝異她的手 怎麼這麼粗。「做工仔人的手啦!」母親回答,屘姑轉頭看看我,好像要我記得 母親的辛苦。 幫母親擦澡,最尷尬的就是下半身的清潔,我只能努力把母親當成自己的病 患。失智初期,母親經常抱怨這裡痠那裡痛、肚子脹脹胸口悶悶,趁著我們過去 吃飯的時候要我幫忙看看,我認真地在母親身上壓壓按按,妻在旁看了神色凝重, 似乎對母子間的親暱舉動感到礙眼。後來帶母親到醫院做胃鏡超音波,果然一切 正常,妻知道以後冷冷地說:「你看,我老早知道你媽根本沒怎樣,就是要你關 118


心!」 我脫下母親的棉布長褲,卸去成人紙尿褲,一股汗臭與尿騷混合的味道襲來, 濕濕暖暖的。母親不知是感到涼颼抑或害臊,又攬住被單,遮去了部份視野;但 我不迴避,我告訴自己,這是母親的身體、帶我來到世界的人,沒什麼好羞恥的, 反而要好好看清楚、好好記得。 母親長年有子宮脫垂的毛病,一個咳嗽或突然蹲下,肉袋就會跑出下身,摩 擦衣物引發疼痛,但她不敢啟齒,直到我幫她擦澡才發現。我用手指把肉袋緩緩 推回,她似乎有感覺,反射地夾緊大腿,那力道帶著慾望的意味,我不忍抽離。 如果妻看到這樣的畫面,會怎麼講我呢? 「看吧,我說的沒錯吧,你就是戀母!變態!」我想。 幫母親換好衣物,她很快沉沉睡去,我把天花板的白菜燈關到只剩一顆。母 親儉省,一個人在家時,經常不大開燈,有時我們過來,推開客廳紗門,只見她 一個人坐在黑暗裡,若有所思,我總感到愧疚。 這時電話又響起,我趕緊接起,是弟弟。他住外地,念大學出了門以後再也 沒搬回來;母親失智了,也只是偶而返家探視。我跟他說母親睡了,明天要送她 到安養中心,應該不會有問題。 放下電話,我坐在沙發上,想起大一註冊那天,母親扛著兩袋親手挑選的棉 被,陪我坐了三個小時的火車到學校報到。三天後我打電話回家,母親一聽到我 的聲音就哭了出來,直說怎麼這麼久才打電話回來?你不知道媽媽很思念你嗎? 想到這裡,我忍了一整晚的淚水終於落了下來。

──選自《門後:第廿四屆「梁實秋文學獎」得獎作品》,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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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教材 補充

單 元 二 有情世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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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靜到突然 / 賴香吟

一方陽光 / 王鼎鈞

我愛黑眼珠 / 七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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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生命挑戰



《莊子》寓言:鼓盆而歌 作

莊子

莊周,字子休

戰國時代宋國蒙(河南商丘或安徽蒙城)人

生 卒 年 生平事蹟

文學風格

資訊來源

約前 369 年—前 286 年 為道家著名的代表人物 ,一生淡泊名利。早年曾在蒙作過漆 園吏,後以編織草鞋為生,終身不仕,過著隱居生活,與惠施 交好。主張修身養性,清靜無為,順應自然,追求精神逍遙無 待。 《莊子》一書,分內、外、雜篇,內篇體系完整,學者多半認 為是莊子之作,外、雜篇則內容不一,應是莊子後學所作。書 中透過形象生動、幽默機智的寓言故事,善用譬喻、想像,表 達其獨特的哲學思想,例如莊周夢蝶、混沌鑿竅、庖丁解牛、 惠施相梁與螳螂捕蟬等都是其著名寓言,對後世文學有深遠影 響。 維基百科 https://goo.gl/y813j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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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寓言:鼓盆而歌 莊子妻死,惠子弔之,莊子則方箕踞鼓盆而歌。 惠子曰:「與人居,長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 莊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獨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 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 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人且偃然寢於巨室, 而我噭噭然隨而哭之,自以為不通乎命,故止也。」

──選自《莊子集釋‧至樂》,中華書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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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

周芬伶

沈靜

臺灣屏東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1955 年 2 月 13 日 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東海大學中文系碩士。曾任《臺灣日報》 編輯,成立「十三月戲劇場」,任舞臺總監。現為東海大學中 文系教授。 周芬伶的創作文類有論述、散文、小說、兒童文學和傳記。 論述文字清晰流暢,架構嚴謹;早期散文風格婉約細緻、感 情自然真摯,近期則對情慾、情緒、情感等私密的議題進行 探索;在小說方面,筆觸纏綿曲折,陳芳明謂其「擅長使用 寓言式的文字,兼具現實與夢境的雙重隱喻」 。周芬伶的寫作 題材範圍廣泛,尤擅寫女人、寫物,文字在婉約中呈現陽剛。

文學成就

曾獲聯合報散文獎、中山文藝散文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 章、吳魯芹散文獎、吳濁流小說獎。

資訊來源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X5wgf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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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王子 他們說,弟弟被關起來了。 我已經將近一年沒有見到弟弟。最後一次見到他,他穿著嶄新的名牌襯衫, 手上戴著金錶,吊兒郎當地說:「小心,我到你那裏敲一筆哦!」他總是愛開玩 笑。 可是,弟弟一直沒有來,然後,我就聽說,他唆使三個人去搶地下錢莊,還 用刀子割了會計小姐一刀。然後又說,弟弟被通緝,躲在高雄的小公寓裏。還說, 他被捕了,關進燕巢看守所。這些事情我都不相信。 在我心目中的弟弟全然不是這樣的。小時候,他常從我背後撲上來,勒住我 的脖子說:「納命來!」我總是一面笑著一面打他,說他好有力氣,好調皮。他 不是當真的,你看他那張天真無邪的臉孔,清亮有神的眼睛,略厚而敏感的嘴脣, 挺直的鼻梁,長得活像詹姆士狄恩,他怎麼會傷害任何人? 母親連生五個女孩才生弟弟,他在一大羣女孩兒中長大,練就一張最甜的嘴, 一顆最軟的心,我沒見過這麼會撒嬌的男孩。祇要他說,姊,這個我要;這個東 西就變成他的,沒有人拒絕得了他。他又頂會挑東西,所有吃的、穿的、用的、 全是要那最好的。小時候他讓人算命,相士說他生來是來討債的,別人花錢僅止 於皮肉,他要花到骨頭裏。弟弟還很得意地問: 「姊姊,怎樣才算花到骨頭裏?」 雖然如此,沒有人能阻止姊姊去疼弟弟,我們都用女人特有的柔軟心腸去寵 他──弟弟犯錯了,那麼就流淚吧!用淚水感化他;弟弟吃不了苦頭,那麼就什 麼苦頭也不讓他吃。 我們喜歡把他打扮得整整齊齊,帶他到街上亮相,許多人走過來,摸他的頭, 擰他的臉頰,他一點也不怕生,眨著大眼睛直笑。很多人說,他長大後會迷倒許 多女孩子。 果然,才念到國中,就有許多女孩子寫信給他,在這些女孩子中,他只喜歡 鳳子。鳳子是個極標致的女孩,高䠷的身材,皮膚又白又細,一雙鳳眼笑起來彎 128


彎的,只是嘴角有些歪撇,看起來楚楚可憐的樣子。有人說:鳳子一臉薄命相, 不是端正的女孩。我才不相信,美麗的女孩總是遭嫉的。 弟弟喜歡鳳子,鳳子也喜歡弟弟。為了鳳子,弟弟從好班降到普通班;為了 鳳子,弟弟錢越花越兇。那一陣子,他桌上貼滿鳳子的照片,常蹺課溜去約會。 他說他們是龍鳳配,天生一對,可不是,弟弟肖龍。 可是,高中還沒畢業,鳳子居然嫁了人。聽說是她母親為了還債,逼她嫁給 一個老頭子,婚都結了,鳳子還一直來找弟弟,弟弟不見她,也不准我們提起她, 後來鳳子割腕自殺,弟弟也沒去看她。 從那時起,弟弟常常不回家,學校說他曠課超過時數,外面傳說他參加不良 幫派,還說他在賭場裏當保鏢。有一次,母親在他的房裏,搜出一支扁鑽,還有 一把好長好長的刀。母親一邊發抖,一邊流淚,把刀用布包好,丟到郊外去。接 著,弟弟被退學。 我找到弟弟,勸他,不,是哀求他。 我說,姊姊相信你的本性是善良的, 祇要及時回頭,一切還來得及。你知道嗎?姊在大學裏教書,那裏的學生跟你的 年齡差不多,我常常在想,裏面如果有一個是你該有多好?你應該像那些年輕人, 夾本書,哼支歌,一大票人爭論著去看那裏的電影,開多大的舞會,還有夜遊、 烤肉、賞花,家事與國事天下事,理想與抱負……二十歲,應該是沒有血腥沒有 罪惡沒有憂愁的年齡,弟弟,我等著這一天。 弟弟說,姊姊,你又在作夢了。你沒有看到我胸前,還有大腿上刺的這些花, 我是洗不乾淨了。你們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媽媽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淚, 鳳子嫁人的時候,我沒掉過一滴眼淚;別人用拳頭打歪我的鼻樑,我也沒哼一聲。 不要叫我去上學,我討厭老師討厭學校,他們都要我學姊姊們,做個好學生。我 不要做好學生,我要成功,有一次我會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面前,那時,沒有人 會再瞧不起我。你等著,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沒有,我的頭髮發白了,我的心 裏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個人的眼中祇有錢,我要很多很多的錢…… 我制止他繼續說下去。我說:那麼你去學畫,不知道你畫得有多好,以前你 129


畫的圖,貼在家裏,還有人願意花錢買它呢!弟弟不說話,祇是睜著無神的大眼 睛,空空洞洞地看著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發抖。我看到他的頭髮居然夾著許多 白白的── 然後,更多的謠言都來了,擋都擋不住──弟弟騙錢,弟弟被暗殺,弟弟斷 了兩個手指,弟弟開賭場……。我從沒看過他打人、聽過他說一句髒話,他在家 是個乖孩子,在我們面前是最會撒嬌的弟弟,他怎麼可能去搶人傷人,我不相信。 謠言越來越可怕。後來就聽說弟弟主使三個人搶地下錢莊,錢到手後,警方 抓人,一個被捕,弟弟和其餘兩人跑了。被捕的那個人把所有的罪過全部推到弟 弟頭上。我們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鳳子的電話。她說弟弟想要跟我說話,我想罵他,但我 的聲音和手一直發抖,我祇是說:「你害怕嗎?」他說:「害怕。」我說:「不要 怕,姊會替你想辦法。你有沒有?」弟弟沒答腔,我再說:「我知道你沒有對不 對,那就出來自首……」說到這裏電話就掛斷了。 那一陣子,我常作惡夢,有一次夢見弟弟的頭髮全白了,變成一個很老很老 的人;又有一次,我夢見我是法官,弟弟手銬腳鐐地被押進法庭,結果,我判他 死刑。 祖父過世出殯那一天,鳳子來了。好幾年沒見,她還是一樣標致,穿著一身 黑,一進門就往祖父的靈前下跪。母親去扶她,她附在母親的耳邊說,弟弟也來 了,躲在外面。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會忘記祖父最疼他。鳳子說,弟 弟整個人都變形了,臉孔又黑又乾,夜裏常看他驚醒,人坐得直直地發怔,好嚇 人。我往門外看,找尋弟弟的身影,依稀在遠遠的騎樓邊有人影閃動,我知道, 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來,弟弟自殺,弟弟被捕,開庭又開庭,偵訊又偵訊,初審判十二年, 弟弟帶上手銬,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沒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會犯罪。母 親去看他回來說,弟弟胖了一點,理了個大光頭,看到人只會傻笑,母親卻哭得 說不出話來。 130


然後,他就來信了,說他在裏面讀日文,說姊姊不要為我傷心,就當我出國 留學去了。寄書的時候,記得不要寄新的,要舊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記。在 這裏嘴好饞,叫媽給我帶肉乾來好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沒人穿了。姊 姊,祝你新婚快樂,可惜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 我否認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著清澈的眼睛,以及天真單純的 心靈,逗人喜歡,沒有人會拒絕他。他有一朵驕傲的玫瑰,祇有四枚刺,可是, 他太年輕,不知道怎麼去愛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暫時不會回來了。

──選自《花房之歌》,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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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回洞穴

楊佳嫻

臺灣新竹

出生日期

1978 年 6 月 15 日

學 經 歷

政治大學中文系畢業,臺灣大學中文系碩士,臺灣大學中文系 博士。現為國立清華大學中文系助理教授。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楊佳嫻創作文類包含詩、散文。其詩以古典為骨幹,喜藉文 字之字型字音字義之轉,發為意象,表現出具現代性之內容, 唐捐評其人其詩: 「在詩行推進的過程中,靈魂提倡著一種古 典的理念,身體則綻放著一種現代的感性。兩者彷彿形成悖 論,相互拉扯而形成一種特殊風格。」散文側重於對空間之 探索,並對當代城市時尚與消費現象多所發論,筆鋒冷靜而 時見詩化之凝煉句法。 曾獲臺北文學獎、梁實秋文學獎、全國學生文學獎、全國大 專文學獎、寶島文學獎、臺灣文學獎、宗教文學獎、中央日 報文學獎等獎項。 國立台灣文學館-台灣作家作品目錄系統 https://goo.gl/vFNZF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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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回洞穴 § 至今我仍記得妹妹房間的氣息。 汗味,體味,食物,菸味,滲進牆壁和一切家具。當初搬家時,妹妹自己選 了這個沒窗戶但較大的房間。我不太願意進去,那氣味有拒人千里的意思,彷彿 突然闖進以為封存多年其實一直有人祕密使用的防空洞。她在躲避誰發動的空 襲? 情況沒什麼起色,洞穴的門天長地久地緊閉著。母親找了素有口碑的算命仙 商量。半仙鐵口直斷:這孩子的房間是不是很潮濕?母親很驚訝:對啊,剛好就 在浴室旁邊,又沒什麼陽光。半仙說,最好能換房間,不然就是買個除濕機,讓 房間乾燥一點,應該會有點幫助。我不懂命理,不知道是怎樣的連結,竟可以隔 空命中,看出房間乾或濕。也許是真的罷——房間裡的濕氣,聞起來那麼不快樂, 那麼有重量,像隔著牆就是海底。 母親說,除濕機已經買了。 買得太晚了嗎?

§ 妹妹出生時,相差五歲的我已經擁有自己的小世界。我一直想要弟弟。生出 來是妹妹真令人失望。母親喜歡跟親戚講笑話:「阿嫻說生出來是妹妹的話,要 拿菜刀剁一剁丟掉!」當時社會新聞不像今天這麼刀光血影,母親理所當然認為 童言無忌。 出生時妹妹額頭凸得不得了,皮膚又黑,醜死了。愛美的母親直說:「怎麼 會長這樣!」大概感應到這分遺憾,長大了,額頭慢慢弭平,妹妹細緻五官才逐 漸浮出,母親喜形於色,又當著我的面跟鄰居說:「粗看是阿嫻好看,其實阿馨 生得比阿嫻幼秀,較耐看。」我一旁聽了生氣得不得了。 134


似乎感情很差,其實也不完全是這樣。我記得妹妹如何擺動雙腿駕駛學步車, 記得她第一次從嬰兒車欄杆旁走了幾步撲跌進母親懷裡的模樣。記得我曾幫她洗 過尿布——那時候紙尿布那麼貴,不少人還是把家裡不要的布料裁裁好,層層包 疊,反覆洗滌使用。家裡置下的動植物童書,我和她都喜歡讀那本《蛇》,手汗 讓銅版紙都變得灰黃,也脫頁了,印有美麗翠蚺圖片的那面終於不知道散落到哪 裡去。等到妹妹再長大一些,她和我共享夜市書攤買來《瀛寰搜奇》,反覆閱讀 殺人魔傑克與旅店奇案,還有遠流出版社整套《中國民間故事》,我們都喜歡新 疆卷裡阿凡提作弄老爺的機智故事。 讀大學時離家北上,快樂得根本不想回家。妹妹正值青春期,該有的叛逆、 陰沉,一點都沒少,就和我當年一樣,整天穿一身黑,有意地抵抗母親認定的女 孩氣質。那個年紀,鄙視蕾絲、粉紅色和蝴蝶結,信賴陰影勝過陽光,受一點點 傷就覺得此生已矣。見面稀少,但是我不覺得妹妹有什麼問題。她讀我讀過的小 學、中學,教過我的老師也教她,她的不快樂我似曾相識,總以為不過是必經路 程。

§ 妹妹曾經非常喜歡畫畫。母親也覺得,兩個女兒,一個喜歡文學,一個喜歡 美術,挺不錯的。也許是女孩子,比起非得讀致用科系不可的男孩子,多了一點 游移空間。也許那是一個小康家庭對於何謂高文化水平的想像的一部份。 然而有一天,妹妹突然宣布,不想畫了,也不上美術班了。忽然她變成了一 個尋常的孩子。有一天,她又宣布,喜歡做菜,大學要去讀餐飲管理。這一點可 能受到父親影響,父親年輕時是酒保,會調好喝的酒,也會做漂亮水果雕花,妹 妹曾真的自己雕過一盤,水果橫七豎八,父親大笑說才不是這樣,但是顯然非常 高興。考上了餐飲管理,讀到第二年,有一天她忽然打包回家,說辦了休學了, 她討厭唸書,系上都在教管理沒教做菜。有一天—— 總之,妹妹考驗母親的方式和我不一樣。我老是在戀愛,妹妹老是不確定要 135


做什麼,換言之,就是不知道要以何種身份變成社會網絡一分子。母親習慣了第 一個孩子從小立志寫作,多年來從未變心,第二個孩子朝令夕改反而令她無措。 休學後,妹妹做過無數工作。一開始先去高檔餐廳端盤子,被要求畫淡妝,她皮 膚敏感,兩個禮拜下來吃不消,只好辭職。做過夜店外場,會計,7-11 店員,美 髮沙龍學徒,可能還有許多零碎是我所不知道。有次母親不在,她告訴我:「以 前在夜店啊,有黑道喔!那是黑道開的喔。」語氣像是遇到明星。而她最後一個 工作是這幾年流行的百元理髮店剪髮師。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曾經完全沒辦法上妝的妹妹,變成一個整天圈著煙 燻妝,看不到真正眼神的女孩。長年在臺北讀書,我錯過了妹妹從青春期到成人 的全部過程。父母親分居後,她也偷偷跟父親聯繫,心情好時她會告訴我。她會 問候我的戀愛狀況,加上幾句評論,嘻嘻哈哈的。妹妹說她都告訴朋友:我跟我 姊一年見不到幾次面,很少說話,但是我們感情很好,我姊姊講話超好笑的。她 有次和朋友到臺北來,打電話約我在臺大側門對面麥當勞,剛好隔天聯副刊出新 世代作家十人對談,我也在內,還附上照片,妹妹又打電話來:「昨天那個男生 啊,早上打開報紙剛好翻到,說這不是昨天看到的那個人嗎!這不是你姊嗎!印 在報紙上耶!好好玩喔哈哈!」好多年前的事情了。啊那樣無拘束的笑聲。 這樣的妹妹,也反叛過,也開朗過,也煩惱過,可是——有一天,竟然無法 再工作,無法與人好好互動,躲起來了。是的,妹妹變成了憂鬱症患者,待在房 間的時間越來越長,像一個被文明所驚嚇、時空旅行中跑錯棚的原始人,一步步 退回洞穴。遭遇過一場失戀打擊後,妹妹在工作上的人際關係出了狀況,加上工 時長,三餐不定,私人時間少——這些只是能夠指認得出的部份。迅速失去電力 的內心,是什麼樣的紋理什麼樣的風景?語言能表述的,不過千分之一。 也許我太高估了人的自我復原能力。她曾經對於不再感興趣的事物如此當機 立斷,為什麼卻陷入了自我否定的情緒迴圈裡呢?她覺得不被愛嗎?還是對於愛 的感受力下降乃至於消逝了呢?曾經,在我們不大見面的幾年間,一旦見到了面, 說起話來,姊妹的親密感立刻將我們包圍。是什麼時候,黑夜來過以後就不走了? 136


那些鹽粒,爐渣,廢金屬,一撮一撮塞滿了縫隙,所有長出來的東西都是壞 的,毒的。妹妹的心像一幢海砂屋,外表稍有剝蝕,看上去還完整。忽然就無聲 無息垮掉了。

§ 最後幾年時光,是母親陪伴著妹妹。憂鬱症病人家屬,尤其是貼身照顧的那 個,也彷彿是封存在另一個結界裡,怕自己幫得不夠多,不能成為助力,又怕幫 得太多,給人壓力。施展不開手腳,審慎考量每句話的重量,不知道該不該讓親 戚朋友知道。妹妹謝絕了大部份原來的朋友,不願意和家人一起出門,卻又泡在 網路上,半夜和網友約見面。也許陌生人更可以輕鬆相處,這種心情我也不是不 能體會。母親非常擔心,但是醫生說,至少她還想跟人接觸。醫生說,給她一點 自由,別管,重點是盯著藥是不是都吃了。 母親時常偷偷檢查妹妹藥盒,果然,一格一格,按時消失。 該說這是某種體恤嗎?按時吃藥,確實讓母親放心了一些。直到出殯那天, 妹妹長久保持聯繫的朋友才吐露,其實,她都把藥丟掉了。是因為沒吃藥,所以 死意才如此便捷地累積,還是死意甚堅,鐵打不動,讓妹妹覺得吃藥也沒用?不 吃藥有多嚴重,吃了藥又可以在什麼層面幫助康復,沒有任何家人、朋友,真能 夠拿捏。在洞穴裡,堅硬與崩解並存,也叫喊過,可是有回應也聽不到,只能聽 到自己的回聲。 警局打來電話,言簡意賅。妹妹沒有選擇在她的洞穴裡做完最後一件事。不, 那是因為,洞穴就在她身體裡,她可以在任何時間任何地方,躲到那處往內長的 暗房內。 那家汽車旅館就在警局對面。進到現場前,警察發了口罩給我,順從地戴上, 然後才想起為什麼需要口罩。已經超過十二個小時,該腐敗的都已經開始腐敗。 我手腳有點麻痺,胸口略為滯悶,也許是旅館冷氣開得太強。兩天前還說說笑笑 的妹妹,挑了母親和我都略為放心、也都剛好離家不在的時刻,挑了買炭不使人 137


起疑心的中秋節。 房間裡的房間,乾濕分離的小浴室,洞穴一般。所有縫隙都以打濕毛巾塞住 了。是趺坐姿態,昏迷時往前側傾斜,彷彿在向什麼痛苦頂禮,就凍結在那虔誠 瞬間。隔著玻璃只看了一眼背影,或者好幾眼,也許只有兩秒鐘,可是我覺得已 經看到太多。不能再更多了。立刻向警員點了一下頭,退了出來。警員追問: 「妳 沒看到正面,妳確定嗎?」

§ 指認遺體,聯繫葬儀人員,喪禮有表姊妹幫忙,整個過程我奇異地只感覺到 乾燥。像有什麼人住在我身體裡,讓我能夠看見來憑弔的人時知道要致謝,記得 要請假,要調課。卻一切都沒有切身感。喪期間某日抵達靈堂,忽然從散落桌上 的葬儀社廣告單上,迎著光,看到一行字。是多年不見的父親留下: 「來看過了。」 還有潦草簽名。我只能單純認識到:他來過了。沒有其他感想了。 一個也曾以同樣方式失去兄弟的朋友說: 「妳不要太壓抑了。」我堅持沒有。 死亡總伴隨著許多世間要求的儀式,再商品化為各式各樣可供選擇的配套。儀式 使我疏離,我沒辦法立刻和自己對談至親之人的死亡。 直到李渝去世消息傳來。 李渝的憂鬱症始終不曾真正復原。從來沒想過,我和心愛的作家,竟然會在 這個層面上,電光石火般突然加深了聯繫。知道消息那日,一個人在網路上閒逛 到深夜,某個畫面忽然竄出來。博士剛畢業那年,我和李渝一次長達五個小時的 聚聊,她回臺大客座,學期將結束,快回美國了;順帶陪著去新生南路眼鏡行拿 新眼鏡,她偏過頭朝著我一笑,午後陽光正好鍍過新鏡片一角,她的眼神借了光, 讓我以為傷痛再大,也可痊癒—— 眼淚毫無防備地湧出來。心也會繞路,但是命運將指引它回到原地。也許它 繞路是為了給我餘裕,才能真正打開掩埋的暗房,讓痛苦曝光。 幾日前,和另一位朋友聊到報稅。聽到我繳的稅額,他說,大概因為妳只要 138


扶養一個人,沒辦法節稅太多。突然針刺了一下。一條細絲穿過心尖。血緣帶來 重壓,那叫做家庭的物事,本來就是我的寫作裡最初的破裂根源;現在,這根源 縮小了體積嗎?剩下兩個人,沒有誰跟誰相依為命,不過是各自變得再堅硬些。 妹妹離開已三年。母親性格堅強,喪事結束後,很快打包一切,丟掉許多妹 妹的東西,搬了家。這是她繞路的方式。衣櫥裡還有一件雪花般起了毛毬的黑色 舊大衣,我曾穿過,又再轉手給妹妹;除濕機覆蓋著塑膠套,靜立在新家儲藏室 角落。這些都不曾真正幫她抵擋從內裡湧出的寒氣與濕氣,卻是洞穴遺物,帶著 遺跡必然的重量,鎮住我們剩餘的歲月。

──選自《小火山群》,木馬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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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怎樣當兒子

楊富閔

臺灣臺南

出生日期 學 經 歷

文學風格

文學成就

資訊來源

1987 年 8 月 13 日 東海大學中國文學系畢業、國立台灣大學台灣文學研究所碩 士,現就讀台大台文所博士班,研究興趣為戰後臺灣文學、文 學寫作與教育。小說集《花甲男孩》由植劇場改編為單元劇《花 甲男孩轉大人》(2017),並在劇中客串鄭花甲(盧廣仲飾) 的同學。 作品關注家鄉故親與昔日舊事,文字純粹洗練,夾帶著新世代 獨具的幽默妙喻。 〈暝哪會這呢長〉獲全國台灣文學營創作獎小說首獎、 〈神轎 上的天〉獲第 10 屆中縣文學獎短篇小說獎、〈逼逼〉獲第 5 屆林榮三文學獎小說首獎、〈聽不到〉獲第 17 屆南瀛文學獎 短篇小說首獎、〈唱歌乎你聽〉獲第 11 屆中縣文學獎洪醒夫 小說首獎、 〈有鬼〉獲第 25 屆中興湖文學獎小說首獎、 〈我的 名字叫陳哲斌〉獲打狗文學獎短篇小說佳作、 〈繁星五號〉獲 吳濁流文學獎小說佳作、〈魚池島〉獲第 11 屆玉山文學獎散 文首獎、以《花甲男孩》獲博客來 2010 年度文學類新秀作家 (與劉梓潔《父後七日》並列),入圍 2011 年台北國際書展 大獎、第 35 屆金鼎獎(2011) 、入選 2017 法蘭克福書展臺 灣館書單、植劇場《花甲男孩轉大人》入圍第 53 屆金鐘獎戲 劇節目編劇獎、以《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入圍 2014 年台北國際書展大獎。 部分作品譯有英、日、法文版本。 維基百科 https://goo.gl/qwneHD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編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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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怎樣當兒子 我正在替父親把風。 我趕緊拉上顯示為「治療中」的帷幕,好讓以下一切事宜不輕易被發現。 這裡是低溫冷凍的加護病房,約莫半鐘頭前,父親從住家後方的媽祖廟求來 了一杯水,倒進社區活動中心贈送的隨身杯,令我拿著,他開車,出大內,途經 省道官田六甲路段,讓南國藍天陽光通過車窗向我們團團送來;半小時候,抵收 費停車場,早已算準了探訪時間到醫院── 這間搭設於鐵枝路邊、鄰近林鳳營與柳營火車兩站之間的附設醫院,病患多 數來自農業縣臺南,並以老歲人居多。我們都至少有個親戚正看診於此,常在院 間走道認起了人──唉呦,你也來喔?來拿藥啦!啊誰載你啊?我自己坐接駁車 啊。生病是公公開開家務事,我心底這一件卻要懇請閱讀的你保密了。 帷幕內,父親緩緩從褲袋變出了一根自備的棉花棒,沾溼、戴上口罩的他眼 神專注在阿嬤佈滿針頭管線的臉部、手面、輕輕點了一下。我是一邊忙著擔心小 心別細菌感染、一邊忙著分散護士的注意力。半顆頭探出了「治療中」的綠系布 簾,眼睛掃射護理站、無菌衣更換處、規格化隔間,空靜的加護病房內大家都忙 碌著。 二○一二年春天,阿嬤因急性肺炎再轉發敗血症,送入柳營奇美,很多老人 都這樣去的:先輕感冒、轉成肺炎、痰中有菌絲、抽痰、抽痰……洗腎與敗血。 醫生宣布阿嬤活不過七天,當晚,父親隨即率領我們一家七口在媽祖廟跪掉半個 時辰。 二○一二年也是臺灣的宗教年,從初春到秋末,全臺四地都在燒王船、慶祝 媽祖誕辰、各路神衹千秋建醮,鏗鏗鏘鏘,臉書上不斷傳來遶境現場照片,我的 中國朋友學臺灣人跪在地上鑽轎腳,並以此姿勢拍下系列照片,臉書獲得數百個 讚。 142


二○一二年,我家不遠那棟重蓋了十年的朝天宮媽祖廟,終於要開廟門了。 挑燈的籌畫、緊密的流程,村民視之為吾鄉自兩百年前開基以來最重要的盛 事,讓許多遷出數十年的外地遊子、也推著坐輪椅的老父老母回村赴會。 位在朝天宮廟後的楊家,其家族發展史即是一部媽祖進香史,我的父親、祖 父、伯公甚至家族女性長輩都有一部媽祖經,我也是。 父親擔任要角,可說是二○一二年開廟門的風雲人物。他能管理宋江隊、理 解廟宇文化與在地發展間多重鏈結,更重要是他對故鄉文化傳承極具使命感。 廟會前十天,鄉里內的鬧熱氣息十分濃厚,大家都期待著,而醫生宣布我們 得做心理準備,父親日日自夜晚操練宋江陣的現場抽身至奇美。 阿嬤隨時會走,事情一旦發生,父親及我們一家將因守喪關係不得參與廟務, 這是小學生也知曉的常識,媽祖都要傷腦筋。 蓋了十年的大廟,十年內多少人未及看它落成即撒手,我也在這十年長成一 個臺灣文學研究生。十年可以發生多少事情?姆婆伯公都不在,姑婆也不在了。 一座廟如何定錨一鄉鎮的情感結構,再沒有比住廟後的我們更能述說這份心緒。 開廟門大家都期待,若父親因守喪缺席,媽祖香勢必失色,慌亂廟務工作,潰散 宋江隊伍,可以說少了父親奔走,進度難以推動,那次廟會不能沒有父親── 大家難為情呢。 大家只能等待。等待的日子,我們做了很多事情:聯繫葬儀社待命、通知阿 嬤的外家,姨婆在前往病房上的電梯抱我痛哭一場;我們也跟隨廟會遶境,去北 港朝天宮買綠豆口味的大餅、土豆、蒜頭,開心吃了有名的當歸鴨肉羹,大哥還 用 line 上傳了小圖。 等待的幾天,父親與我一到探訪時間,便重新上演這齣搶救阿嬤的戲碼,父 親正在為阿嬤做傻事:棉花棒,沾水,全身從頭到腳點一下,彼時阿嬤已輕微變 形,本有大象體態的她瘦成四十公斤,全身水腫,氧氣罩、呼吸器、鼻胃管、抽 痰機……大姑看到就說不要了、母親好幾次跑錯病床,搞烏龍:每個阿婆都長 143


得很像呢。 我的把風功夫則越發深厚,有一次突然遇到護士闖入,父親緊急撤了手,我 腦筋一轉,立刻向護士解釋:看、阿嬤有反應耶!我指著阿嬤眼角的水漬,說阿 嬤很像在哭。 現在細想,說不定彼時阿嬤看到父親為她勞心苦命,冒著被趕出醫院的風險, 確實滴下了眼淚。 阿嬤與父親關係十分緊張。當我年幼,一次放學在樓上聽聞醉歸的父親同阿 嬤怨嘆,內容模糊,情緒該是反應長期受到阿嬤忽略,父親像說了我在外面出事 妳會擔心嗎的句子。 在樓上貼著木板牆偷聽的我喘不過氣,沒有心理準備,剛烈的父親原來也是 個孩子。 阿嬤因早年喪夫,三十歲開始女人當男人用,嫁在千人大家族,她是如何養 大三個孩子?她還要面對妯娌的言語,死了尪、連傷心時間攏無,政府給予的賠 償金阿嬤說她一毛沒拿到,唯一具體的喪偶反應是,阿嬤說她什麼都忘了、連最 擅長的算術都弄不來。 父親彼時四歲,夾在得以協助家事的大姑以及剛出生的幼子小叔之間,成了 他自己口中最不被關愛的孩子。 父親是體育長才,這點遺傳自祖父:田徑、足球、棒壘賽,國中老師都建議 他要去念彼時專收體育生的南英工商;說、這囝仔沒好好栽培,會太可惜。實則 父親並非怨怪阿嬤無錢財供她練體育,是在同一個時間點,二爺爺抵達了我家客 廳,並順帶來一嗷嗷待哺的囡仔囝,才幾歲不到。 很多年後,我曾偷偷問過阿嬤,妳後悔無?我還用相當現代的說法告訴她─ ─妳怎麼把自己搞成這樣呢? 阿嬤勞碌一輩子,哪裡生時間沉澱悲傷、思考出路?張眼即賺錢、工作、三 144


餐,家務事亂成一團。日日出沒二爺爺的田,增加雙倍農事,為此不被子女理解, 然後遭逢鄰里側目,那也是災難的根由,不知情的人還以為阿嬤拿了什麼好處哩! 怎會有好處,我小時候天天都在當她的定心丸,陪她去西藥房借錢、去農藥行還 錢。 我也想起國中,日日在跟父親吵架、打架,阿嬤總會一個人吃力爬到三樓, 來到我的房間,好言相勸要我同父親道歉,甚至連臺詞都幫我想好了,什麼爸爸 失禮,我卡袂曉想──我聽了搖頭、心想真是荒唐。 直至很多年後才驚覺,我與父親關係緊張,阿嬤是覺得她也有責任;才驚覺 母愛太少,又未曾享受過父愛的父親,他如何能扮演好父親的腳色。 我太難為父親了。 再說明明父親未曾冷落過我。 小學六年級畢業,拿不到縣長獎,他仍是典禮前一小時即到現場,隔著教室 窗戶我看他在樹下逢人問路,心頭竟替他感到羞赧。本只是以家長身分出席的他﹐ 因是優秀畢業生楊富閔的爸爸,又被請去頒獎,那天他換下平日的工作服,改穿 休閒皮鞋西裝褲,現在才明白牛頭班出身的父親,是如何以會念書的我為傲。我 得到林榮三文學獎,他四處稟報,說我們家這小尾仔,真了不起。 我念私立的、昂貴的黎明六年,天天都在裝病,中午別人放飯,我請假回家。 父親那時剛辦手機,會立刻驅車前來護駕。他接送我十幾年:補習下課、北上南 返的火車站、麻豆統聯站、高鐵歸仁站,都有他等候我的身影,這樣盛大的寵愛 來自一個自小無父的父親,他才是我最了不起的爸爸。對他來說學習當父親如何 困難,我曾在三樓倉庫翻出一整套親子教育的錄音帶,猜想是父親的自修教材。 我讀東海四年,他出差路過臺中,鐵定過來看我,或順路把我車回臺南。好 幾年的中秋,我因疏於提前購票,被困在大度山,一人據守在宿舍。我不以為意, 父親倒緊張起來,半夜三點自行驅車到校門口,隔著山嵐霧氣的中港路向我揮手, 回程在清晨古坑收費站買營養早餐,那日冷氣團剛報到,他怕我受風寒要我躲起 145


來,躲起來?我不解其意,邊走邊傻笑,該躲到哪裡?心頭卻溫燙如安裝一台迷 你暖氣機。 我出版《花甲男孩》,他自己手繪表格,拿到公司叫賣,要大家填好名字, 還自備零錢袋。《花甲男孩》在他的紡織公司賣出五十本,我覺得很驚人。有一 次,父親的客戶告訴他:我讀到你兒子的文章,常寫你的壞話。不久傳到我耳裡, 我心底後悔極了,趕緊修掉所有文字。 最近騎摩托車載他去看醫生,他一手搭在我的肩,我發現從前載他車身搖搖 晃晃,現下卻平穩多了。父親失眠長達三十年,近五年因阿嬤的病,他瘦了不少。 二○一二年春天,媽祖繞境圓滿順利,阿嬤病情穩定,是熬過來了。當晚廟 方舉行平安晚宴,全鄉居民都聚集到了廟口吃辦桌。我看到許多離鄉十幾年的親 戚、鄰居、老面孔都有回來,問候聲是這邊那邊:從前在我家斜對面賣自助餐的 淑枝阿姨就坐隔壁,看到小叔即問:「您母仔最近好沒?我今嘛有時住高雄,有 閒才來去看伊。」 、 「攏不知您阿伯仔、阿姆仔攏往生啊,這遍轉來才聽人講起。」 廟事即是家事,這是在地人的共識。 席間,我四處張望,遲遲不見父親的身影。他的宋江隊員已就坐,不斷向我 問教練人呢? 教練身體不舒服在家裡。 我有點擔心,在康樂隊搖滾聲響中離了廟口,走回只有幾步路遠的家、上樓。 父親兩眼瞪大躺床上,索然看著電視。我說你怎麼不去、大家都在等你。 父親漸漸失去言語能力,父親沉默無法表達心中情緒於萬分之一,只因阿嬤 五年前病時,父親就跟著病了。 三十年來的失眠,終在高壓工作環境以及阿嬤照養事宜積累下一夜爆發。 決定辦理退休,太早了,才五十七歲,大家都有充足的理由反對,經濟重擔 一下掉在母親身上,我心底也反對,卻是第一個舉手同意。 為了迎接他的退休,找來無數退休專著猛k,我甚至覺得自己應該回南部工 146


作,陪他規劃五十七歲後的人生,我沒有勇氣告訴他──你提早退休,我的壓力 立刻來了,明明你說讓我毫無掛慮的讀書與升學。 開始思考能做點什麼,他一人在家,中午有吃嗎?父親向來怕麻煩,該不會 煮煮泡麵過一餐吧?我不斷快遞各地美食,水餃料理最是方便;我不斷加強心理 建設,承認我們家現在有兩個病人。 陪父親四處看身心科,上網了解關於中年男人心理病症,打電話給他的時候 要先列點筆記,他的生活如此空乏,對話容易冷場;也開始幫他處理許多文件, 初始我常以他的名義代簽,通常是阿嬤申請外籍看護的物事、養護中心費用的交 涉、甚至住院表單,病危通知、放棄急救書,無數的表格,最後乾脆由我一人經 手負責。父親有個挺別緻的名字,叫做戊癸,天干地支內的戊癸,據說是我家後 院早前一位漢文老師的美意,我很喜歡這個名字。 媽祖祈福遶境過後,阿嬤健康奇蹟似好轉,我們開始討論是否拆下阿嬤的維 生器材,我們對阿嬤健康有信心,阿嬤能自己學習呼吸、恢復意識、直至醒過來。 何止醒過來,誰相信阿嬤幾天後可以講話、認人(第一個認出我)、快速出 院並且精神地在養護中心丟軟球、玩積木呢! 父親不斷說我們媽祖真「興」,我則為了顧及醫師的尊嚴與專業,趕緊讚揚 奇美實在高明,彎身鞠躬答謝之心情就像夜市販售的擊鼓兔,心底在開 party。 遶境過後,媽祖廟成了新興景點,至今一年過去,香客絡繹不絕。 我常獨自一人來看廟,我並不喜歡傳統廟宇炫富式的建築,但廟前廟後,直 至每一尊神偶都有我的記憶:開漳聖王、保生大帝、楊大使公、田都元帥、媽祖 婆,我來這裡像拜會老朋友。 二○一三年六月二十三日早上十點,我又在替父親把風。 我趕緊拉上顯示為「治療中」的帷幕,好讓以下一切事宜不輕易被發現── 這裡是低溫冷凍加護病房,六月二十三日早上七點半,父親接到來自養護中 心的電話,說明阿嬤在送往醫院途中已然休克,隨後經搶救恢復意識,人已送到 147


急診室。 八點,父親與我抵達柳營,提早到達的養護中心護士箭步向父親說明,急診 室醫師也過來解釋將展開的急救步驟,我一人躡手躡腳登入冰冷光亮的診間,老 遠看到阿嬤沒蓋棉被平躺床上,我問收拾中的護士:能過去看嗎?沒人阻擋我, 我即刻欠身喊她、阿嬤! 發現瞳孔放大,兩眼瞪向天花板,其實我有被嚇到,我知道阿嬤根本已經死 了。 九點半,父親與我在帷幕內等待救護車人員前來,我們即將陪送阿嬤回到大 內的老家,距離阿嬤上次宣布無效剛好一年整。 等待的時候,護士用無痕膠帶在阿嬤胸口別上一台迷你收音機,唱起阿彌陀 佛經;等待的時候阿嬤嘴角一直溢出紅色的唾液,我不斷抽取衛生紙細心擦拭, 我不敢問護士,這是血嗎?等待的時候父親愣在床頭無助掉眼淚,我告訴自己冷 靜,我甚至沒有哭泣,拉了兩把椅子指揮父親陪我挨坐在床沿。 我俯身向阿嬤輕語、攏好啊,咱等一下欲轉來大內。 握緊阿嬤的手,沒有溫度,開始冷了。 我還說,阿嬤、妳看,我爸爸為了妳拚成這樣、他真是了不起! 這才激動哭了起來,我是多久沒公開稱讚父親了呢。 面對中年退休,將長期在家的父親,我所能給他的只剩大量的肯定,逼自己 要大量的鎮定。 我將父親摟住,密閉的帷幕內,想起他偷偷摸摸以棉花棒替阿嬤治病,才意 識到治療旅程已經結束,才發現父親滿頭大汗、雙手也是冷的。 阿嬤死了。自一九六一年祖父在曾文溪水中溺斃,五十多過去,單親媽媽楊 林蘭人生旅途正式結束,五十幾年來厝內發生這麼多事,陪坐在救護車上時,我 怕阿嬤沒有跟回來,我緊緊握她更加冰冷的手──阿嬤妳真正辛苦了! 阿嬤後事圓滿結束,一個晚上,我們再度回到朝天宮,備了祭品來向媽祖叩 148


謝。 等待香過的時間,空靜的、挑高的廟殿,光明燈牆,裊裊檀香,給出了舞台。 一家八口在廟腹打發時間。做什麼呢?妹妹在神桌下捉迷藏、母親在側邊的接待 室看「風水世家」,父親小叔到外面抽菸,我抱著遊戲的心情,拿起了杯筊打算 求籤。 心底邊盤算求什麼,邊從籤筒抽出一支編號五十的籤 枝。 隨後媽祖婆連許三次聖筊,出奇地順利。 我向來最怕抽籤拖拖拉拉,我們的媽祖阿莎力。 蹲在籤櫃前,從籤櫃拈出了編號第五十支籤。 凝神我讀了籤文,立即發現異狀。 我叫大哥過來看籤,我說非常有問題、遞上去── 大哥細細朗讀著籤詩內容:人說今年勝去年/也須步 步要周旋/一家和氣多生福……被我這樣呼攏,他也緊張 了起來。 我安撫他說是一支好籤,你看清楚,籤詩版面這麼豐 富,籤詩學問很大哩。 大哥順著我的手勢,重新檢視起了籤詩,可惜他似乎敏銳度不足。 他問是求什麼?我驕傲地答覆──求父親鬱症快好! 第五十支籤的籤序為戊癸籤,是支上上籤,籤曰戊癸上吉。 是的,父親的名字即是戊癸。

──選自《為阿嬤做傻事:解嚴後臺灣囝仔心靈小史 1》,九歌出版社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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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 教材

單 元 三

生命挑戰

浪濤人生 / 夏曼藍波安

看雲/杏林子

補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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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文書目 單元一 ‧ 2008 1993 ‧

1987 INK

2017 1993 2006 2004 UDN

7

2018

https://goo.gl/5t9psS

單元二 1997

2002 1990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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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 2003 1999

2011

單元三 2012

3 1989

2016 1

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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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 編 責 任 編 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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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立中正大學 中文閱讀書寫計畫辦公室 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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