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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塭長大的養殖青年 | 黃柏恩
from 股份魚鄉。漁村人物誌
魚塭長大的養殖青年 | 黃柏恩

魚塭長大的養殖青年 | 黃柏恩
@股份魚鄉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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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黃柏恩 , 七股的養殖青年 , 網路上經營「蠔好先生」品牌 , 自產自銷帶殼牡蠣、 文蛤、以及文蛤池的虱目魚。股份魚鄉本是為了文蛤養殖採訪柏恩 , 但言談間 話題幾乎都環繞在牡蠣養殖上 , 才知道這兩個產業的差別。
第一印象
記得第一次拜訪柏恩的蚵田時 , 印 象深刻 , 自以為對大潮溝以西聊若 指掌了 , 但還是差點在這「彈丸之地」迷路。在地人的指示總是輕鬆寫意 :「過大潮溝第幾個路口轉彎 , 走到底 , 再轉彎 , 走到底 , 就 到了 !」我順著指示走, 走到懷疑 人生。過了大潮溝後拐彎進入一條 一台半車寬的魚塭路 , 走到底再拐 彎 , 路只剩一台車寬了 , 兩側雜草開始幫我洗底盤 , 從柏油路變泥土路 , 再從泥土路變水泥路 , 終於到了路的盡頭 , 幾間鐵皮搭成的工寮圍成一區 , 不熟悉此地的會誤以為是廢墟 , 但當一隻大狗衝出來齜牙 裂嘴地對你狂吠時 , 代表這裡有主 人。
柏恩從工寮暗處走出來 , 那日是 十二月臘冬 , 天氣微寒 , 吹著七股 獨特的凜風 , 柏恩一身專業的保暖 裝配 , 上身是厚質的白色長袖 polo 衫 , 雙手套著兩層手套 , 內層塑膠手套 , 外層工作手套 , 還有一身準 備下水的青蛙裝 , 我特別注意到他 頭上那頂毛茸茸的保暖帽 , 造型像 電影裡雪地軍人的毛帽 , 只是多了 可愛的圖樣 , 很搭襯柏恩靦腆的笑容。
柏恩駕著動力膠筏載我們去他的蚵 田 , 動力膠筏比封閉魚塭裡的膠筏 大很多 , 長達十多米 , 寬約兩米 , 船身「不著邊際」因為真的沒有邊際 , 雖然一次可以載很多人 , 但大 家全都正襟危坐 , 怕幾個擺盪撐不 住就落海。反觀柏恩穩坐在船尾 , 用一隻手控制船舵 , 輕鬆駕馭這麼 大一艘膠筏馳騁穿梭在布滿蚵田的 海面上 , 幾分鐘後航抵他的蚵田時 , 用一個側滑飄移收尾 , 船身精 準無誤地平行靠在蚵棚邊 , 瞬間有 想拍手喝采的衝動。
這是第一次見識到柏恩身為職業漁民的一面。

駕駛動力膠筏馳騁在大潮溝的柏恩
@股份魚鄉拍攝
回家
約一年半前 , 股份魚鄉協助製作台 江國家公園景點介紹旅遊手札 , 在 三股聚落內發現幾座老宅 , 經三股 社區發展協會的王弼主介紹 , 得知 主人是位老奶奶 , 弼主提起老奶奶 的孫子叫黃柏恩 , 是一位 83 年次 返鄉養殖的青年 , 可以聯絡他代為 引薦。七股地廣人稀 , 去年的人口 統計資料也正式宣告七股進入超高 齡社會 , 所以一聽說有這麼年輕的 養殖漁民如同發現稀世珍寶般 , 加 上名字容易令人聯想到「博恩夜夜 秀」 , 不禁框上幽默風趣不修邊幅 的想像。
見到柏恩本人的盧山真面目後 , 才 懂為什麼弼主說他是「吉祥物」了。 柏恩外表完全是個標準「鄰家大男 孩」 , 臉上掛著淺淺的微笑 , 說起 話來也很溫柔緩慢 , 非常靦腆。若要找個詞彙一語概之形容他想必是 「溫和」了, 而且隨著認識他愈久 , 第一印象只有更加強化 , 柏恩不斷 顯露出各種類型的溫和 , 完全呼應 他的自創品牌名稱 --「蠔好先生」。
柏恩是道道地地的三股人 , 從小生 活在三股聚落 ( 三股里 ), 大學也就 讀臺南的學校 , 但他們家的文蛤池 位在海埔地 , 屬於十份里。柏恩描 述的家族養殖歷史可回推四代 , 早 年是柏恩的曾祖父與人合作經營海 埔地的數甲魚塭 , 到祖父一代分配 魚塭 , 至今親戚間的魚塭仍相互比 鄰。那天 , 柏恩站在他家魚塭工寮 前 , 指著遠處臺灣島極西點 -- 國聖 燈塔 , 說 :「從這裡一直到國聖燈 塔 , 這片魚塭都是我們親戚的。」 雖然是溫和地講 , 但內容好霸氣啊 !
訪談中 , 發現柏恩有對開明的父 母 , 我問 :「小時候爸爸媽媽有覺 得你長大要養魚嗎 ?」他回答: 「沒 有。」我又問 :「那有希望你長大 後不要養魚嗎 ?」為什麼這麼問 呢 ? 因為我們一直對於養殖漁民如 何處理世代間的黏性相當好奇 , 曾 採訪過包括七股、茄萣、彌陀等地 的中年漁民 , 十之八九表示不希望 孩子接這行 , 也曾反過來問漁村學 校的孩童 , 十之八九不清楚父母在 忙什麼 , 然而柏恩給的答案依舊很 中庸 :「沒有, 他們看我自己想要 做什麼。」他猶豫了一下 , 補充說 : 「我爸曾經說過要給我一筆錢回家 幫忙 , 別去念大學 , 但是用開玩笑 的口氣 , 有意無意的吧 !」聊到這 裡 , 柏恩的爸爸剛好回來了 , 快閃 地見了一面、打了一聲招呼 , 爸爸 臉上也有著溫暖淺淺的微笑。
柏恩的祖父早逝 , 爸爸很年輕就接 下家業 , 勤勤懇懇一直做到現在。 柏恩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 , 大約 國中起得開始幫忙魚塭的工作 , 當 家裡的「童工」 , 週末和寒暑假大 部分的時間都泡在魚塭裡 , 所以 對柏恩來說 ,「未來要『做塭仔』 嗎 ?」似乎從不是個該問的問題, 如同習慣每天吃米的人不會思考明 天是否還要吃米一樣 , 直到大學快 畢業時升學與就業倆個選項擺在眼 前 , 柏恩開始思考了。
柏恩大學就讀化工與材料系 , 畢業 前夕萌生了回家「做塭仔」的念頭 , 有天他主動跟爸媽提起這個想法 , 爸爸一如以往地給了中庸的反應 , 覺得兒子想回來就回來 , 但沒有強 求 , 也可以出去闖幾年再回來。總之 , 大學畢業的柏恩決定回家了。

柏恩穩穩地蹲在蚵棚上採收牡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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投入魚塭
有著從小在魚塭工作的經驗 , 柏恩 的「到職」幾乎是無痛接軌 , 每天 早上五點起床 , 由爸爸負責分配今 日媽媽和柏恩的工作 , 一直做到中 午才休息 , 有時需要收成或碰上麻 煩問題 , 就加班到下午甚至晚上。
柏恩家主要養殖文蛤和牡蠣 ( 蚵 ), 文蛤池位在國聖燈塔附近 , 蚵田則 鄰近大潮溝南邊的四孔水門。約 二十年前 , 柏恩的爸爸跟鄰近漁民 一樣也養石斑魚 , 當時柏恩很小 , 還未參與魚塭事務 , 對爸爸遭遇的 問題只有模糊印象。約是在九二一 地震前後那幾年 , 氣候變化導致石 斑的養殖愈來愈差 , 加上當時石斑 價格很浮動 , 容易受時勢影響 , 運氣不好的還會碰上「倒債」。
魚塭的交易大多是交貨後才付錢 , 隔幾日才用支票或現金的方式付 款 ,「倒債」是指盤商把魚載走後 卻不肯付錢 , 讓漁民血本無歸。當 年柏恩的爸爸也碰上了「倒債」 , 成為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 決 定全部改養文蛤 , 文蛤的價格相對 穩定 , 而且當時七股正盛行轉養文蛤的風氣。
柏恩家的文蛤養法和大部分七股文 蛤養殖戶一樣 , 引入大潮溝的純海 水 , 採用低密度養殖 , 混養虱目魚 和草蝦作為工作魚蝦。柏恩說 :「文 蛤撒苗後就是等收成了 , 你只要注 意水質 , 會長藻類要去排除 , 其他 沒什麼大問題。只有採樣跟收成的 時候才要特別去碰他。」漁民口中 輕而易舉的描述 , 背後都是累積著十多年的豐富經驗。
然而 , 關於牡蠣養殖 , 柏恩的話明 顯多了許多。同為帶殼貝類的牡 蠣 , 價格只有文蛤的一半 , 但養殖 流程卻要費心許多 , 柏恩每天大部 分的時間都投入在蚵田裡 , 他說 : 「下苗後, 還要疏苗 , 有時候要幫 牠搬家 , 還要修理蚵棚 , 工作比較 繁雜。」記得某次去他的蚵田時 , 我嘗試自己拉蚵串 , 才知道有多 難 , 先別說蚵串有多重 , 光是站在 不停晃悠的船上就足以考驗平衡 系統了。但對柏恩來說都是信手捻 來 , 他一兩步就從船上「走」到蚵 棚上 , 一隻腳站一支竹竿 , 兩腳略 比肩寬 , 蹲馬步般深蹲彎腰 , 伸手 進蚵棚解開繩子 , 舉重若輕般把蚵 串整條從水底下拉出 , 瞬間水花四 溢嘩啦啦作響 , 仔細看有些水柱是 從蚵殼裡噴射出來的 , 像孩子玩的噴水槍 , 而動輒十來斤的蚵串在他 雙手上也如玩物般。

柏恩輕而易舉就拉起十多斤的牡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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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養牡蠣的困難 , 柏恩提起去年 夏天臺南連下兩個月的豪雨 , 大潮 溝的水幾乎測不到鹽度 , 對生長在 海水裡的牡蠣非常嚴峻 ; 更糟的是 , 豪雨將曾文溪上游的泥沙沖刷下 來 , 鄰近曾文溪口的四孔水門會引 入大量的含沙淡水 , 牡蠣喝淡水還 好 , 但若開始吃土就危險了 , 可能 導致慢慢死亡。
連月豪雨已經不是偶發事件了 , 近 兩年的夏天都有類似的氣候 , 對蚵 農來講更大的衝擊就是影響到中秋 節 , 中秋節一直是帶殼牡蠣銷售最 好的時間 , 但七、八月豪雨剛好導 致中秋節前的收成不佳 , 造成不 少損失。此外 , 柏恩也提過「天敵 增加」是牡蠣產業低潮的緣故 , 大 潮溝裡愈來愈多愛吃貝類的黑鯛和黃鰭鯛 , 釣魚的人都知道釣黑鯛 可以用牡蠣當餌 ; 另外螃蟹也是 牡蠣的頭號殺手 , 牠的大鉗子可以 輕而易舉夾碎牡蠣殼。在柏恩的 Facebook 常分享抓捕黑鯛、黃鰭 鯛、螃蟹的照片 , 配上「抓到兇手 了」的標題 , 可見蚵農對這些物種的厭惡。
既然環境愈來愈不好 , 我問柏恩 : 「牡蠣是可以續養的嗎? 比方說先 收起來 , 等環境好了再放回去 ?」 他回答 :「可以, 但你沒有這麼多 人力做這件事情。」牡蠣因為價格 低 , 所以要以量取勝 , 蚵農會養殖 夠多的牡蠣換取較高的收入 , 如果 花人力搬運 , 成本很高 , 很不划算。

駕駛動力膠筏馳騁在大潮溝的柏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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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鄉的煩惱
回到返鄉養殖青年的話題 , 我問 : 「你覺得決定養魚後, 遇到最大的 困難什麼 ?」柏恩的答案卻跟養魚一點關係都沒有 , 因為養殖是從小 耳濡目染的事情 , 他說 :「社交上 的問題吧 ! 大家出社會後有同事 可以變朋友 , 但我就是在家裡。」 柏恩有幾位堂哥或表哥也回七股養 魚 , 他道出了大家的心聲 :「回來 接家裡事業的這些哥哥 , 最普遍的 問題是沒有門路交朋友、跟外面的 人互動 , 因為整天都在顧魚塭 , 沒 有規律的某個時間是有空可以出 去 ; 比如說我並沒有辦法說每週哪 個晚上一定有空 , 因為魚塭的工作 實在太不固定了 , 很難配合別人。」
自畢業以來 , 柏恩一直為沒機會交 新朋友的問題苦惱 , 去年決定身體 力行突破這個問題 , 他參加市區的 羽球隊 , 每週一定要空出時間到市 區打球。沒想到 , 在漁村生活的人 為了交新朋友還得有這般決心 , 更 深刻認識臺灣漁村年輕人返鄉的困 難 , 不止於產業是否有前景 , 也不 止於鄉人看待自己的眼光 , 還包括 缺乏精神生活上的基本需求 , 柏恩 選擇用積極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
求新求變
對柏恩的爸爸而言 , 兒子回來像多 了個幫手 , 分擔日復一日周而復始 的工作 , 但對柏恩來說這是第一份 職業 , 難免有進步與成長的渴望 , 他說 :「我只是讓爸爸可以少聘一 個員工 , 但其實仍是領家裡的薪 水 , 我家並沒有因此有額外的收 入。」
一年半前 , 看著水產界愈多人嘗試 經營網購 , 進入小客群市場 , 柏恩 的親戚朋友也開始鼓勵著 , 點燃他 心中創新的念頭 , 加上家裡有完整 的冷藏設備 , 幾乎不需要先期投資 成本 , 於是柏恩一頭栽入了這個領 域 , 創立了「蠔好先生」 ! 爸爸依 舊是那溫和中庸的支持者 , 柏恩想 做就讓他做 , 偶爾會與他檢討細節 與步驟。
「蠔好先生」賣的是帶殼牡蠣, 一 般菜市場很難買到 , 因為要一定的 保鮮期 , 從水裡採收後的牡蠣必須 儘快送抵消費者手上 , 否則牡蠣就 「癟」了, 這確實增加自產自銷的 難度。漁民做品牌很辛苦 , 因為 要兼顧生產及銷售 , 自產自銷雖然 能提高附加價值 , 但也必須投入額 外的時間。為了穩定收入 , 柏恩家 仍是以仰賴大盤商收購為主 , 所以 「蠔好先生」採用預定的方式, 在 確定盤商收成日期後開放網路訂購 , 等採收後再從中撥出預購的量 自己銷售 , 至今一直有緩慢但穩定 的成長。
除了帶殼牡蠣外 ,「蠔好先生」也 賣自家文蛤和虱目魚 , 更為文蛤取 了一個帥氣的名字叫「黑曜石文 蛤」 , 與黃芬香阿姨的「黑金文蛤」 和郭永慶大哥的「黑面文蛤」一樣 , 彰顯七股文蛤的以「黑」之名。
採訪那天 , 柏恩帶我去他的文蛤 池 , 從水中摸出一把文蛤 , 全是剛 放養不久的小文蛤 , 他細心地解釋 如何從殼上的花色辨別土質的好 壞。柏恩從池底抓起一把黑泥 , 說 當南風起後會把塭邊的雜草吹到水 裡 , 再漂到魚塭的北岸 , 導致北邊 的底土累積過多腐敗的爛泥 , 對文蛤不好。我好奇地問 :「你是怎麼 知道這些知識 ?」他說:「靠自己 觀察 , 還有我爸也是這樣說。」
養殖的知識大多憑靠經驗累積 , 遇 到什麼問題會互相交流 , 分析可能 原因 , 推敲可能解法 , 但解法是否 正確也多仰賴結果論。幾年前 , 七 股曾出現文蛤不明原因大量死亡的 問題 , 大夥怎麼討論都找不到原 因 , 但後來問題不知不覺地消失 , 大家也順勢擱下問題 , 不再深究。 柏恩因此意識到知識傳承的局限 , 聽說哪裡有研討會也會參加 , 聽聽 看學術的研究怎麼說 , 但他也坦誠 「養殖的不確定性真的太高了」, 我想他的意思是指實驗能回答的問 題只是實況中的冰山一角吧。

柏恩摸起一把小文蛤跟我解釋如何觀察
@股份魚鄉拍攝
食魚教育
每天 , 柏恩在魚塭和蚵棚從早上忙 到中午 , 下午閒暇時經營「蠔好先 生」的粉絲團或出貨的工作 , 多去 研究別人的粉專如何經營 , 文章怎 麼寫、文宣怎麼做、宣傳方式是什 麼 … 等 , 再加入自己的想法。我 們很早就開始追蹤「蠔好先生」的 粉專 , 喜歡他那淺白流暢但含有知 識的文字 , 以及分享工作日常的照 片 , 只是當時不知道螢幕背後的 「蠔好先生」是這樣一位年輕人。
今年年初 , 由三股社區的王弼主發 起七股養殖青年聯合活動 , 是股份 魚鄉與蠔好先生第一次合作。我們 在六孔碼頭舉辦西式餐宴 , 全採用七股青年養殖的優質水產 , 每道料 理上菜前 , 提供水產的青年必須負 責「說菜」 , 讓客人瞭解食材背後 養殖者的「生牠劬勞」 , 柏恩一直 擔心自己說不好 , 結果臨場講了快 五分鐘 , 在旁我們也是聽得津津有 味 , 深感漁村的潛力無窮。
我問柏恩對於「食魚教育」的看法 , 他說他並不瞭解的東西會多聽 , 如 果覺得可行就嘗試看看 , 不過在我 們眼中 , 不管是「蠔好先生」在網 路上的文章 , 或是這半年來柏恩樂 於嘗試去分享養殖的事情 , 都是 「食魚教育」的一部分了。未來, 希望與「蠔好先生」有更多的合作 與交流 , 激發更多漁村想像吧 !

柏恩在活動中「說菜」
照片來源:極西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