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成小傳：紀念誕辰一百廿周年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Liang Sicheng (1901-1972)：In Observance of His 120th Anniversary
文／鄔勁旅(耶魯大學建築系終身教授) /
By King-Lui Wu
譯寫／張晉維（英國倫敦大學學院‧巴雷特建築學院‧建築歷史與理論博士候選人） / Translated by Chin-Wei Chang
譯者前言
梁
思成與林徽因（ 1904-1955 ）是中國現代建 築史中的關鍵人物，也是中國現代知識份
子的代表。仔細梳理他們的各種學術來源，不僅 有助於瞭解他們個人的心路歷程，也有助於盤點 中國現代建築思想的演變，反思中國建築的現代
學術體系之構築和發展。台灣由大陸來台的建築 學者師承梁、林一代人的金長銘（ 1917-1985 ）、
王秋華（1925-2021） (註1)等等 歷歷在目 ，在今年 梁先生誕辰一百廿周年的歷史機會上，我們不應 該缺席。
在正文展開之前，似乎對梁思成必須多說 兩句，填補台灣對這位原有機會隨中央研究院來 台，卻因為種種歷史沿革和政治因素，在國內沒 有作品落地、也幾乎沒有討論聲量的「大陸」建 築師之陌生。然而，儘管三、四本書的容量恐怕 就夠了，兩岸三地關於他的傳記和學術專著肯定
不下十本，讀者已經有太多重複的選擇。這個情 況下，歷史寫作上的突圍辦法之一，便是採納在 特定的歷史時刻，人處在一個各種因素、力量交 織起的複雜網絡中產生之文本，用嶄新的手法演 繹與再現。
筆者於論文調研 期間，在美國耶魯大學 發掘過一份 1981 年、僅 三頁多的手稿，題目是 「A Biographical Sketch of Liang Sicheng（梁思 成小傳）」，作者是廣 州出生的鄔勁旅（ Wu King-Lui, 1918-2002 ） ( 圖 1) 。他和菲力普‧
強生（ Philip Johnson, 1906-2005）、保羅‧魯道夫（Paul Rudolph, 19181997 ）、貝聿銘（I.M. Pei, 1917-2019 ）等人都在 華特‧葛羅培斯（Walter Gropius, 1883-1969）麾 下學習，1944年自哈佛大學設計研究院（Graduate School of Design; GSD）碩士畢業後，1945年開始 在耶魯建築系任教，直到1988年退休。
這篇小傳的原由，來自梁思成 1946 年為考察 美國最前沿的建築教育來到耶魯藝術學院（該校 建築系在 1972 年才成為獨立學院）擔任訪問教授 時的緣份：鄔勁旅擔任他的課程助理，並就當時 肩負的長沙雅禮中學戰後重建任務，與當時剛在 母校創辦建築系的梁進行許多意見交換，且曾力 邀 GSD 同窗王大閎（ 1917-2018 ）一起加入梁思成 在北京清華的教學陣容。儘管這些後來都因為國 共內戰沒有實現，但鄔先生仍在 1981 年提筆完成 了這個介紹梁思成的短篇，至今收藏在斯特林紀 念圖書館（Sterling Memorial Library）(圖2)。
以下，筆者將譯 寫 這份珍貴的史料，作為對 梁思成與眾不同的基本概論，並進行勘誤和補充 的工作。譬如，梁先生 1947 年在普林斯頓大學獲 頒的榮譽學位不是法學博士（ LL.D. ）；梁太太 （Mrs. Liang）、費太太（Mrs. Fairbank）應該正
名為林徽因、費慰梅賦予主體性。此外，重新調整段落結構 提升易讀性，新增相關背景知識之餘，也保留了中西文化微 妙的差異及融合，例如，鄔先生習慣尊稱師長為梁教授（Prof. Liang ），既不像西方直呼其名諱、也有別於國內稱之為先生 ／老師。研究梁思成的論文數量可觀，但認真檢視一遍，有新 史料、新方法、新見解的作品屈指可數。而動態、複雜的歷史 需要相應靈活、有效的歷史觀念和研究方法，因為歷史是活生 生的，史學研究也應該是活生生的。
正文
梁思成，北京清華大學建築系主任，無疑是中國最知名的 建築師，也是從事中國建築史研究的先鋒和權威。梁教授於他 父親逃亡日本期間在東京出生，梁啟超是晚清的政治改革家， 並在抗衡文言文的白話文運動中創建了新民體，後來也在民國 時期擔任重要政府幕僚，是現代中國（Modern China）最偉大 的思想家之一。
梁思成就讀清華學校，接受由庚子賠款支持的留美預備教 育，並在 1924年偕未婚妻林徽因赴美學習建築。短暫地待過康 乃爾大學之後，才來到賓州大學註冊(圖3)，並在1927年取得建 築學士與碩士（Master of Architecture）的專業學位(圖4)。1928
年返國在瀋陽東北大學擔任建築系教授之前，亦曾在哈佛大學 藝術學院短期從事東方建築的考古研究，與林在加拿大完婚後 (圖5)，蜜月期間特別到歐洲博覽古典建築與現代建築(圖6)。
1946 年底，我在語言學家暨音樂家趙元任的麻省劍橋家 中認識了梁教授，隔年春天他受到耶魯藝術學院院長埃弗雷 特‧米克斯（Everett Meeks）邀請，來到本校講授中國藝術與 建築的課程(圖7)，我也出席擔任助教。此外，只要他在紐黑文 （New Haven）的時間，我們很常待在他的教師宿舍裡聊天， 可以用廣東話交流，討論新建築的趨勢以及中國建築的未來。 言談之間，梁先生特別關注的是探索一種中國在戰後新的建築 表現（New architectural expressions for post-war China）。
作為一位開創中國建築史研究之先河的專家，梁教授和大 多數──主要是來自北京中國營造學社──志同道合的朋友們 都投入了傳統中式建築的調研工作，他們不辭千里、走遍各地 ( 圖 8) 用寫作、測繪及攝影的現代方法 ( 圖 9) 紀錄留存下來的古 代建物，成果在《中國營造學社彙刊》及專業建築刊物《鉛筆 尖（ Pencil Points ）》都曾發表，這樣的國際能見度將他帶來 耶魯客座的機會。二度訪美期間， 1947年起梁教授代表中國， 與勒‧柯布西耶（Le Corbusier, 1887-1965）、奧斯卡‧尼邁耶 （Oscar Niemeyer, 1907-2012）並駕齊驅，參與紐約聯合國總部
大樓的設計顧問團 ( 圖 10) ，也在該年回國前獲頒普林斯頓大學 的榮譽文學博士學位 ( 圖 11) ，返抵北京的他直到 1972 年逝世都 在母校清華擔任建築系的系主任。
梁教授在這一個以營造學社為核心的知識群體當中，無 疑是最廣為人所知的領導，只有他曾親炙當時最進步的海外 專業者。他和妻子林徽因有許多美國友人，包括與他們同樣 對藝術與歷史保持熱情的費正清夫婦。今天來說，費氏（John Fairbank ）當然是頂尖的中國研究專家，夫人費慰梅（ Wilma Fairbank ）則正在撰寫一本關於她的老友梁教授的書。為了成 為建築師前往 賓州大學 的林徽因，在畢業後梁赴哈佛期間，她 選擇來到耶魯，成為在此學習戲劇和舞台設計的第一位 華 人。 回到中國，成為那個年代一位擲地有聲的女作家暨詩人，她與 倫敦的維吉尼亞‧吳爾芙（ Virginia Wolf ）如出一轍，在北京 家中固定舉辦藝文沙龍，常客暱稱為「太太的客廳（The Wife's Parlour）」。
隨著 1937 年 7 月對日抗戰爆發，學社首先隨教育部從華北 逃難，退守雲南昆明，落腳四川李莊，但直到 1945 年 8 月抗戰 勝利、復員北京之前，他們仍然 堅守 古建調研的使命。基於對 中國傳統建築的營造技術之瞭解，梁教授和與他一樣 埋首 中 國歷史與文化的傑出學者們在大後方清苦的七年多農村生活期 間，依舊交出了名留青史的學術成績，初步完成英文版《圖像 中國建築史（A Pictorial History of Chinese Architecture）》，每
一大幅插圖都配有中英文雙語圖注，均屬國際水準的精品。
作為最知名也備受尊重的中國建築師，梁教授在政權移 轉後的新中國受邀加入首都計畫委員會，參與規劃北京行政中 心的工作。此後更擔任北京市政治協商、中國科學院等官方要 職，於 1954 年創辦中國建築學科的第一個學術性刊物《建築學 報》並出任主編。但是，他始終不全然接受時任北京市長的彭 真「建築的原則是適用、經濟並在可能條件下注意美觀」之 指示，也公開反對蘇聯專家拆除北京城牆的粗暴提議。對他
來說，就算是新建築 也必須具備中國特色 （ Chinese roots ，即 梁所謂「新而中」的 提法），並且反對不 具美感和無視傳統的 建設。
梁教授的主要貢 獻在於兩個方面：其 一，關於中國傳統建
築 詳 實而富說服力的 研究成果；其二，他 帶給年輕一輩、如今 在海內外擔任要職的 學子之教誨與啟發。
麻省理工學院出版社 （MIT Press）發行的 《圖像中國建築史》 是記載中國傳統建築 的寶藏，我和許多建
12.哈佛大學華人藝術媒體實驗室
13.「棟樑─梁思成誕辰一百二十周年 文獻展」海報 (2021)
築師、設計師、史學家和文化人士都從中獲益良多。當然，這 也必須歸功於編者費慰梅的努力，她費盡心力將佚失三十多年 的手稿重新整理，才讓這部鉅作得以重見天日。如今，世界各 地都已經肯定了梁思成的歷史定位與卓越貢獻。
此文圖片均由本人協助策展工作的哈佛大學華人藝術媒 體實驗室（Chinese Art Media Lab）在支持清華大學建築學院 「棟樑──梁思成誕辰一百二十周年文獻展」期間提供，特此 致謝(圖12、13)。
註釋
1 金長銘、王秋華都在抗戰時期的陪都重慶完成建築本科訓練，前者在重慶 大學（ 1939-1942 ），後者在從南京遷來的中央大學（ 1942-1946 ），但兩 校師資流通頻繁，當時在四川李莊的梁思成偶爾會在中央大學講課，金畢業 後更是回到故鄉瀋陽、先在梁創辦的東北大學建築系任教。後來金、王一前 一後來台，分別在省立工學院（今成功大學）、國立台北工專（今台北科技 大學）擔任教職，後者還曾在私立淡江大學建築系教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