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不需要別人來解放我們, 而是要自求解放」:王義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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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 後 左 翼 口 述 計 畫 系 列( 十 一 )| 以 陳 映 真 為 線 索

林麗雲、陳瑞樺 主訪︱郭佳、呂怡婷 整理

「我們不需要別人來解放我們, 而是要自求解放」 王義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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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

地點

2017 年 5 月 11-15 日

美國加州洛杉磯 王義雄家

少年經歷 王義雄(以下簡稱「王」)|我是 1941 年在台北馬偕醫院出生的。那是太平洋 戰爭之前,日本在 12 月偷襲珍珠港,我是在 9 月出生的。父親的祖父在淡 水河碼頭那邊有一個大房子,當時在台北的李家,例如李春生他們便是聚集 在那邊。在日本時代,我父親是念商科的。台灣人都是念開南之類的私立學 校,後來商界的台灣人(比如開銀行的)很多都是開南畢業。而我父親考進了 北商,北商都是日本人,沒有幾個台灣人,所以他在裡頭很艱難。我父親當 時被僱去管理他姊夫開的酒家(做類似經理的位置),因此認識了很多台省籍 的有錢人。後來開始打仗了,他便去日本人經營的證券所工作,因為他有商 業背景,很會記帳、打算盤之類的。 我們家在疏散前就住在迪化街,在辜家旁邊,辜家在淡水河第九號碼頭 再過去一點、往萬華方向的一片茶行那裡,而碼頭往另一邊大橋方向則是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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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科技部研究計畫: 【台灣左翼思想口述計畫(1970 年代至 1980 年代)】 (NSC 103-2410H-009-033-MY3)成果的一部分。主訪人:林麗雲、陳瑞樺;訪談參與人:林麗雲、陳瑞 樺、金寶瑜、顏朝明、陳妙惠、張梅梅;影像記錄:陳瑞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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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的產業。記得當時二戰轟炸,我們後來遷到了二重埔。美軍那時候投燒夷 彈,我看到飛機往下飛,把燒夷彈丟下,然後就是「砰」一聲。我對打仗的印 象就是這樣。光復之後,我父親在博愛路那裡做生意。我記得我們帶著行李 坐在人力車上面,一進城就看見整個城是空的。後來二二八先是發生了打人 事件,比如會把人拖到水溝裡(那時水溝沒蓋起來),再之後蔣介石調兵來鎮 壓,軍隊開進來掃射,大家都把門關起來,怕槍打進來。我爸爸會把一箱箱 的裝罐頭的木頭箱子,一疊一疊地疊起來。 後來我進了博愛路的福星國小,後來又轉到了永樂國小。我兩個哥哥都 念成功中學,等到我考試時,老師建議我志願填建中。我不是念書很用功的 人,也許是因為我哥哥在學習時,我便跟著學,因此學習上還蠻順的。我就 是這樣沒有特別用功,但一路考進了建中。進建中後才發現我們班是聯考當 中的前段班,導師是一個師大畢業的年輕人。學校那時有積分簿,按照姓氏 排列姓王就排在最前面,所以我一上來當了班長,後來整個初中就一直被選 為班長。 在建中念書時,感覺建中是很活的,老師覺得我們班好就不太管。我 們有一位幾何老師姓譚,我們叫他譚幾何。他天天上課的前二十分鐘都只是 把手錶拿下來,眼鏡擦一擦,便開始罵立法委員以前是抬棺材選出來的,罵 完了之後才開始上課,我們大家都喜歡聽。更有意思的是,賀翊新校長以前 是河北教育廳長,當時建中有很多年輕老師是賀校長帶來的,那些老師都不 錯,所以當時整個氣氛都很不錯。我們這些人雖然成績好,卻都有點反叛。 當時學校規定班上一定要訂《中央日報》,因為要我們自己出錢訂報,所以 我們班就說要訂另一份報紙,那份報紙就是《聯合報》的前身。我們硬是不 肯訂《中央日報》,每天報紙一來,我們就把它釘在牆上,時間久了牆上就 留下很多洞。有一天突然間牆上有一塊好大的土掉了下來,後來這個洞就越 來越大。到了畢業的時候─我記得畢業考時休息了一個禮拜─在那個禮 拜裡,我們便到植物園裡的圖書館準備考試。到了晚上,這些傢伙就跑回學 校,把教室的天花板都弄下來,等於是把教室拆了,弄出很大的聲音。因為 我們班是成績最好的,幾乎有一半的學生直升到建中高中部,我便是其中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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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高一新生訓練時,訓導主任說,你們這些學生我認得,就是那些破壞公 物、拆房子的。那時的建中就是這樣,只要學生不太過分,他們也就由得你。 高中時我會去聽人家選舉。我有一個表姊夫搞台獨,別人要抓他時,他 就跑來問我舅舅,有沒有認識什麼人,可以幫助他躲到美國領事館,但結果 他還是被抓了。反正小時候就是聽這些罵老蔣的郭大砲、高玉樹等等,但沒 有什麼特別的想法,只是比較早接觸這些。台灣早期時,還是有很多大陸的 東西可以進來,我記得我哥哥還會唱〈義勇軍進行曲〉。到後來,這些東西當 然就被禁了。那時候我們對共產黨沒有什麼特別的惡意或好意,只是聽老蔣 說他們是共匪。一般的人只是反國民黨、罵老蔣,我們罵老蔣是「瘌痢頭」 (台語,意為「臭頭」),因為他是光頭,外省人則是罵蔣光頭。

大學時期與當兵經驗 王|到了要考大學時糟糕了,我平常也不念書,建中雖然有保送,但好的名 額都被人拿了,例如台大物理系、台大醫學院。最後,我就亂填了志願。記 得我的《三民主義》只考了四十九分,就是因為這個分數,所以聯考的分數 不夠,最後進了台大農工的水利工程系。那時我家境不是很好,哥哥都在念 書,爸爸生意做不好,到處虧本,家裡有點破產。我們生活蠻苦的,我當時 光是當家教就花了很多時間,而且有的教授一本講義竟用了幾十年,所以在 學校根本沒有學到什麼,就這樣當家教、賺一點錢,然後混畢業了。 當時因為已經是大學生了,所以會開始注意黨外,當然也會讀《文星》等 刊物。一開始是黃維幸來找我,為了追求陳文惠(也就是陳逸松的女兒)。陳 逸松當時要和周百鍊等人競選台北市市長。那時候很普遍的是,到了選舉的 晚上就會突然停電,然後票箱被調換。那時候每個投票所都會派幾個監票人 員,陳逸松找了許多義務性的工作人員,黃維幸是其中之一。他也把我找去 當監票員,叫我要準備好手電筒等等。 因為我哥哥是成大交通管理系畢業的,他在基隆一個專門接洽日本生意 的船運公司工作。他做了兩年,賺了一點錢,就跑來美國了。他當時在阿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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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馬寫信給我,問我畢業之後要不要過去。當時候要考留學考,假如有獎學 金,就可以不用考留學考;但如果考了留學考,就算沒有獎學金,也可以出 國。我在阿拉巴馬的哥哥,是我同父同母的兄弟中,年紀最大的哥哥,他是 讀成大的;還有一個哥哥排行第二,是讀東海外文系;之後是我,我下面還 有個妹妹。最上面還有一個同母異父的大哥,姓鄭。 我是在 1964 至 1965 年當兵的,在宜蘭通訊學校待了三個月,後來在台 南第八軍司令部服兵役,就在成大旁邊。我祖母有個妹妹在台南,也算是有 個親戚在那邊,有時會過去看看親戚。我有些朋友、同學在成大,所以有時 候也會跑成大。很少有人談起當兵的事,但我受到當兵的一些影響。我在當 兵時屬於第八軍直轄通訊營,通訊營下面有無線電連、架設連等等,我屬於 架設連。一個禮拜之後,我們就被分發到通訊營。到了營部,營部的輔導員 拿了紙筆給我們,叫我們寫寫字給他看。我們知道他要找文書,就要找字寫 得好的。我們三個人當中,我字寫得最好,所以我很高興,以為自己可以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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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書了。但是正在寫的時候,有個架設連的連長走過來,連長看著我們,指著 我說:「你跟我走。」結果我就跟著連長,被下放到連去當副排長,去管兵。 金門那時候有所謂「單打」、「雙打」等等,搞來搞去,連長開會時就會向 我們危言聳聽:「你們出去要讓人家知道你們在哪裡,不然要軍罰。我們現 在隨時都要反攻大陸。」開完會,我們回到房間,第二排排長就很大聲地甩 門,並跳到床上說:「什麼時候要垮了?」他還把腳給我看,跟我說:「你看 我的腳毛長得這麼長了,我來台灣的時候都沒有。那時候我多年輕。」他又 說反攻大陸簡直是開玩笑。

陳瑞樺(以下簡稱「陳」)|剛剛提到的第二排排長,是年輕時從中國大陸來台 的嗎?

王|他們都是。第一排排長說他當時是學生,沒有地方可走了,就跟人家來 台灣。來了台灣之後,找不到謀生之途,就到了軍隊,一進去就出不來了。 基本上排長都是老兵,他們不是從大陸來的,就是軍校畢業之後來的。他們 中有的當連長,身分是少校;做中校的都快當營長了;大部分都是當上士、 下士,就是老士官。當時第二排排長就說,要這些人怎麼作戰?而且台灣兵 一上去就說:「我是台灣人」;而老士官一到大陸就回家了。 由於軍隊人員不夠,所以我們被鼓勵要自動留營。自動留營的有兩種 人,最多的是原住民。原住民回到山地不能得到什麼,但是在軍隊裡面卻可 以領薪水,也有吃的。另外一種人就是流氓,他們願意乖乖地留在營中,不 然出去就被別人宰了。我們連裡有個半流氓的人,以前殺過人,留了案底。 過年過節,別人都可以申請放假,但我們連長就一直不讓他回去。那個人 知道我是台灣人,有一天就跑來,問我能不能請連長讓他回去。我當時不知 道他的背景,於是就跑去問連長,為什麼大家都放假回家了,卻不讓他回 去。連長就說:「你不知道這傢伙是個壞傢伙,一出去就會出事。不能讓他 出去。」但我回答,兵期還有好多年,不能老不讓他回家。當時費了好多口 舌,總算讓他出去。但這位老兄出去不到三天就出事了。他回去後就去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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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酒,而且還拿刀殺人,報紙都刊登出來了。幸好他只是把人刺傷,而不是 殺死。但因為他有黑道背景,這事也就被擺平了,沒有被擴大。像這樣的事 讓我覺得很荒唐。

初到美國:從阿拉巴馬到奧斯丁 王|退伍後,我哥哥叫我去美國和他住。我買不起機票,船票大概是六十 元,機票大概是兩、三百元,最後我勉勉強強籌到了船錢。我在台北車站和 父母道了再見,坐火車到高雄去。船上只有八個旅客,剛好都是留學生,其 中有一個老美。這艘船是先開到基隆,然後到了日本,先進了東京。我才發 覺原來東京灣裡的船都好漂亮,而我們的船是最爛的一艘,到處都是鏽。我 還記得那艘船的名字叫作「台航」,是招商局的船。一共航行了二十三天,每 個港口都停。記得中途到了溫哥華,放眼一看,覺得太漂亮了,彷彿人間仙 境。西雅圖是最後一站。我嫂嫂有一位親戚,在洛杉磯當教授,台灣的那些 人聽到你要去美國,就叫我帶一堆東西給那位親戚。我在灰狗巴士上大概坐 了二十幾個小時,到了洛杉磯市中心。 當天晚上,我被帶去當地一個有賣披薩的酒吧,外國留學生都在那裡, 總之很熱鬧。有位老兄是台獨的,他給我一本關於二二八事件的書,這本書 後來被翻成中文了,是《被出賣的台灣》。這是台獨分子最喜歡介紹給別人看 的書。這個作者柯喬治(George H. Kerr)是以前美國駐台領事館的一員,後 來他寫了這本書,而台獨分子就把這本書看得很重要。我因為在台灣沒見過 這本書,所以那天晚上一直在讀。第二天,我坐了三十六個鐘頭的灰狗巴士 到阿拉巴馬一個叫作奧本(Auburn)的地方,之後就住在我哥哥家。因為我遲 到了,學校註冊過了,已經開學了。我還是去系裡旁聽,後來又去打工。學 期結束後,我哥哥搬走了,我就和其他五人合租房子,省吃儉用地每月只有 三十塊。記得我是在 1966 年 3 月底到達阿拉巴馬。 在 Auburn 有一個人叫作王錦堂,在那裡教中文,常常在學校放映中國大 陸的電影給我們看,這個放映是公開的。這是我們第一次接觸這樣的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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並且在電影裡看到老毛、周恩來,看到工人們在北京蓋密雲水庫,那時看了 很多這樣的電影。在那裡,台灣人和外省人基本上是混在一起的。 在那裡的留學生有香港來的,有外省人、本省人,雖然有五、六十個 學生,但沒有什麼同鄉會,大家都混在一起。丘延亮的哥哥丘延明和我很要 好。那些留學生天天都在罵老蔣,常常一起看電影,評論國民黨、蔣經國如 何如何。除了丘延明以外,國民黨將官的兒子也在那邊,但他們不像在台灣 時大家以為的那樣囂張,其實還蠻收斂的。我碰到幾個這樣的人,例如有 一個姓時的將軍的兒子,還有一個金馬司令的兒子,和國民黨大官的兒子、 女兒。1967 年的暑假,我到紐約打工,賺夠了錢。雖然有人叫我不要回去 Auburn,但我還是回去了。回去後,系裡給了我獎學金,因此我念到 1968 年 底就拿到碩士了。那時候正好碰上越戰的問題,我還記得我在阿拉巴馬聽到 約翰遜退選的消息。 畢業後,我在思索自己要去哪裡。我哥哥那時到了德州的奧斯丁,他寫 信來,問我要不要過來申請奧斯丁的學校。所以我就申請了奧斯丁的學校, 學校也同意給我獎學金。到了奧斯丁,變化就比較多了。我第一天到系裡選 課後走到了圖書館,碰到一個很面熟的人,原來是我的小學同學。我說我昨 天才到,現在在找房子。他說他們有三個人,正好三缺一,所以如果我願意 的話,可以過去跟他們住。我就這樣找到住處了。這三個人中,一個是我 同學,一個是以前讀成大物理系的,一個是中研院研究果蠅的,我們都叫他 「老歲仔」 (台語,老頭子)。

在奧斯丁左轉:保釣時期的讀書會網絡 王|那時候是 1969 年,越戰問題已經很嚴重了,我開始受到兩方面的衝擊。 一方面的衝擊是來自成大物理系的陳道聲,他現在在灣區;另外還有白峻 雄、田永隆,也是成大物理系的學生。他們都認得一位加州的物理系教授周 傳鈞。每年暑假,周傳鈞都會到奧斯丁做研究,而周傳鈞、陳道聲、白峻 雄、田永隆便經常一起談論台灣的政治。白峻雄常常去找陳道聲,我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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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了白峻雄,因此後來我便常參加他們的聚會。他們每次聚會,就在講中 國的事。一開始都是漫談,後來周傳鈞走了,田永隆便跟白峻雄說,我們為 什麼不開始讀讀書,就這樣組了讀書會。但那時候只涉及比較淺的讀本,主 要是《毛選》。我在阿拉巴馬的時候,只是看看電影,可是到了奧斯丁卻很不 一樣,那邊的校園之大,你會嚇一跳的。那時候台灣來的學生很多,伊朗來 的學生很多,第三世界、非洲學生也很多。他們擺起攤子時是一整排的,一 走過去,便會看到一大堆《毛選》。我那時候很震驚。老美那時候也整天在那 裡罵,要反戰等等。所以你每天走過那些攤子,一定會受影響。 1970 年保釣運動在各地開始。最一開始的是國民黨的那些人,他們很有 意識。有一個國民黨的小組長在我們學校,矮矮的,姓劉,他一開始沒有政 治警覺性,只是說要保護釣魚台,因此要找人家簽名。搞了兩天,他就不見 了,我們覺得很奇怪。後來討論時,聽見有人常常罵國民黨,罵台灣政府什 麼都不幹,且這種聲勢開始一面倒。於是國民黨的人有所警覺,便要大家不 要簽名聯署。我們則覺得應該支持這個運動,且應該寫一封信寄去安娜堡保 釣大會,表明我們這些在德州的人的支持。就這樣,保釣運動在各地開始流 行,例如芝加哥等等,我們這裡開始有人和外界聯絡。我不太記得是什麼時 候開始的,總之 1972 年初時我就已經和別人串聯起來了,並且和其他的保 釣會來往得很頻繁。我們四個人住在那裡沒有多久就搬家了,我和白峻雄、 鄭文雄住在一起。那時候白峻雄跟我說,他想去中國大陸,已經申請了。因此 1971 年,中國大陸還沒有進聯合國時,他便輾轉從加拿大去了中國大陸,時間 比林盛中還早。後來他一直和我聯絡,到 1980 年他還從中國大陸跑出來找我。 釣運一發動,大家在串聯的時候,《台灣人民》出來了,當時是 1971 年。 我那時一看就覺得很合我的胃口,就訂了雜誌,還發給別人。我和中國同 學會的朋友關係不錯,和台灣同鄉會的大家也很要好。台灣同鄉會當時候沒 有做什麼,唯一我知道的,就是黃文雄、鄭自財刺殺蔣經國,除此之外沒有 其他的。同鄉會裡面都是那些老傢伙,他們的活動就是包粽子等等。大約在 1972 年左右,開始有一大批從台灣來的年輕學生,包括曹愛蘭、施信民。他 們跟我很熟,我就寄這些雜誌給他們看。大家臭味相投,會一起罵這些老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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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什麼都不幹,只會抱美國大腿。每次同鄉會要選舉、要做什麼,都是我們 在做,他們只是包包粽子、言歡交友等等。台灣只要有人來,例如郭雨新, 我們都不排斥,每次都參加討論。康寧祥也到過奧斯丁,他對這些年輕人說 要搞讀書會,這些年輕人也附和。我們搞的讀書會中,大型的讀書會比較普 通,主要就是在反蔣之類。但是有一天,有一個人私底下問我,《台灣人民》 是不是你寄給大家的?我們為什麼不找幾個可靠的人,大家一起來組讀書 會?這些都發生在 1972 年左右,康寧祥來之前。我說組讀書會很好,因為白 峻雄走掉後,只剩田永隆和陳道聲,因為這兩位都是外省籍,所以他們只是 發發牢騷而已。後來大概是 1971 年初白峻雄要走的時候,又來了倪明盾,他 是台大電機的。

林麗雲(以下簡稱「林」)|所以建議你組讀書會的這個人是誰?

王|他現在在灣區,叫許銘葵,好像是機械系的。許銘葵和施信民在台大時 好像是同學,但施信民是化工的。許銘葵是個很仔細的人,他在旁邊觀察, 且不喜歡人家提到他的名字。他那天問我雜誌是不是我寄的,又問我要不要 找幾個可靠的人,我就問他覺得哪幾個人比較可靠。我們這幾個年輕人常常 在一起,知道哪些人是什麼樣的,因此就互相對照看法。對照後,我們找了 幾個人,包括許銘葵、施信民、曹愛蘭、蘇宏彥、陳博和和林銳垂。我們這 七個人是比較保密的,大家你知我知。 許銘葵這個人很有意思,除了我們之外,他又往外推,發展了第一圈 和第二圈的人。第二圈的人要再加上鄭文雄、現在在海洋大學的葉弘德、徐 會燦,和現在在達拉斯、綽號「倒彈」的王志順(因為你說話時,他常常會反 彈,所以我們叫他「倒彈」),以及另外一位朋友;另外還有一位,我們叫他 「大塊的」 (台語,大胖子),他後來在高雄死掉了,叫陳志銘。之前有一個從 德州農工大學來的,叫作張長義,他來是為了找資料、蒐集問卷。後來他轉 到奧斯丁,也常和我們在一起。他反老蔣,雖然不是念左派的東西,但是同 情左派、不排斥左派。他是台大地質系的,後來也回去當了台大地質系的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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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任。就這樣,我們這些比較內圈的人開始念毛的書、毛的選集,也是那時 候開始想和《台灣人民》聯絡。外圈的人比較不知道,他們只是希望台灣好, 然後反蔣,大概是這樣。

林|第一圈是許銘葵、施信民、曹愛蘭、蘇宏彥、陳博和、王義雄和林銳垂。 第二圈是鄭文雄、葉弘德、徐會燦,王志順、楊玉麟和「大塊的」。對嗎?

王|楊玉麟的綽號是老闆(頭家)。我們跟他很好,現在他還常常來找我們。 他在北加州。「大塊的」叫陳志銘,已經過世了。其實這個名單大概漏掉了一 些人,不過先不管。

奧斯丁:台灣同鄉會與中國同學會 陳|你們這些人的溝通語言是?

王|台語,因為我們都是台籍的。這大概是從 1972 年開始,因為這個運動是 一直連續的,這些人在校園裡一直活動。那時候我們面對的有兩方面的人, 就是同鄉會和同學會。在美國有一個傾向,同鄉會大部分是台獨所控制,同 學會是國民黨控制。釣運開始後,同樣的問題一樣發生。國民黨的就打報 告,照樣控制同學會,同鄉會這些人也沒辦法。而我們德州是特例,我們控 制了兩個會。我碰到很多香港的同學,他們和我關係不錯,時候到了我們就 聯合起香港同學。同鄉會的老傢伙因為不承認自己是中國同學會的,所以不 願意去同學會那裡投票,怪不得每次都是國民黨控制同學會。但是新來的人 沒有這個問題,我們就跟他們說,我們都去中國同學會吧,於是就和香港同 學聯合,一起投票,把國民黨那些人幹掉。因為要選代表,曹愛蘭那時候還 會派票。 我們一天到晚就是搞這些運動,要打擊國民黨。同鄉會裡面要選會長, 也是我們來選。所以不管是同鄉會還是同學會,都是由我們主導。也因為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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樣,我那時候在外面跑時,那些人都覺得很奇怪,怎麼會這樣子。到了 1974 年,陳治利找我去,因為老趙(趙先國)當時還不認識我。陳治利跟我說,老 趙的小孩要到中國去參加運動會,你要不要去中國看看。有這樣的機會,我 當然要帶他們去,所以我 1974 年時就去了中國。進去中國之後,接待我們的 是老台共。

陳| 1974 年陳治利找你去大陸這件事應該是個重要的分隔點。在這之前參加 讀書會,但還是安全的?

王|是安全的,那時候我並沒有仔細地想。不過這個也很難講,因為之後白 峻雄回去大陸,我一直和他通信,後來我也被列入黑名單。我在美國聯邦的 黑資料裡邊,已經被調查很久了,就因為我跟白峻雄還有聯繫。當然我那時 候敏感度不高,到了後來才嚇了一跳。在美國,因為大家都在抗議,所以並 不覺得怎樣。我們學校那時候有接待外國留學生的職員,叫作 foreign student advisor,他們有辦公室,而伊朗學生進去把辦公桌給掀了,鬧得很厲害。但 那時候的氣氛就是這樣。那時候的問題是,第一要打倒美帝,而我們是第三 世界人民,中國是第三世界的領導。連伊朗人看到我,知道我是台灣來的要 打倒老蔣,就說這個很好。 從大陸回來後,我在系裡邊給這些教授放映我去中國的幻燈片,後來又 在中國同學會放給中國同學看。張梅梅那時是第一次看到我,她是 1974 年 9 月來上學的。她說她看到我穿著大陸的毛裝、毛鞋,在台上英文也講不好, 說著大陸這樣那樣的。不過我那時候只是客觀描述大陸,並沒有很政治化。

林|可以說一下當時放映的中國電影都有哪些嗎?

王|有的是 Felix Green 的電影,後來還有《白毛女》、《紅色娘子軍》、《智取 威虎山》之類的。我們那時候放這些電影,台灣同鄉會的同學都不會排斥, 男男女女都會來看。為什麼會有這些電影呢?因為那時候我到處串聯,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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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中國電影巡迴演出,就會通知我,問我「這個電影現在可以轉到你們那裡 了,你要不要放映?」然後我就去領那些電影。領完電影之後,我就自己去 租一個放映機去放。放完電影之後,我們就會一起去西部墨西哥的一個國家 公園玩。大家都很高興,在山上會學《智取威虎山》的情節。他們不會覺得這 是共匪的東西就心生排斥,也不會覺得我怎麼樣。

林|所以保釣開始發生之後,你就跑到各個地方跟保釣的團體串來串去。你 那時候主要的工作就是搞這些活動,對嗎?

王|對。後來田永隆、陳道聲這些人畢業後就去就業了,沒有在這個運動圈 裡。後來有個法律系的叫李如慕,一副「中國都好」的樣子。那時候搞運動的 就是他跟我。他最多就跟我跑到奧克拉荷馬,所以會認識在奧克拉荷馬的那 些人,比如吳國楨。

陳|梅梅是 1974 年 8 月 23 號到美國,9 月的時候在分享會上看到你。 王|她看到我,但我沒有看到她。我那時候很活躍。當初國民黨要控制這些 留學生,所以有所謂留學生服務,就是留學生一到,國民黨的人就向領事館 報告,然後就有人會去接機。接機之後,又帶留學生到系裡、找房子。因 為大家都沒車子,又需要買菜,所以每個禮拜又帶著他們去買菜。就因為這 樣,所以每每有新的留學生來時,大家就會去搶人、接待,而國民黨的人就 會告訴新的留學生說:「不要去他們那邊,他們會把你洗腦」。張梅梅就是 被陳博和洗腦的。張梅梅是有國民黨的人來接機,她也有自己的同學,幫她 安頓下來。但陳博和不嫌煩,去載她,把她帶到台灣同鄉會。她不會講台灣 話,很多事搞不清楚。國民黨的人不一定都會去看我放大陸的幻燈片,要看 情形。

張梅梅(以下簡稱「張」 )|陳博和跟我說,你去看看這個共匪是長怎麼樣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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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可是同學會裡面不是主要是國民黨的人嗎?

王|不是,我們當時已經把他們幹掉了。同鄉會那邊也主要是我們在操作, 老輩的就是被我們取代掉了,都靠邊站了,他們最多只能抱怨。那時陳博和 是台灣同鄉會會長,中國同學會是一個香港人做會長。我們在把中國同學會 裡的國民黨人幹掉後,因為許多台灣人不敢直接上位,所以就找了一個香港 人。後來梅梅的同學林景慧,是台省籍的,也被我說服當了同學會的會長。 總之,我們的活動範圍包括中國同學會、同鄉會。我們不只是去接待 中國同學會的人,平常買菜等等也有人服務。一般九月開學時,我們就會搞 大型的迎新會。我因為小時候被訓練演過話劇,所以就和一個姓馬的香港人 (就是和林錦慧結婚的那位)合寫一個劇本,並找人演,梅梅就被我們抓上去 演。既然掌控了中國同學會,就應該把它弄得多采多姿,所以覺得迎新會要 搞得好一點。

奧斯丁:反戰與校園中的美國左派 王|當時候在德州的同鄉會、同學會、新生服務這塊,是被我們掌握了。當 初我很粗心,既然去了中國,出來後又放映了這個東西,這條路算是沒有回 頭路了。 因為我在中國同學會放映了幻燈片,有一位 Lynn Johns 就跑來找我。因 為這場放映會是大型的,所以不只是中國同學會,連外國人也去聽。我一講 完後,Lynn 就跑來找我組織「美中友協」,我就這樣認識她。她有個姊妹叫 Paula,是個很活躍的女孩,去占過學校校長室,Paula 的先生去了越戰,並在 那裡戰死,所以她反越戰。我和一些老美的朋友就是因為 Lynn、Paula 而認 識,我也常常去她們家。很多麻煩事就從這邊開始了。一方面我們自己有讀 書會,我自己該修的課都修完了,應該開始做論文,但是我卻沒有辦法集中 精神去做我的博士論文。那時候花了很多時間在活動上,例如中國同學會那 些人不願曝光,而同鄉會這些人又需要找我們自己人進去等等。同時間,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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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老美又找我去「美中友協」。 後來我發覺,Lynn 是美國左派,但不是美國共產黨,因為美國共產黨是 老共產黨。美國左派那時候很亂,已經沒有人願意相信那些老共產黨了,而 新的小資產階級左派又自稱自己是新美共。我去了 Lynn 家之後發覺,她們家 常常一大堆人,整天都在談一個組織「Revolutionary Union」 (RU),以及這個 組織在各個學校都有人等等;隔了一陣子他們又跟我說,現在有個馬克思正 統的黨出來了。我也去參加了他們那個美中友好協會。他們也認識韓丁、他 妹妹韓春,還有他的兒子。 Lynn 自己是接線員,算是工人,她參加美國左派的團,受邀去過中國。 她當時說了一個笑話:他們這些左派到了北京,被帶去參觀豆腐廠。因為這 些美國人的家在奧斯丁外邊的鄉下,從來搞不清楚中國是怎麼回事。人家帶 他們去豆腐廠,讓他們嘗豆腐,她覺得吃和不吃都不好意思,所以就把豆腐 放在口袋。還有一次,人家要帶他們去見周恩來。一大堆人先進去,此時周 恩來還沒來。這位小姐長得壯壯的,一進去,就坐在一個位置上。招待員就走 過來說,對不起,這是人家周總理要坐的。美國左派那時候雖然一直打來打 去、分來分去,但對中國都沒有什麼批評,且到了一種荒唐的程度。Lynn 笑 說,自己當時覺得中國什麼都是對的,不要和它辯論,中國說什麼就是什麼。

林|美中友協的人屬不屬於美國新左派?

王|他們這邊的人偏左派,裡面也有同性戀。他們自己沒有組織,但跟別人 有聯絡。但他們又在笑新美共的那批人。

陳|我從早上開始聽你講,你在台灣的這段期間,不管是服兵役,還是在船 上,雖然聽到一些異議的聲音,但是並沒有明顯的政治轉向,反而是在德州 的日常生活中,看到那些在攤位上擺著的《毛選》,獲得那些零星的訊息,才 開始覺得應該要去認識、了解到底怎麼回事。好像是從那個時候才開始改變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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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對。我是 1966 年到美國,但只是開始看《毛選》,我是到奧斯丁才開始真 正接觸這些思想。我的改變是在奧斯丁,而不是在阿拉巴馬。當然我也罵老 蔣,但是對中國的印象還不錯,只是這樣。但是到了奧斯丁,突然覺得怎麼 全世界的人都把中國看作領導,於是我才開始反思。也是因為這樣,沒有細 想便跑到中國大陸去。

陳|我假想自己若置身在這個環境中,看到《毛選》也會想有什麼是值得我去 了解的。但若沒有在群體裡面,那個轉向不會那麼有系統。所以剛才聽到關 於陳道聲、白峻雄、周傳鈞、田永隆這部分,覺得他們的聚會是真正影響你 轉向的重要關鍵。

王|其實這個影響並沒有那麼強。一開始讀書也只是大家想了解情勢,所以 開始念書。但是個人並沒有特別想要有什麼作為─除了白峻雄,他想要回 中國。對我來講,當時只是想多認識,但我仍然只是在校園裡。在奧斯丁的 校園,也有很多台灣的留學生,他們也會看到毛選、老美示威、占領等等, 但他們不會受影響,也不會去看那些書,只把那些當作是別人在辦活動,與 自己無關。但對我來說,那些真正影響了我,我開始會想「現實怎麼會是這 個樣子」,便開始了有反帝的思想,因為美國越戰,也看到第三世界對中國 有那麼強的期望。從這裡開始,我就有很大的轉向。 後來我又看到反戰,以及老美抗議、把食堂打爛等等。因為德州的足球 很盛,所以花了很多錢在體育場。老美罵學校亂花錢,罵學校為了蓋某個東 西,要把一棵樹砍掉,很多人還跑去要保護那棵樹。為此,學校的董事會主 席還自己開著拖拉機去把樹剷掉,而這些傢伙就圍上去大鬧,把食堂弄得亂 成一團。上面有一大堆血,還有用中文寫的字。這些字是老美寫的,寫要打 倒帝國主義等等。這些每天都在衝擊我。反戰的時候,很多人像嬉皮一樣到 處亂跑,很多女孩子會離家出走。反戰的時候,他們把警察叫作是豬。警察 要來抓他們,他們說:「你憑什麼抓,你拿出證件來。」警察就把槍拿出來, 說:「我就憑這個。」旁邊的人就把那警察打了一頓。那時候學校就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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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反權威、反壓迫、反帝等等。

林|所以嚴格地說,你的左翼啟蒙主要是在奧斯丁大學,也配合美國當時的 社會運動,以及對越戰不人道行為的強烈反抗。

王|在台灣大概不會這樣,但在美國,每天電視播的都是關於越戰的事。

奧斯丁:被 FBI 與 CIA 調查、上黑名單 王|我之所以開始出問題,是因為 Lynn 所屬的這個美國左派運動有時候會 找我。在休士頓有一個美國左派自己開的書店,有時候我會和他們一起去休 士頓。可能是因為這些活動,還有因為那時候介紹中國,所以有很多美國人 會來問我,說他們也想去中國,該怎麼樣去之類的。我那時候很不敏感,每 當有人來問,我就會告訴他們,要去在華盛頓的中國辦事處申請。有一天晚 上,有個專管批准申請的人從 DC 的辦事處打電話給我。這個打電話來的人 就問我:「美國有一個人想申請去中國,他寫你是介紹人。」我心裡想,你怎 麼這麼笨,我們的電話都是被竊聽的,那不就等於說我是中共那裡的人嗎? 不久就有人來敲我的門。那人一進來就表明身分,說他是聯邦調查局的。我 說,你對我沒有什麼好問的,我的所作所為都是公開的,我去中國、放幻燈 片都是公開的,除了這個我沒有什麼好說的。 隔了一陣子,那人又來找我,他說有一個朋友從香港來,經過這邊想 和我聊一聊。他說那位朋友想約我晚上在一家餐廳見面,那天晚上我去了餐 廳,在那裡看到一個個子不高的人。他很客氣,用的是假名。他說他是從 香港來的,一直在東南亞,是 CIA 的人。接著他又開始跟我講解國際大事。 那時候因為中國跟蘇聯的關係開始不好了,他就說中國和蘇聯之間破裂,中 國和美國應該聯合,所以應該從民眾之間大家互相通氣,慢慢建立一種默契 讓上面的人可以改變。他後來又問我,聯合國的代表團那邊,我有沒有認識 的,如果有的話,他們可以和那人溝通,大家先通通氣。就這樣,我也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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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他要幹嘛,然後把東西吃完就走了,他也沒有找我麻煩。我 1978 年時發生 事情,而這個人來找我時,好像才 1976 還是 1977 年的樣子。 林|那時候中美還沒建交,只是中國先加入聯合國而已。中美好像是 1979 年 建交,然後才發生美麗島事件,之後才增額補選。

王|所以他那時候找我,應該是想找聯合國代表團的那些人。在這中間,我 繼續讀書會等等活動。陳逸松住在老趙加州的家,老趙把陳逸松帶到奧斯丁 這裡玩,我就是這樣認識陳逸松和他太太。

陳|剛才說,發生問題是因為參加了 Lynn Johns 她們的活動。那麼人家邀你 回中國大陸的時候,你有想過如此就沒有辦法再回台灣了嗎?還是說,那本 來就是一個很普遍的校園氛圍?

王|那時候沒有什麼意識,也不是普遍的氛圍。只是那時候很多人都知道政 府不幫林孝信的護照延期。但是我又想,我在同學會裡面很活耀,雖然我去 了中國大陸,但是政府還是繼續延期我的護照,很奇怪。很久之後有人打我 報告,我被列入黑名單。 CIA 的人第一次找我之後,我和張梅梅結婚。隔了一陣子,梅梅去中 國大陸,之後 FBI 就來找我,問我太太跑到哪裡去?我就說我太太去中國訪 問,他們就開始找我麻煩。因為開始要建交,七○年代末中國大陸開始有留 學生來美國。也因此,FBI 的人就要我拿中國同學會的同學錄,還要我幫他 翻譯,我就拒絕了。總之他要我幫 FBI 做點小事,讓我上鉤。他又問我要到 哪裡去,然後又跟我說「你回台灣有問題」。 有一陣子我也在想,我如果不回台灣的話要幹嘛?我就跟白峻雄說,如 果這邊不行的話,我想回中國大陸。那時候我哥哥說可以幫我辦身分。1978 年 10 月左右張梅梅從大陸回來,沒多久,移民局就通知我,說我威脅了美 國的安全,要我立刻出境,不然要來抓我。我馬上去找律師,他只是普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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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民律師,問我是不是可以暫時避開,先跑到墨西哥,等候他的安排。我那 時候身分還沒有改,還持有學生的 I-20 簽證,因此每次出境都有紀錄。我跟 「美中友協」的這些朋友說,他們也很熱心,馬上通知美中友協的會長 Frank Pestana,他是一名律師,在加州很有名。 我跑到墨西哥去住了一個多禮拜,等他們的消息。後來他們聯絡到 Frank Pestana,Frank 就說我一旦出去之後要怎麼進來? Frank 叫他們趕快設法讓我 進來。美中友協的人到墨西哥來接我,我們就開車過了邊境回到美國,邊境 也沒有查我們是怎麼進來的。我就這樣回來了。Frank 說德州的 FBI 很麻煩, 叫我趕快想辦法到加州。所以我就和張梅梅趕快把家裡的東西收一收,因為 那時候有小孩,我們只有一部小車子,梅梅就把整個車子裝滿了尿布。 我們就這樣開車到了加州。因為沒有地方住,我就去曾宗偉 UCLA 的學 生宿舍,在那裡混了幾天。然後就找到了我香港的朋友,那個香港朋友就是 當初在中國同學會裡面的一票香港同學之一,也是以前跟我住在一起的。他 們受了我的影響,他們就自己組團,去訪問中國。

林|你那時候是不是已經不能回台灣了?

王 | 能 不 能 回 台 灣 這 件 事 很 難 講, 沒 有 很 明 確 地 知 道 自 己 能 不 能 回 台 灣,因為我的護照並沒有被吊銷。美國那時候有一個法律叫作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 就 是 說 政 府 一 定 要 把 這 個 人 的 黑 材 料 拿 出 來。 因 為 我 被 控威脅美國國家安全,所以 Frank Pastana 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根據 Freedom of Information Act,要把那個資料拿出來。他拿到資料後,我一看嚇了一跳。之 前我並不是只在中國同學會放中國幻燈片,後來又到 Huston Rice University 放映,連我去中西部串聯,也都有紀錄,都有人報告。印象最深的是,我那 時候跟香港同學住在一起,而他們也有他們自己的同學、朋友來找,這些人 的車牌號也被追找。比如說,你是從弗羅里達來的,紀錄上就記著這個來自 佛羅里達的車是哪一天停在哪一戶,然後就有人會沿線追查到弗羅里達,確 認來的人和我們有沒有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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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所以不只是有人在打報告,而是有人在監視你們。

王|不,這就是一種打報告。FBI 不可能天天在你門口抄車牌,一定是當地 的人打小報告。

林|這些黑材料是你找到工作之後,那個律師才讓你看到,所以你才會意識 到很嚴重。你是通過這個黑材料才知道自己也很難回去了?

王|對,因為我已經影響到所謂的美國國家安全。他當初通知我時,我就覺 得有點怪,心想我又沒有跟中國有什麼關係。

陳妙惠(以下簡稱「惠」)|你那時候放幻燈片是相當公開的?那你可能是自我 暴露了,因為那時候很少人到中國去。 左起:金寶瑜、顏朝明、王義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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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的黑資料後來很可惜被我丟掉了,要不然我就可以知道是從什麼時候 開始。不過基本上,我去串聯的時候,就已經被盯上了。在德州的校園有很 多關於毛的東西,我只是跟校園裡的老美買了一張很大的毛的像掛在房間 裡,還買了些毛選、打倒美帝的書。1974 年帶老趙的小孩去中國,之後才正 式放幻燈片。我本來有一個女朋友,她 1972 年來找我,看到我房間裡老毛的 照片,嚇了一跳。她是外省人,但問我:「你是台灣人,為什麼不搞台獨, 卻來搞這個?」我懷疑 FBI 那時候也找上過她,因為她後來跑去休士頓,但等 到我從中國回來放幻燈片後,FBI 開始來找我時,她便與我聯繫。

回看左傾經驗:省籍與中國問題 林|我想問一個問題。因為你是外省家庭長大的,所以你的家庭跟國民黨比 較親近。那麼你在看幻燈片的時候,不會覺得很衝突嗎?

張|不會。我對這些比較沒有意識,那時候根本沒有外省、本省這種區別, 一點概念都沒有。只是到後來我跟我的同房兩個人出去,碰到人介紹說我是 張梅梅,別人聽到這個名字時臉都綠了。那時候才意識到這麼嚴重,因為我 的名字已經被人傳了,他們說這個女的是王義雄的女朋友。

陳|那時候中華人民共和國對你們來說意味著什麼?一般跟著國民黨到台灣 的外省籍家庭,通常對於共產中國應該都抱著疑懼的心情。

張|我父母比較沒有在講這些東西。可能也有聽到社會上對新中國的宣傳, 但是我沒有關心。後來在美國看了一些中國的小說,譬如《艷陽天》、《金光 大道》,它們在講 1949 年後的事。我會比較喜歡《金光大道》,比較不喜歡 《豔陽天》,因為我喜歡正面的東西比較多。看了那些小說就會知道,過去想 防的那些事,今天還是發生了,然後擴大之後就變成資本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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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你的意思是說,解放後這些走資派還在活動。

王|一開始是農民土地改革,可是過了一陣子後,老毛感覺到劉少奇他們要 走資。但其實最主要的問題還是蘇修,從蘇修開始才變成走資。

張|我就像很多人一樣,那時候並沒有很強的理論基礎,而且看中國那麼大 的一個國家,真的讓人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林|你是本省籍的小孩,對國民黨有一些批判,也因為本來是在一個反國民 黨的家庭。那麼你到了這邊,受到左翼的啟蒙,我不知道這兩者的關係是什 麼?你對蔣介石的不滿,是不是也讓你比較容易接受中國的思想?

王|沒錯。因為蔣介石告訴你這樣,但你就會想看另外一邊的東西。連當兵 的時候,我看到國民黨軍隊裡的人,都不相信軍隊說的東西。所以到了外 面,就比較容易接受別的事物。

林|我分享一下自己的經驗。七○年代末、八○年代是我的成長年代,我常 跟一些新生代的左派一起,他們可能大我幾歲。當他們在一些比較情緒性或 是喝醉酒的場合,就會唱兩首歌,一首是〈一條大河〉,接著他們會唱〈義勇 軍進行曲〉。〈一條大河〉是很柔的歌,〈義勇軍進行曲〉是很雄壯的。另外他 們還會唱李雙澤的〈美麗島〉,還有〈黃昏的故鄉〉、〈綠島小夜曲〉。這幾首歌 會一直在我們的圈子被反覆唱,後來就知道這些歌跟政治犯有些關係。在我 的記憶裡,這些歌是經常混在一起的,但其實其間有著城鄉的差距。因為我 們是鄉下小孩子到城市,所以就會感覺文化差異,覺得自己矮人一截,比如 我們國語說不清楚,穿著也很土。所以在學校就會看出兩派:外縣市來的一 派,台北的一派。我們覺得他們很會玩、很會穿著、很會講話。我覺得〈黃 昏的故鄉〉在我的身上起了一種抒情的作用。這首歌其實在說勞動階級回望 故鄉,思念自己的家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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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唱歌有時候會代表一些東西。例如我們釣運的時候,一開始只是罵國民 黨軟弱無能。可是開始轉向統運的時候,整條線就很有意思了。在這串聯的 過程中,就開始有人會唱〈一條大河〉、〈南泥灣〉。〈南泥灣〉是中共在陝北的 時候一條重要的歌,南泥灣是指一個地區,那時候要發展農業,有一個將軍 叫王震,他當過國家主席,授命在南泥灣種東西。在串聯的時候,有人就會 唱這首歌。

張|這也表示了對那個時代的嚮往。現在回過頭去看,可能會說我是外省 人,所以比較會有中國情結。但就像對自己的母親一樣,你說她不好可以, 但別人說她不好,心裡就會不舒服。很多中共早期的領導人真的很厲害,像 我們都還是大學生,但他們很多都是沒有讀過書的。經過了那個時代,老毛 就讓他們去學習,他們因此可以寫字、可以寫詩,那真是要功夫、要歷練, 不是像我們這樣從小規規矩矩,就能產生那種理想。那真是讓人感動。

林|所以保釣期間有大家共唱的歌嗎?

王|沒有共唱的歌,但有人會唱〈南泥灣〉這個歌,就表示他走得比較進步, 比你更了解中國。 我從德州出去串聯時,那些人我都不認識。我去 DC、紐約還有聯合國 等等,那邊有許多大頭。釣運的時候,往往很多大頭例如劉大任等會出現。 那時候我雖然不認識劉大任,但卻看他很不順眼,我也看到郭松棻,但也不 喜歡他。

張|我認為有很多本省、外省的情緒在這裡。

王|因為我們建中的人,看附中的人很不順眼。我們在建中的時候,本省 人、外省人都在一起,而且外省人還會跟本省人學台灣話。但是看到附中 的,都覺得他們是外省人。後來我回來認識了老李這些人之後,才知道郭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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棻是他們的好朋友。

與《台灣人民》的聯繫與串聯網絡 林|我想在這裡先打岔一下,回到前面你跟《台灣人民》之間的關係。你在前 面說到,你因為看到了這本雜誌,所以買了很多,然後發給很多的朋友。有 個人因此問了你要不要辦讀書會,後來就形成了第一圈、第二圈。可以請你 再說一下那時候的細節嗎?就是你如何與他們接上線,以及跟誰接上線?

王|那時候是大家決定要跟他們接上線的。我們寫了一封信,表明有一群人 想和他們進一步聯絡,之後就接到一封回信。我那時候從《台灣人民》的第一 期就開始買了。1972 年這批人來了後,我就寄雜誌給大家。我們這群人開始 想對外聯絡,大概是又隔了一、兩年,具體的時間我不太記得了。

陳|《台灣人民》怎麼出現在你們之間的?

王|這本雜誌是在釣運的時候,我去北邊串聯時拿到的,那時候很多人接到 《台灣人民》。我拿到《台灣人民》後寫信給編輯部訂閱,從那個時候開始《台 灣人民》會自動寄刊物給我。我們內部的人自己讀書討論,到了一個程度的 時候,大家就覺得為什麼我們不跟其他人聯絡。《台灣人民》有回信給我們, 但是很難有進一步的接觸。《台灣人民》1975 年停刊。我 1974 年去中國的時 候認識了老趙,老趙後來來了我們這邊。那個時候,我聽他在講話時會提到 左雄,我就懷疑他會不會是《台灣人民》的人。不只是老趙,黃武雄這些人也 跟我聯繫了,不過我們這個團體只有我出去串聯。曹愛蘭要回台灣的時候, 我叫她去找黃武雄。

林|你是什麼時候寫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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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記不得了。應該差不多在 1974 年左右,他們快要停刊前。 林|黃武雄又是怎麼認識的呢?

王|黃武雄是因為老趙認識的。我從中國大陸回來之後才見到黃武雄。我去 中國的時候經過灣區,老趙在那裡。陳雪梨、陳逸松也都在灣區,他們也來 過德州。但我還沒從德州跑來加州的時候,黃武雄來過奧斯丁。他們那時候 排斥黃武雄,不讓他跟這個團體見面。

陳|是省籍問題嗎?

王|不是省籍問題。

林|總之,你先寫信,然後收到回信,而且有可能是陳雪梨的回信,然後就 斷了聯繫,直到他們停刊,才跟具體的人接上頭?

王|是。我也問了老趙關於《台灣人民》的事,比如為什麼停刊,但是老趙就 扯來扯去的,也就沒有再進一步追問。之後就一直沒有再接觸。後來我碰到 老李,我知道他們是一起的,但沒有特別說他是屬於哪一個群體。

陳|你還記得《台灣人民》回信大概寫了什麼嗎?

王|那時候我在信中,會告訴對方我們是什麼樣的團體,並說我們的想法很 接近,也會具體列一些想法。關於那個回信,我記得上面說:感謝你們提出 的想法,我們覺得如何如何,以及我們要繼續聯絡,要想辦法怎麼樣安全地 聯絡等等。裡面也沒有特別說是《台灣人民》。《台灣思潮》那時候還沒有開 始,這完全是兩件事。我們這個團體裡面,跟《台灣思潮》有關係的只有我。 其他人看我已經曝光、見光死,就盡量不要像我這樣子,然後各自回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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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那時候也不強迫大家做什麼,總之是鬆散的團體。

洛杉磯:《台灣思潮》成員的集結 林|美中友協的人把你們載回來之後,你們就搬到洛杉磯,先住在曾宗偉家。

王|後來又住在吳仕如(Sammy)家。吳仕如是從大陸跑到香港的,我後來找 到他,他就收留了我們一家。

林|你在保釣串聯期間,以及傾左的活動中,有沒有非台灣過來的人,例如 港澳僑生?

王|我們這些系統都是分開的,就像我跟香港這些人,都是在同學會的活動 上認識的。至於保釣的,我們這邊沒有香港人,這些香港人大部分聽過左派 思想,但是不深入。 大 約 是 1979 年 2 月 28 日 前, 我 找 到 了 工 作, 在 South Gate 租 了 一 個 房 子。我在 Sammy 那裡的時候,李義雄來看我。此前我不認識他,我只是有 印象 Philip(陳正信)沒有來找我。過了不久,我們接到一個通知說芝加哥的 「台灣民主支援會」成立了,我就跟李義雄去了芝加哥。

林|那我們接下來就進入到《台灣思潮》的部分。你找到工作是 1979 年嗎? 王|我找到工作,張梅梅也在附近一個縣的醫院找到工作。但我們只是從 1979 年 2 月做到快要 11 月。因為一件很荒唐的事,黃武雄那個電視店有很多 來來往往的人,包括島內的、黨外的,因此他想弄一個接待站。因為老趙年 紀大了,所以希望找年輕人去接班,於是找了我們。

林|所以陳菊他們是那時候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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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跟他們之前不認識。但老李很早就與他們接觸了,陳菊來了之後就跟 Philip 接觸。我剛剛去老趙那裡,就發生了美麗島事件。在灣區有一個香港 僑生叫王志華,他在 Rice University,和黃武雄是同學。志華擔任的是「跑」 的工作,所以他會到台灣,因為沒有人會懷疑他。美麗島發生之後,志華跑 來找我,他說他輾轉接到台灣的指示,要我趕快打電話給陳鼓應和許信良。 我之前常常碰到陳鼓應,但許信良那時候已經跑到紐約了。我打電話給許信 良,他不吭氣。

林|王志華是接到黃武雄的指示,要他去找陳鼓應跟許信良,叫他們兩個回 台灣?

王|對,因為他們說現在台灣群龍無首,需要有人領導,也就是要聯絡陳鼓 應跟許信良回台灣。陳鼓應那邊也沒有答應,他只是發表了一些聲明。我還 記得,我們那個時候有一個暗號,就是稱黃武雄為「老灰仔」。那時候他們就 讓我打電話跟許信良說,台灣的「老灰仔」要他回台灣。許信良就說「我知道 了」,但沒有特別說要或不要。隔天他就突然發表了台灣要獨立、要革命等 等宣言,這下他就把自己回去的路斷了。也因此,他在紐約就被孤立了。雖 然人家把他捧著,但因為是虛的,當地台獨的人要做什麼,他既使不出力, 也叫不動人。 那時我在灣區老趙那裡,也學著修電視,但我修得不好,而且白天還要 搞運動。到了 1980 年的 8 月,心想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而且後來女兒也出 生了,所以我們決定還是回來洛杉磯。那時候老李正好幫老湯弄了一家五金 店,那時老李就跟我說,許信良在紐約晃來晃去,他透過羅慕義向許信良建 議:洛杉磯有這些人,為什麼不來洛杉磯發展?後來就是這批人搞了《美麗 島週報》。有一天,老曾拿了一篇文章來,說這個作者是個年輕人我們應該 認識一下。

林|所以是老曾把小蔡引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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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對,也因為這樣,老曾的那一篇文章才會出現在《台灣思潮》。小蔡來洛 杉磯之前在波特蘭,好像紀欣是在那裡念書。到了 1980 年大家就都定下來 了,五金店也開了。從那時候開始,大家想要開始做點事。

林|根據我們對金寶瑜的訪問,她的說法是:有一天,她收到一個邀請,說 要來這邊開研討會,這個研討會是很嚴肅的,每天都要開會,還要發表文 章。當時陳玉璽也受邀了。小蔡那時候組織了這個研討會,開完會後,大家 就討論要不要一起出一份雜誌。他說那時候也是跟葉芸芸談,看兩方有沒有 可能合在一起,葉芸芸不願意。所以你們自己就決定搞一個《台灣思潮》,由 小蔡擔任主編。所以他把研討會和《台灣思潮》這兩件事放在一起。

王|可能是先開研討會,再討論雜誌。我印象比較深的是,在討論辦雜誌 時,老許(許登源)一副要把這事推動的樣子。在《台灣思潮》之前,我們跟 金寶瑜、老許也都沒有接觸。之前只是聽大家罵老許是台獨左派。羅小如跟 李敖一起開了敦煌書店,所以他們跟殷海光這些人都認識,也認識許登源。 羅小如說許登源從在台灣開始就是一副老大哥的樣子。 從灣區回來後我們去了 Lynwood 工作,在 Sammy 那裡住了三個月,在 羅小如那裡又住了三個月,他不收我們房租。剛剛搬進去的時候,台灣在選 舉,因為美麗島事件爆發,情勢很緊張。選舉前,陳鼓應已經跑來美國了, 所以美麗島事件時他不在台灣。

林|我有採訪他,他說很多人告訴他,如果回去台灣大概就出不來了。我們 再回到《台灣思潮》。你回到洛杉磯住在羅小如家,那時候你已經認識老李、 Philip,也通過曾宗偉認識了小蔡。在《台灣思潮》創辦之前,你們就開始經 常聚會了。那時候大家都是住在洛杉磯,會聚在一起討論美麗島事件、林家 血案、美麗島審判等等。你們那時候在看台灣的局勢時,是如何判斷大家的 路數是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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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那時候因為台灣發生事情,大家就會互通聲氣。我一直以為這些人是 《台灣人民》雜誌的,而事實也是如此。因為我住在 Southgate 的時候在想,我 並不認識老李,老李為什麼會來找我?我想應該就是《台灣人民》的人叫他來 找我的吧,可能就是老趙或黃武雄。

林|所以,你覺得老李、Philip 都是《台灣人民》的人,但曾宗偉和小蔡應該 不是。但是你們是怎麼兜在一起的呢?之前不是大家都不認識嗎?當你們一 起在討論、批評台灣時勢的時候,是什麼讓你們覺得你們比較傾向社會主義 這一邊?

王|只是大家覺得台灣現在是這樣子,應該一起做一點事情,所以大家就搞 在一起。透過各自的表達,可以看出不是每一個人都那麼清楚,但至少你知 道大家都是贊成社會主義的。

林|所以一共有老李、陳正信、羅小如、小蔡、紀欣、曾宗偉、阿香、張梅 梅和你。那時候還不認識在紐約的金寶瑜,對嗎?

王|不認識。金寶瑜和許登源是被他們找過來的。老湯當時還沒有參與,因 為才剛剛認識他。小蔡也是那時候剛認識,他比較積極,所以我們把他也包 括在內。老湯、小蔡、小紀他們都是輔仁大學的同學,老湯幫小蔡做生意, 而且老湯也比較忙。辦雜誌時,他們也提到倪慧如,我認識倪慧如,可能在 談的時候她也在場。他們那時候也會提到李榮武,我也認識。

林|我知道的是,葉芸芸跟倪慧如那時候很投入《台灣與世界》。是不是因為 這樣子,你們想要找葉芸芸他們?

王|對,我認識倪慧如是因為在外面跑的時候有遇過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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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在《台灣思潮》之前你們是否有念書,還是只是大家一起聚會高談闊論? 這種信任感、彼此同志的感覺,是怎麼建立起來的?

王|其實也沒有多少高談闊論,我們大家都是一見如故,比如老李和 Philip。 至於羅小如則是因為我們在老趙那邊已經見過了,曾宗偉與我交情很久了, 小蔡算比較新的人。

林|想要釐清的就是,那次會議和辦雜誌的前後關係是什麼?

王|他們有的在中西部搞夏令營之後順路下來,有的人或許是特地來的,但 我不確定。

林|我確定金寶瑜是特定來的,許登源應該也是特定來的。葉芸芸有可能是 順路,因為她那時候住在聖地牙哥,所以比較靠近你們這邊。

林|當時你們是怎樣和《台灣人民》聯繫上的?

惠|我不記得了,只記得陳惠松,因為我們那時候都在柏克萊讀書會,另外 還有老李。

林|你們是怎麼認識老李的?

惠|老李和我是在台大理學院一年級的時候認識的。那時候我在數學系,他 在藥學系,但是我們在台灣的時候並沒有什麼聯繫。我們在柏克萊讀書會的 時候,可能有人跟洛杉磯那邊接觸,我們就是這樣跟老李聯繫起來的。

林|你會加入《台灣人民》有兩個關鍵人物,一個是陳惠松,一個是老李。你 們那時候認識黃武雄嗎?他似乎是 1972 年回台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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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台灣人民》是 1972 年 10 月開始,那時候要辦這個雜誌,黃武雄也參 與了一些,各組的成立也跟他有點關係。那時候都是單線聯繫,所以我們跟 其他組並沒有聯繫。黃武雄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但是具體我們不清楚, 因為他不會跟我們談。陳惠松跟黃武雄之間的關係是怎麼樣,我不知道。總 之,這幾組人認為《台灣人民》所代表的左派,跟統派有區別,所以我們應該 出一個自己的雜誌,發出自己的聲音。

林|黃武雄跟陳惠松認識,陳惠松的「鐮刀組」這個名字就是黃武雄給的。

惠|我想那時候黃武雄跟陳惠松聯繫的話,陳惠松會跟我們說的。陳惠松跟 其他組一定有聯繫,至少是書面的聯繫。至於把這些組聯合起來、構想辦一 個雜誌,黃武雄扮演了一個重要的角色。但具體開始運作這本雜誌的時候, 在我的印象裡他已經回台灣了。我們那時候覺得,陳惠松有興趣,就讓他做 主編。真正開始進入編務的時候,陳惠松扮演了很重要的角色。於是我們跟 陳惠松經常聯繫,特別是關於經費方面。

洛杉磯:《台灣思潮》的串聯網絡與讀書會 林|可否就你記憶所及,敘述一下《台灣思潮》的開辦跟一些細節,包括經 費、工作分配、內容成員等等?

王|那個時候大家推小蔡做主編,由他去拉稿。我們那時候又找到一個人叫 詹祖凱做印刷。總務由紀欣負責,後來是阿香,再之後是梅梅。我們一個月 付給小蔡可能就三、五百塊吧,因為紀欣那時候也賺一點錢,資料裡面應該 有紀錄。

林|另外大家還有按月捐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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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我們每個人都交了,老羅、曾宗偉、老李、劉金水、Philip,還有一個叫 封明志的也交了錢。基本上就是我們這幾家,再加上許登源,我不太記得老 金有沒有捐。我們那時候並不是硬性規定捐款,只是希望大家按月繳錢。每 一家繳的錢都不一樣,只是曾宗偉、老羅繳的比較多,因為他們的收入比較 好。一開始是我們這些人捐錢來辦,王介安(王菲林)、井迎瑞他們沒有錢, 因為他們是學生,所以我們也沒有找他們,他們也沒有真正介入這個刊物。

林|也就是說後來所謂「LA 派」的這群人,最初是藉《台灣思潮》聚集在一 起,《台灣思潮》因此是一個重要的園地。那時候應該有一些年輕輩的、外圍 的人,例如井迎瑞、王菲林,另外焦雄屏也算是嗎?

王|不是,主要是前面這兩個人,他們雖然也認識其他人,就是 UCLA 那些 搞電影的,可是那些人都沒有加入。劉金水比井迎瑞他們老一點,但他並不 左傾,他只是黃武雄的學生,我和小蔡以及很多年輕人就常常跑去他家裡。 我們去過 USC 讀書會,那個讀書會主要是老李在講馬恩選集。參與的主要是 在本地的人,比如王介安。這個讀書會都是老李主持,Philip、老曾、小蔡還 有我們這些人也會去。另外一個讀書會是老金跟老許特別辦的,在這個讀書 會裡,就會有台灣來的人或夏令營的人。

林|吳永毅、卡維波、王振寰、井迎瑞這些人會參加這些活動嗎?

王|吳永毅、卡維波這些是後來的人。王振寰是在 UCLA,他也會去劉金水 家,但是他好像沒有參加我們這個讀書會的活動,只有參加我們一般的活 動。其實比較固定參加讀書會的就是《台灣思潮》的這些人。我另外也會定期 辦電影欣賞會。老井之所以會想跟我們在一起,是因為老井也認識美中友好 協會那些人,例如 Paula、Lynn。 林|邱義仁回台灣前,你在老李家有看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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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他大概是去找王耀南,應該也認識老李。那時候因為《美麗島週報》的關 係,我去老李家,在那裡就碰到了邱義仁。有一次,Philip 找我,他聽說賀 端藩要回台灣,在想我們是不是應該找賀端藩談一談。賀端藩那時候在北加 州一個 UC 系列的學校,我跟 Philip 開車去找他,跟他談一些關於台灣的事, 我們本來以為他會比較偏向工運。

陳|你那時候有聽過謝國雄嗎?他在柏克萊念書,可能跟你有一段距離,所 以沒有接觸到。他回台灣之後,有一段時間參加夏林清他們的工運。

王|我聽過,但是沒有見過他。謝國雄的年代比較晚了,他們都是 1980 年之 後出來的,他跟陳光興、丁乃非、吳永毅在柏克萊一起組了一個類似讀書會 的「箴言社」。有一次我和張梅梅去柏克萊,那時候王介安和許多年輕人都一 起上去,於是就碰到了丁乃非他們。

林|那時候有兩件事同時在發生,一個是辦雜誌,另一個是讀書會繼續運 作。讀書會有兩個,一個是在地的、在 USC 舉行,也就是每個月定期的,另 外一個是不定期的,也就是包括金寶瑜、許登源、老李等人。那麼不定期的 讀書會是在各人的家中舉行嗎?

王|不定期的讀書會有時候在我們家。基本上是我們當地的這些人,再加上 外地來的、從台灣來的,比如鄭村棋。

林|綠色小組的麻子提到他是 1987 年解嚴之前來美國,然後就被安排到了 洛杉磯。他住在老羅家,小蔡就抓著他一起參加讀書會。麻子說你們談的東 西,他完全不懂。所以是陸陸續續都有人來,只要他們經過這裡,就會來參 與?你好像有提過蘇慶黎不太喜歡參加讀書會,不過李榮武就會參加?

惠|對,有時候我們在東部也會辦不定期的讀書會,比如在我家。要是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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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過,或剛好下來,我們就會找一些人在我家裡辦讀書會。蘇慶黎下來的時 候,我們也會召集一些人來,有興趣的就一起討論。鄭村棋、夏林清他們從 波士頓下來時,可能會多住好幾天,而其中一個晚上,我們就叫上一些人來 討論。後來像莫那能這些黨外的人去紐約同鄉會時,我們也會邀請他們到家 裡來一起討論。每個地方都有這樣子的聚會,可能來洛杉磯跟紐約是大家較 常經過的地方,所以開的比較頻繁。 《台灣人民》和《台灣思潮》在一開始都是幾組在推動。他們抱著想要了 解、傳播社會主義的心態,並在這個基礎聚在一起。可是當你具體地要把想 法講出來,大家就慢慢地有了分歧。

林|老李也是這麼說。他說一開始大家可能不是那麼清楚,就只知道是社會 主義、左派,等到大家文章寫出來,就知道彼此的差異在哪裡了。

惠|等到文章寫出來,別人就知道你是怎麼樣的了,所以《台灣人民》在第八 期就分裂了,後來又出到第十期。《台灣思潮》也是到第八期就不行了。基本 上這個分歧就是對中國的態度。

林|沒錯,左雄就是第一個被分出去的。

惠|當時大家都很理想化,可以寫文章的就寫文章,有能力編輯的就編輯。 我這次搬家,發現家裡還有兩個完整的很大型的打字機,經過了這麼多年一 直放在我衣櫥的下面。陳惠松的太太在西雅圖負責打字。總而言之,打字、 編務、印刷都是在西雅圖進行,並從那邊將雜誌寄送去不同的地方,一直到 第八期。但是大概有兩、三期,大概是那邊出了狀況,所以他們就寄過來, 由我們這邊去印刷。印刷廠裝釘需要付錢,因此我們就拿回家,由我們幾個 人來裝訂,大概第九跟第十期都是在我家裝訂的。也是因為如此,雜誌這樣 才會跑到法國去,可見當時候情勢很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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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這幾期《台灣思潮》的編輯、運作方式主要是由小蔡組稿,但大家沒有一 起討論編輯、企畫這些事,對嗎?

惠|對。蔡建仁覺得許登源對台灣階級分析、談國家機器的那些東西不錯, 希望他多寫一點,所以他們應該是有電話討論的。我想應該是沒有規定每一 期一定要出版什麼,其實小蔡一定是有他自己的想法,而我知道他跟許登源 是常常在一起談論下一期要如何。

林|那麼組稿跟整個編輯流程都是由小蔡來掌管?

王|對,一個主編要決定下一期要出什麼,還有稿子從哪裡來這些問題。他 定了以後,我們才送去印刷廠,之後的寄送是由張梅梅負責。我記不得每期 會印多少本了,得看看資料。

林|所以你們協助的是後續工作?

王|對,比如收錢、付費、寄發等等。我們寄送的人當中,有一些是訂戶。 記得連圖書館也會訂,比如加拿大蒙特利爾大學的東亞研究中心。

惠|我們還要收集名單,方便寄出去,我現在也忘記寄出去的有多少本了, 大約幾百本吧。因為那時候訂戶還不是那麼多,我們會先寄出去給一些人閱 讀,鼓勵人家來訂閱。我這次搬家,找到很多印好的可以直接貼在信封上面 的名單。收集名單也是一件事,怎麼印那些名單也是一件事。我想那些是許 登源用電腦印的,就是撕下來就可以直接貼上去的那種,像標籤一樣。

《台灣思潮》的內部爭議與停刊 林|在你們編稿的過程當中,《台灣思潮》成員除了對曾宗偉的文章有過爭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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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外,還有沒有對個別文章的討論時有不同意見?

王|基本上大家的看法都很接近。譬如當老李講台灣的事情是平常在讀書會 裡面他都會提到的,又譬如老許的看法,我們在讀書會的時候都彼此知道 了,基本上沒有什麼異議。因為大家從來都不太談統獨,其實不談統獨是共 識,但是沒有想到中國開始走資的時候不能批評。 麻煩的是,那時候中國在爭論這條路線是不是走資,而我們沒有想到, 有人會對這條路線表示支持;也就是說,他的看法符合了中國政府的政策。 平常我們不會特別批評或贊成中國關於統一的態度,當然我們也不會贊成獨 立。但是中國走資這件事,沒有被批評和討論。結果當有文章開始表示批評 改革開放,說這是走資路線時,老曾就很感冒。他跟小蔡說,他一定要寫一 篇回應的文章,他認為文章作者是我們的成員,不能不回應,要不然以後要 去中國之類的,就很麻煩。我們一直知道老曾是比較愛中國的,可是我們沒 有想到他會急著要寫文章來反駁。愛中國沒有關係,很多人都愛中國,但是 不見得一定要符合當權者的意志,總不能說它變成這樣,你也要跟著變成 這樣。 後來老曾的文章一出來,我就知道是他寫的,但我還在想他怎麼會跳出 來寫這種文章,像是抱官方的大腿。許登源問我這篇文章是誰寫的,怎麼藏 在我們當中,他的反應很激烈。

陳|在激烈的反應之後,內部怎麼正式處理這件事情?

王|我當時也跟其他人講了,但小蔡沒有特別說什麼。所以等於是淡處理, 到後來雜誌就不出了。

林|雜誌不出是大家的決議嗎?

王|問題就出在這裡。小蔡本來一直在出雜誌,雖然有時候會拖延,不過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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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稿源或其他的問題。捐款的人就這樣一直等待雜誌出版,有時候他拖 比較久,自己也覺得很累。可是這一次,出了這個問題,他就一直拖拖拖, 到最後就出不來了。拖刊了以後,就無疾而終了。我們這邊的朋友就在想, 小蔡是不是要回台灣了?

惠|而且因為許登源反應也很激烈,他就不願意再寫了,大概有這樣的原 因。許登源不提供文章就很麻煩,因為每期都是他在寫,他是很重要的一員。

林|也就是說,一方面是小蔡拖刊,另外一方面許登源也不再供稿,無形中 稿源也就有問題了。但也沒有正式宣布說「我們不辦了」?可是在這中間,大 家不是都還會見面嗎?讀書會也還在進行啊?

王|沒有正式宣布,而且從那次開始,讀書會就沒有再進行了。 左起:金寶瑜、顏朝明、王義雄、陳妙惠、林麗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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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所以《台灣思潮》的成員也沒有提議大家來開個會,看看這個事情怎麼處 理?

惠|就是不了了之。這是很重要的一個基礎,因為想法不一樣,尤其對中國 的政策和改變的看法不一樣,大家就很難談下去了。因為這是一個很基本的 分歧,不是可以遊說或互相影響的,要麼就是批評中國的走資,要麼就是說 中國的一切都是對的。

張|我記得那時候大環境中在討論的是,中國要補修資本主義,先經過資本 主義,才能進入社會主義。那時候替中國講話的人,就是用這個論點替它找 理論基礎,說中國因為沒有走過資本主義,所以會有一些問題。那時候這個 爭論很大,美國的左派也在爭論這個。

林|所以中國的改革開放,跟後來發展出「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這樣的一 個變化也導致了《台灣思潮》內部成員在看法上有了分歧。

惠|這是基本的原因,因此就產生衝突了。在台灣人社群裡,關於社會主義 道路、對中國做法的態度究竟如何,是很基本、關鍵的東西。

張|德州的那些人也是爭論得很激烈。他們的想法是,台灣是可以獨立的, 但是其他人在講台灣獨立時,不是抱美國大腿,就是抱日本人大腿。但是他 們所說的獨立,不是現在那些所謂要獨立的人的那種獨立。

王|我們的看法是,我們不需要別人來解放我們,而是要自求解放。釣運結 束之後是統運,我們就罵統運那些人,他們自己沒有特別想要做什麼,只是 喊一下愛國的口號,卻等著人家來解放。而我們這些朋友就說,我們應該想 辦法回台灣,教育其他人,同時把老蔣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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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台灣思潮》一開始也是這樣的想法?

王|對啊,所以大家才會在一起。

惠|尤其是我們 1972 年從中國回來,在中國大陸所看到的東西,讓我們領 悟到台灣人民應該自求解放,自己站起來;要等中國來解放台灣,不知要等 到何時。中國有一個很錯誤的對台政策,就是只要強調愛國就行。台灣人裡 頭,有一些是非常贊成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但是他並不覺得要跟中國合在 一起,所以就有台獨傾向的台灣左派。而中國把這些人一棍子打死,認為他 們是台獨,於是一概否定,一直到現在也是如此。中國專門注意國民黨裡頭 的那些高官和那些愛國的人,那些人覺得不管中國做了什麼,都是對的,而 中國官方肯定的就是這些人。

王|這些國民黨的當初怕共產黨,現在又一個個跑去那邊做生意我有時候開 玩笑說,你不要把民進黨看成怎樣,到時候會是民進黨的人迎中國進來。

林|拖刊之後就沒有做事了,雜誌也出不來了,那後來大家怎麼去面對這一 切?

王|後來就有壓力了。台灣那時候要解嚴了,民進黨也成立了,幾個朋友也 回去了,比如井迎瑞、王菲林。後來小蔡覺得自己出不了雜誌,應該做些什 麼,所以他大概也在鋪回去的路。

惠|解嚴之後,很多東西可以在島內講了。有人回去之後,戰線就移到台灣。

林|王菲林回去時,比較積極從事的是在大學裡做啟蒙年輕世代的工作,有 一些年輕世代的受到他的影響。他們現在都不到五十歲,很多人那時候是 參加王菲林的讀書會,比如藍博洲。所以那時候 1986、1987 年左右《台灣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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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也停刊了,因為解嚴後大家什麼都可以講了,它原本的功效慢慢沒有 了。王菲林已經回去了,而小蔡提出「反壟斷聯盟」那時就表示他已經要回去 了,《台灣思潮》內部的人有沒有討論過下一步要怎麼做?

王|那時候我們主要在想,這些人回去之後,我們可以怎麼幫助他們發揮所 長。

林|你和許登源是怎麼討論這個事?

惠|許登源在 1991、1992 年提早退休,決定要回台灣了。他從 1992 年開始 就每年回去幾個月。

林|你們那時候大家有一個討論,決定以經濟方式支援台灣的民主運動和革 命運動。這也是《台灣思潮》成員裡面的共識,還是個別的想法?你們持續捐 款到什麼時候?

王|不記得了,有需要的時候就捐。我們只要接到通知,知道有誰要做什麼 事就會支持。我們沒有固定的組織,既然雜誌沒有了,就沒有時常來往。記得 勞支會還沒有停之前,我們會捐款給他們,其他的就算捐了也可能沒有記錄。

張梅梅回看自身左轉經驗 陳|你覺得是在什麼樣的機緣下,自己接受了左派的思想?因為聽起來,你 和大部分的留學生一樣,在台灣時並沒有接觸到這方面的想法,直到去了德 州大學奧斯丁分校。

張|我這個人不會排斥新東西,但也不會很主動。那時候,台灣同鄉會會長 陳博和帶我去聽王義雄的演講,後來所有台灣同鄉會的活動我都去參加。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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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候其實是因為寂寞,所以去參加那些活動。別人跟我講話,都還是用普通 話;但我感覺老一輩的人不是很喜歡我,因為我不會講台灣話。

陳|老王雖然接了台灣同鄉會的工作,但是會在台灣同鄉會裡面談論左翼思 想嗎?

張|不會,但是在那裡會感覺得到政治劃分得很明顯。以前我在台灣不會感 覺到,但是在那邊不到半年,就能感覺得到你必須要站位置,要不然別人也 會逼你站位置。我那時候覺得要有自己的主心骨。當時國民黨也有很多人接 觸我,因為我是外省籍。只要一有空檔,就會有人來邀你去某個地方,那時 候你必須要有所選擇。 我覺得同鄉會的這些活動有幾個作用,就是讓我們不要因為害怕國民 黨,就不去參加。我們不懂表演,就只是去支持。但他們可能有這樣的想 法:讓一些新來的進去,看了就不害怕了。但實際上並沒有達成這樣的效 果。後來知道我是他女朋友的人,看見我臉就發綠了。那時候真的就是這麼 對立。我在台灣教育之下,沒有台省籍和外省籍的想法,我真的沒有意識到 我旁邊的同學是本省籍的。 我那時候沒有感覺,只是想說去看一看。當天對王義雄的印象,就是 他穿了一件藍襯衫,一雙黑的帆布鞋,英文講得也不好,而且還笑嘻嘻的。 左派後來經常放電影,香港人控制中國同學會最大的作用是,中國來的電影 可以公開放映。我覺得這是很大的宣傳,放映了就有人會去看,看了就會有 很多想法,可能每個人的反應都不同。如果是國民黨掌控的話,就不能夠放 了。就資訊來說,至少是打開了一扇窗,給了大家一個認識的機會。其實那 時候我發現台省籍的人當中,有很多很優秀、很獨立的人,例如曹愛蘭。

陳|那麼你開始接觸馬列毛,是在什麼機緣下?

張|那就比較晚了。一開始,他們讓我們看很淺的書,比如中國出版的報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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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類的。王義雄看的書,我也能接觸得到。我不會反對,也不會贊成,只是 知道了原來大陸是這樣子的。

陳|你們是怎麼樣從認識到結婚的?

張|我在波士頓的時候認識很多進步分子,都是進步、有想法的人,也是外 省人比較多。我回想那時候認識一個女孩,她是外省人,嫁給了一個菲共。 我認識王義雄的時候,他已經在波士頓那裡做事。我那時候也是漂泊來、漂 過去的。我外婆住在波士頓,但我和外婆吵架了,因為我外婆說蔣中正好。 吵架之後,我就跑去找王義雄。

陳|妳後來跟老王在一起的時候,才開始接觸左翼思想,而不是先接觸左翼 思想,才跟老王在一起,對嗎?在《台灣人民》的階段,妳並沒有加入那個網 絡聯繫,一直到《台灣思潮》階段,妳才參加讀書會等等?

張|對。讀書會我都有去參加,因為我喜歡有人教我讀東西,若是我自己 看,可能沒有辦法那麼快抓到重點。所以老李、老許上課時,我都有去上。 他們後來說有些東西我該去讀一讀,比如中蘇論戰、老毛後來寫的那些東 西,總之中國出版的中英文圖書我都有看。到底讀通多少我不知道,有時候 可能還很教條,但是我很努力去學。總之我覺得我結合了許多民族感情和好 的思想。

陳|國民黨、台獨的組織以及來到海外後開始接觸左翼思想的留學生,都希 望能夠爭取留學生,於是有些人加入了這個組織,有些人去聯繫了那個組 織。那麼就你現在回過頭來看,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分野?這中間有什麼分野 的基礎嗎?

張|這個我真的說不出來。我一直認為其實做一個思想解放的人會比較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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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因為比較能想得開,比較能解脫,對你的人生也比較好。有些人可能到 最後走不下去,可能會認為自己永遠做不到第一線,但是我覺得可以做一個 永遠的支持者。那時候王義雄也考慮要回中國,我覺得我會跟他回去。只是 如果回去之後,小孩碰到事情,我也不知道會怎麼樣。我當初其實是不想生 小孩的,小孩對我來說可有可無,但既然有了小孩就希望他們健康,是對社 會、世界好的人。

陳|即便在這邊生活很久,也拿到美國的身分,第一代的移民總是會對台灣 或者中國,有很強的情感聯繫。但我們很長一段時間在國外,對於台灣和中 國都使不上力。所以《台灣思潮》希望能夠影響一批人,通過諸如黃武雄以及 後來回去台灣的這些人,去改變台灣這個地方,或者到中國去服務、去改變 中國。

張|回中國比較沒可能,大家都是回台灣。只是王義雄的朋友當中,有些人 有個別的選擇。但我覺得沒有很多專門要去中國的人,反而是有許多希望改 變台灣的人。

陳|你們作為父母,對台灣、中國有很深的聯繫,但你們的小孩在這邊受教 育,他們的情感聯繫也都不一樣了。或者普遍來說,第一代移民的小孩有著 很不一樣的情感聯繫,你們怎麼去面對這個狀況?

張|他們多多少少都知道爸爸在想些什麼,雖然不見得會特別問什麼。在他 們很小的時候,我們家常常有人來,他們喜歡看人,喜歡和對方互動。一直 到現在,他知道我們對中國、對台灣以及對美國的看法。基本上,他們對美 國的看法,跟我們非常像。他們知道自己是亞洲人,知道現在中國的強大, 也知道中國有一些腐敗的事。他們的同學中間有很多人不喜歡說自己是中國 人,但是我的小孩不會,他們還蠻驕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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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義雄 簡歷 1941

出生於台北市,父母是泉州、漳州來台第三代移民

1954

初、高中就讀建國中學。中小學時受當時環境影響,反蔣反國民黨, 支持黨外運動,接觸雷震、殷海光言論,閱讀《自由中國》、《文星》雜 誌,開啟思想意識

1960

入讀台灣大學農工水利系

1964

入伍,服役於台南第八軍通訊營,認識軍中文化以及理解反攻大陸無望

1966

從高雄搭船經基隆、日本、加拿大,抵達美國,申請進阿拉巴馬州立 奧本大學(Auburn University)進修

1969

春天,前往奧斯丁大學,在校園中看到大批反越戰活動和刊物,同時也 認識一批來自第三世界的留學生,因此接觸到毛澤東思想,開始左傾

1971

參與保釣運動,前往美國各大學與保釣團體展開串聯

1972

閱讀《台灣人民》刊物,與保釣前的台灣左翼社群取得聯繫

1974

經由釣運成員陳治利引介,前往北京參加全國運動會,首次踏上中 國,參與美共「ML 派」左派朋友成立的美中友協分會的活動

1977

與一樣來自台灣的外省人第二代張梅梅結婚

1978

大兒子出生,張梅梅與金寶瑜等人同團參加旅美台灣婦女訪問團前往 中國參訪;美國移民局以國安理由將其驅逐出境,在友人安排下流亡 到墨西哥,兩個星期後在美國友人的協助下重返美國

1979

前往芝加哥參加林孝信等人創辦的「台灣民主支援會」成立大會,搬到 灣區奧克蘭(Oakland),協助與島內黨外人士聯絡,決定舉家搬回洛杉 磯

1980

進入一家公司擔任工程師,參與洛杉磯左翼社群企畫出版的《台灣思 潮》刊物

1981 1983 1984

《台灣思潮》創刊號出版 與顏朝明、蔡建仁等同好共組《資本論》讀書會 《台灣思潮》自動停刊,前後共出版八期;經濟支援郭吉仁、蘇慶黎、 汪立峽、賀端蕃等人成立的「勞支會」

1987

洛杉磯地區的台灣左翼同志陸續回台參與變革運動

1988

回台,隨鄭村棋、蔡建仁四處活動,包括拜訪民進黨總部、夏潮團 體、高雄社運工作室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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