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風19期(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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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意識流

樹未靜而風也未止

崑南

《小說風》沒有藝發局資助,就要消失了嗎? 我問自己,同時我也回答了自己。電子版回答 了所有的人。 記得大約四年前,與關夢南一起,因他突然的 眼疾,精神有點失落,我於是提議不如搞一些東 西,讓自己有點寄托。我說,不如申請《秋螢》, 因為他怕再沒有精力搞下去。但他搖頭,意思是如 果要申請,早就申請。我想了想就說搞小說月刊 啦,反正市面沒有一本純小說的刊物。他覺得主意 不錯。當時我說,怕填表麻煩手續,申請就得他落 手落腳。之後,他拉埋葉輝,於是三個人去馬了。 創刊後,大家同意采取獨立問責制,每人主編一


期,所以,那人主編的一期,細心讀者好容易分得 出的。三年的合約完了。關生說有點累,不想再負 責續辦了。我同意,原因好簡單,我怕搞申請麻煩 手續。葉輝也不愛理這類事情。 本來,事情就此終結的了。 而我改念頭繼續申辦,因為心雪肯助我一臂, 同時葉輝也樂意合作。決定後,照會了關生。他沒 有表示。另一個時空,他籌劃《中學生文藝月刊》, 由頭到尾我是不知情的。到《小說風》不獲批准, 而他的《文藝月刊》獲垂青,事情經過就是如此。 亦因如此,《小說風》才會變身電子版。 三年的時間,《小說風》的讀者群每況愈下, 我不覺得意外,也正是如此,當關生的新刊物能在 學校推廣至數千份,令他興奮莫名,每隔數天便在 自己的博格及面書報佳音,是可以理解的。對,如 果《小說風》也走這條路線,也有這個機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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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過去,關生編《小說風》的一期,的確走 學生路線,我和葉輝各有志向,也許風格參差,讀 者無法適應。今天,在這方面,關生固然成功,還 創了紀錄,但我并不認為標志著《小說風》的失敗。


《小說風》繼續借電子形式生存下去。我主 編,負全責。小說的內容與字數全不限制,連載也 可以。不妨聲明一下,我個人不大喜歡什麽極短篇 的體栽。面前是一條頗艱辛的路,因為我明白大部 分人都未習慣電子書,心中會認為刊於紙版,才是 正式的載體。沒事,時間會找到了定位。 沒有稿酬,各位仍樂於賜稿,內心無比感謝。 這期的小說質素極高,作者對人生的切入點不同, 但要表達的都淋漓盡致。適然的死默,語言高峰; 陳曦靜的寂觀,深入肌理;朱艷紅的追憶,跌蕩生 姿;紅眼的改寫,割破時空;韓曉華的遊戲,黑 色幽默;譚以諾的慾望,陌生詭異....法國 女作家 Anais Nin 說的話很合心意,她說,“There is not one big cosmic meaning for all, there is only the meaning we each give to our life, an individual meaning, an individual plot, like an individual novel, a book for each person.”讀者會在文字中看到能點亮 自己的閃光。 大家讀後,請給我們意見,以便改進。手上還 有兩三篇可以留回下期刊用的。《小說風》暫時不 定期,夠稿便馬上出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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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一年四月號 第十九期

ᖍ≢ 編者意識流 小說天地 6 26 32 42 76 86 91 118

適然 水月何所歌 朱艷紅 躺椅之魂 韓曉華 單程車票 陳曦靜 雪英橋上 譚以諾 波叔重遊 M 地 鄭詠詩 雪白的牆 紅眼 公瑾 張錦滿 足浴

評論角落 62 葉輝 香港小說的三個樣本 ──向法蘭克福書展簡述香港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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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7 崑南 從兩大短篇小說獎 窺看世界文壇現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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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文壇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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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月何所歌 適然

一九九九年十月掛起過一次十號風球。 從早至午後風雨凌厲。人站窗前看,強風掠過 時颼颼呼呼,餘音從窗縫竄入,混雜室內沉沉鬱 悶,落地流徙,入牆隙。 下午三點,J 來電話說家裡後園淹水,清水灣 道有棵倒下的樹擋了通往九龍的路,行不得。四點 多,住沙田的 Y 和紅磡的 E 分別說不打算外出了。 有誰想到,遇上這麼一個狂風暴雨天。 對街那棵大榕樹枝葉亂搖啪啪揮舞,也許純屬 自然反應,並不立意對抗甚麼;隔遠比它瘦小許多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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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雨天常常與 D 共打一把傘走路回家,有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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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無名樹,枝丫嗖地折斷,橫空飛,瞬間被狂風卷 走。最為牽掛的是那群席天幕地鳥兒,眼下不見半 隻影跡,都有安全落腳處嗎? 傍晚六點,S 說九龍共五個人,將由 C 開車接 載。想像 C 從又一村出發,繞道荃灣何文田觀塘然 後過海底隧道,我說自己打這邊乘車去吧。S 囑我 小心。是的,確是好些日子沒見到這等陣仗了。 七點半下樓,風雨稍靜,撐了傘走向保良局大 門路邊,街上冷清無行人,車亦稀少,才想到應該 先電召車子。環目四顧周圍景況,一團繞繞纏纏物 體正打另一頭亂翻亂滾過來,雨又開始轉急,手裡 握緊的傘完全把不住方向,心下想,那麼便,乘風 去吧。這時一輛計程車緩緩駛過,司機側頭看我。 跨進車廂內裡一片濕漉漉,人坐定,車子徐徐開行 方才向他說,請去香港殯儀館。司機稍稍愕然,繼 而訕訕應答——打風天,得按咪錶再加十塊錢。聲 音微帶歉意。雨又傾盆而下潑洗車窗,眼前灰茫茫 一片,莫說風雨行車不危險。我說這應該的,當然 照加。計程車駛進重重撥撥水的簾幕,上天橋,向 北角。記憶逆著水簾飛,時日太久遠,失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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傘屬她的,有時則是我的。D 住太子道。談談說說 走下斜斜長長天光道,話總比路長,轉亞皆老街入 露明道,彷彿句與句之間還正斟酌連接詞,已經走 過街角聖德肋撒醫院左轉出太子道,腳步再拖長, 到她所住大廈話題未必有結論,那麼就,下回分解 吧。不管屬誰的傘此時移交我手,交接之間常會故 意旋轉傘柄,一次又一次讓她水淋頭,算是抗議她 先抵家了自己還得走下去。我住旺角。通向旺角的 路不止一條,與 D 這一段其實有點繞了遠道。少年 日子最任由自己揮霍的也只有時間,愈胡混,愈開 心。水淋頭的 D 便也刻意圓圓大眼瞪我,嘻嘻笑轉 身走入大廈。如是,每日。嘻嘻笑的臉經過光陰剪 輯,記憶搜畫開始混淆,無從確認彼此身上穿着的 是白襯衫藍校裙,抑或已經升上中學的藍布長衫。

如此收攏水淋淋的傘,提手裡急步走入殯儀館 大堂,S 等正好抵達。我們以悵然眼神應對,一行 六人擠進電梯。靜默中環目四面金屬牆,狹小鐵匣 子每日上上落落承載人間的訣別離情,竟至於,這 樣的狂風暴雨日也無稍息。有誰張嘴試圖無話找 話,卻又可以說些甚麼,事出突然,恐怕大家都要 時間適應。緊握傘柄的手低垂,它水滴連連濕了一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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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年秋天,母校六十大壽校友聯歡那個晚 上,終於回到二十年不曾踏足的斜坡路。跳下計程 車一頭衝進校門,心但恍恍然,腳步凌亂。天齊黑, 路燈依舊幽明照,道旁花樹影綽枝蔓牽連,走往同 一方向都是齊來訪舊的不同齡女子,都逆著時光三 步併作一步走向校舍主樓;而我,過主樓不入,一 路來到斜斜土坡邊上的籃球場,呀,它還在——小 禮拜堂側那棵槐樹,葉光影錯如傘如亭。可惜時份 不對啊,依然錯過,它年復一年的花期。小山崗, 綠槐樹,某年暮春,細雨,記住了,它閃爍細碎靈 光的一樹白花;而它到底是魚木或是槐,多年來從 沒認真查證。也許是整片山頭變動最少一角了,夾 雜許多散失以及懷想,沒敢再走前,但怕以為眼前 所見的,其實不再存在。於是回到當下,按照 E 電 話中指引,轉入時光印記若深若淺的曲折走廊,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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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唯有盡量靠向角落;門開,一步一步走向一處 最好永遠不必置身所在,廊道不長也不曲折,沒等 安定心神已經來到大開的門,踏進靈堂之前手一 鬆,傘輕輕落入邊上圓桶,抬頭便見,D 大幅黑白 照片——嫻靜端莊,眉目清伶,一抹淡笑迎向她的 小時友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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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往日叫它做大操場的那片青草地;大樓內顏色依 舊泥黃的灰水牆,不覺它有明顯改動,牆不說話, 它收納,無始也無終許多光陰細節。 這晚上隱約看見星,天好似沒記得的高。草坪 擺滿大圓桌,幾十屆歸人螞蟻一樣忙碌活動,騷 亂、惘然、情緒高漲觸鬚試探,各自追認失掉音訊 久矣的人面;然則還有一幫已然退休或依然任教的 老師,當然不會放過刁難一下——我是誰,叫甚麼 名字。有人大學畢業回來當老師;有人女兒坐到自 己當年課室,是校友也是家長了。夜才開始,學妹 們彩衣娛賓,台上某位萬人迷還沒開腔,坐後面老 遠的小鬼一湧而上拍照尖叫,陣勢一如狂迷追星, 遮擋盡本來佔據好位置學姐們的視線,確是一代比 一代搗蛋勇猛啊,也試圖裝個老氣橫秋樣喝止,終 而是,跨世代各自失控亂作一團。我們早就失去眼 前的大操場了。 時光養育的同一幅青草地,記憶無岸,花蝴蝶 的夢反復飛翔。 筵席散。久不歸來的當然不肯就此散去,三三 兩兩結伴遊盪,也有人近鄉情怯,推推拉拉互相扶 持要穿過記憶窄門追認前事,有誰啪地亮了課室的 燈,幽暗朦朧的忽而真相大白,都探頭探腦猶豫要 不要走進去,都不想驚動眼前那個,獃獃發著白日 夢的自己。這時聽見走道另一端有人問,cc 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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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檔案有大幅深郁濃稠的藍,凝固的靜。 天色將明而未明。人間顏色幽微,等待日之破 曉。 生活沉積而慢。日中與人說話的需要日漸減至 低微,電話留言錄音常開,最先獲回覆的,是電子 郵件。這是新興連結網絡。誰會想到通訊兩端再也 不必追問對方所在。日與夜無固定點。電子時空很 近也很遠。第一部筆記簿電腦,置桌上,書桌靠窗 前,幾近落地的玻璃窗單憑薄紗遮掩,若有人站對 街,可以清楚看見屋裡動靜。然而這是一面單向 窗,又有誰個路人會無緣故朝屋裡張望。 總在午夜過後,散會的夜歸人從南華會大門 出,笑聲不竭走過老榕樹下,再擾攘一陣,都也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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嗎?有誰看見她嗎? cc 是同學喚我小名,長大成 人都變成暗號了。循聲音走過去,走向一段失散久 矣的模糊光影,空氣中熟悉的氣味沿牆腳裊裊升 起,便看見,D 和 S 幾個人的朦朧身影背向稀微亮 光,像一個夢,站走廊另一端擺滿獎杯獎牌的展覽 櫃前。 在明亮和黯啞的夾縫,總有些甚麼猶未散失, 終而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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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回家了。晨運的人還沒起來,樓下一段加路連山 道這時再無人煙。黎明和夜的夾縫,有些甚麼還未 成形,等天亮。網上漫遊無所謂邊界,眼睛疲累時 視線移向窗外,想象天外有天。對過樓房矮,樹梢 掩映偶而閃現瑣碎微光。隔遠是高高低低樓房輪 廓,一幅夜空被切割成大塊小塊。深不見底的藍, 向來被視為安靜顏色。 於是也靜靜地等,有一族早起的鳥兒,將要發 聲。 是甚麼鳥,無從知道。但知鳥兒沒有鬧鐘卻紀 律森嚴,每日按時鳴叫。許多次,聽見幾下伶仃吱 吱嘎嘎,留意鐘上時間——三點四十、五十,隱伏 周圍的夥伴就是不應,總要等到四點,十分,頂多 十五,忽然眾聲合唱千呼百喚,真是天地間難以釋 解的謎,有時趴到窗緣探頭搜索鳥聲來處,牠們是 混音大迴環,必然有個龐大團隊,可是誰來決定, 並且固執地遵行,這定點定時的大合唱? 鳥兒的世界是個秘密會社,既沒有人的事,此 起彼落啁啾鳥聲伴我上床去睡。關上門,窩居房子 五百呎,棲留已快近三年。人的世界愈益疏遠。夢 的世界另有它的秩序,夢中有雙旁觀的眼,沉默注 視,看房子長成盛器而自己化成液體,顏色曖昧意 態悠忽,順隨盛器的形狀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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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 S 來電話,以為又是約會時光。大夥重逢 之後開始不定期召集,最多時人數二三十,擠滿兩 張飯桌,都靠一頓飯的湊合,省節語言匆匆倒敘別 後生平。母校對我們的教養確實管用,都長大成人 了,讀書識字,都是有用的人。然則有緣相聚,總 得還要合性情。人之為人,非關權貴,更重要的是 知所仰慕,明事理。成年後的 S 處事利落穩重,可 能也因為專業要求。可是這日電話中的 S 失去一貫 伶俐,語調落寞低沉,來通告的是 D 死訊。 那是下午時份,我錯愕得站起來倚向窗沿,無意識 張望外面那片天,手只緊緊握住無線話筒,彷若稍 一鬆懈便將要失去 S 的聲音,這僅有的牽連便將斷 線。 日光透明,對街的樹很靜。 是意外嗎?只記得自己以一種很遠很遠幾乎連自己 都捉不牢的板平單音發問。 太突然了,是 D 秘書通知我的。S 傷感地說。 她趕忙打電話找到 D 丈夫查證,只聽說先是發燒入 院,莫名奇妙留醫一個月,沒搞清病因就走了。 有些甚麼空氣中崩裂,無聲瓦解。玻璃窗外面 那個世界,並無異常。葉光婆娑。鳥影劃過。白日 靜好,一晌年光。是有甚麼不一樣了嗎。低頭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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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光光腳板踩一地瓦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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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冬天,這城人心帶點凌亂。都打算 飛出去,為來日買個保險。我是歸人,護照上的國 籍早已改變。之前十幾年間每次短暫停留,入境關 卡的官員屢屢說,歡迎隨時領回身份證,方便出入 境。終而回來,照章辦理,這是我的生地,居留條 例明確,過程沒遭遇任何困難。我當然明白,與此 同時不少家庭長久面對妻不能長居、子不能留的困 境,亦只因為諸多規限的刁難。此後十年,我自己, 似一顆滾動石子,搬過七次家。漸漸熟能生巧,分 拆整頓、自由組合的厚皮紙箱,分類收納不同情狀 的寄存,有些箱子多年以來不曾再打開,卻一直帶 著它們搬了又搬。有時也曾回頭望,從正方形住宅 搬到鑽石形的居所然後是長方形的家居,為的甚 麼,是轉換環境的過程中,猶有期待嗎。那麼所期 待的,又是甚麼。 期間這城換了屬主國的旗。顏色之變換,無非 是,紅白藍轉紅與黃。目睹旗的升降,耳聽歌的轉 調,有人說,這是歷史時刻。小時候讀歷史,書裡 都是古人。現在來到歷史現場,並不刻意花心思追 究,現場有無特定邊界,又有誰寫下它的幅員。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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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到靈前排列成行,向照片鞠躬,動作生硬笨 拙,這是從來未經綵排的戲目,在一個掛了十號風 球的傍晚,眼前所見非常虛幻,心裡多麼希望 D 終 於笑嘻嘻跳出來,告訴大家一切都是假的。她的美 好人生才正開始,又怎捨得撒手離開。 然後我們一列坐下來,我看見她。 座位與家屬對向,兩個女兒和 D 丈夫坐最前 排。我只見過她們照片;像許多媽媽那樣,兒女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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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寫,是事實的全部麼。而我,又一次誤打誤撞 落入某種處境,無動機,也無目的。落腳處有點稀 奇。認識的人嘗疑問,這合乎你的本性嗎。我的本 性,屬圓屬方,不妨臨江照影,看看水中甚麼。箇 中也曾揣度,時間的大手,或許另有安排。 有十八個月,每日上班,主要職務策辦各種名 目活動,展現眾望所歸的歡喜。喜樂若是一種情 狀,有人盡情流露也有密實隱藏,這我懂得。既屬 職責所在,我沒有辜負職銜,承擔的事,從無閃失; 辦事團隊既涵蓋廣闊,如飛鴻,所到之處留趾爪, 若要動用場地,一般按章辦理,沒遭遇留難,更常 經相關人士指點,愈益明白一些人情道理、某些捷 徑。路,從來不止一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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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隨身攜帶,那日 D 掏出皮夾遞過來——看,我女 兒。現在大女兒抬頭望過來,與我目光碰觸,只半 晌,又垂下頭。青澀五官,倔強、不肯透露心事的 眼睛,比靈堂照片中那個 D 更是我所熟識。視線 沒再移離她的臉,光年錯迭,片段零散,如星塵, 撲面而來,措手不及眼淚就這一刻大顆大顆滾落, 也沒伸手去抹,直至旁邊的 S 輕聲與我說話,發現 我在哭,衣襟已經濕成大片。在靈堂哭泣當然是被 允許的,可哭成這個樣子,同伴們都有點詫異。而 我,失去解說的言詞,傷慟中才升起一個念頭,又 被另一個聯想擊中,碰撞連連間眼淚如此流下來流 下來,太失態了,掏出紙巾去抹,濕了一張又一張 總也擦不乾。 心裡只反覆地反覆地不知道該向誰說——如果 這是命運,我很悲傷。

那日我們輸了籃球賽,回家路上少了談笑,到 D 樓下天色已經全黑,她想起要還我午飯錢,才發 現不見了錢包,頓時更見愁雲慘淡,直問裡面有很 多錢嗎?她搖搖頭,非常懊惱地說,是那個錢包, 不能丟。然後萬般無奈說家裡等她吃飯,轉身匆匆 上樓。D 平日其實不輕易表露情緒,如此著緊一定 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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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訴自己,要懂得控制情緒。S 伸手拍拍我手 背,溫柔好意如滲涼微風吹入不見盡頭的暗道,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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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她的原因,那張懊悔失落的臉激起我的不甘心, 若有一線希望也應該替她找回來,於是獨自沿路低 頭搜索回學校。那日的活動範圍不多,心裡有個莫 名信念,覺得一定可以找得到,如此幾乎一步一停 撥草尋根,來到籃球場邊上的槐樹下,便看見,草 地上那個小小的錢包,靜靜等我彎身拾起。 回家的路上腳步輕快,心裡充滿喜樂飛花,更 似失而復得的,是自己;生活還是好的,但願遺失 的,都可以尋見。D 第二天接過錢包滿臉詫異和驚 訝,連一句道謝的話也不懂得說,眼裡閃閃激動的 光。我沒有追問,她著緊的甚麼,以至於,撿起錢 包時也沒想過打開看看有些甚麼。這是從小習慣, 不追問、不打聽。然而總是無心踩入某些暗晦境 地,來不及迴避已經錯眼看見別人未必喜歡張揚的 片段。在當時,我們的世界無非學校和家,而我, 心裡捂著 D 不願提的家事。她爸爸在警隊任高職, 頗為人識,有回聽大人談天提及他曾離婚,心裡細 細聯想到 D 少提及的媽媽應是後母。D 的一弟一妹 都比她小十歲有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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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淺淺笑了,往家屬看過去,沒話找話,喃喃說, D 與弟妹長的好不一樣呀。話裡抑止不住的,許多 感觸。S 緩緩接上,是沒半點相似呢。隱約嗅見彼 此拋出的暗號,似有,若無。黎明前大幅凝滯的藍。 枝葉縫間乍現細碎閃光。沒有鬧鐘的鳥兒,為甚麼 每日定時鳴叫。已經許多年了,已經長大成人,成 為別人的母親,也許 D 早就不再介懷了。心神回到 女孩,小女兒只得四五歲,臉上幾分好奇、還帶淺 淺笑意,眼珠晶晶亮、骨碌碌朝陌生人溜,她往後 的路也許比較好走,眼下發生甚麼事,還未懂得, 將來最好不再記起。然而身旁她姐姐眉間承載的憂 抑如此眼熟,許多年前,少年 D 臉上我常常看見。 為甚麼,命運要有遺傳。 離開靈堂 C 堅持要我擠進車子一道走。一車無 話。沿街但見風吹雨洗過後的散敗。我們之間從此 少了一個同齡夥伴。惘惘然地想,既然曾經失散許 多年,也許就假裝再次失散。沒有相聚的喜,也就 沒有散失的哀。那麼當日何必重逢呢。都心裡橫橫 擱著一截重甸甸的崩折柱樑,D 到底得的甚麼病, S 與她丈夫最熟,然而設想他當下心情,也不好去 追問。我們幾天前訂好的花因為颶風沒有送達,一 路思量這欠她一束花的遺憾可以彌補嗎?那麼往後 屋裡的花,都有她的一份。 C 把我安全送達家門,我是第一站。停在路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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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轉接的大鐘敲響,過場濕漉漉、雨綿綿。 一九九七年六月最末三天,維多利亞公園六個足球 場上擺設五顏六色遊戲攤位,十八區婦女動員,滾 滾轆輪來到尾聲——萬家歡樂慶回歸。名目由誰敲 定,歷史大概不會留傳,我的會議紀錄是應該有記 敘的。記得自己提一把透明的傘,往返巡視滂沱雨 中偌大遊園。百密一疏,天要下雨。都以為現場會 因掃興天氣疏淡冷清,卻意外看見大人帶了小孩心 甘情願撐著傘排隊玩盡各款遊戲。也許因為免費還 可得禮品。也許因為喜歡。也許沒有更好去處。反 正是,應對生活,各自消磨。這些冒雨遊樂的人都 有自己名字,當然沒誰去追查登記。歷史不記載平 民行止,更何以記載每時每刻每人每事。離開遊園 不遠,兩幅旗幟在同一天空下的雨中完成交接。 任務完成,十八個月的行事和無數大小會議按 性質日期存檔,它們會流傳多久下落如何,不必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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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車裡人揮揮手,看車子遠去,總是這樣,揮手目 送,總有些甚麼打眼前漸行漸遠。抬頭看見對街等 自己回去亮燈的暗啞窗洞。一街蕭索。然後想起遺 留靈堂門邊的傘,D 要去的地方也會下雨嗎?傘, 陪她上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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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我記掛,接替的人開始上班,我就正式離職。又 開始打點搬家。那時住在跑馬地,有日 L 和我說, 朋友 K 在加路連山道的房子想租給可靠的熟人;我 與 K 不相識,因為 L,K 相信我是個可靠的人。由 是往後這段租客業主的關係中,常常提醒自己要履 行一個可靠的人的本份。

葬禮之後再次聚集,這回八人;D 還沒走遠, 也在我們當中。吃食場所話語凌亂,C 建議稍後轉 往她家,她剛從又一村搬到畢架山,離聚會餐廳不 遠。C 大學唸醫,是麻醉師。第一次大團圓,她攜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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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個一見就知道是古董的圓形月餅罐,打開,抖出 大張小張別來久矣縱使相逢也不輕易相認的許多發 黃照片,黑白的多,也有彩色,都是中學生活的留 影。青春鳥兒乍然滿室亂飛,大家莫不驚詫、雀 躍,紛紛失足跌落光影悠悠的時間河。那天晚上嘗 對 C 說,你這個潘多娜匣子可莫要輕易打開了。關 起來,留得住嗎?誰也不會想到,圓圓月餅罐裡的 D,某日忽然就走了。 來到 C 新居,露台的玻璃圍欄視野無遮擋,有 人打趣,千金難買啊。臨高望,遠遠近近許多張 嘴欲說的窗口,吞吐人間燈火。C 指向更遠一點, S 就說,那兒應是蘇屋邨呀。這晚上連 C 和 S 共有 四人在蘇屋邨長大,於是大家又追隨蘇屋邨黨員憑 空想像飛呀飛,回去共享她們遺落屋邨裡的舊好光 華。 夜色微涼,月亮又大又圓,一直停留露台邊 上,必然聽見我們隨後所說的話。 S 先表示想告訴大家一件有關 D 的事。以為她 要說 D 的死因。我從沙發移到地上,舒展手腳試圖 找個舒服姿勢。S 朝我看過來,一面說幾天前與 D 丈夫通電話,他和女兒還在適應期,學習接受突如 其來的變。他告訴 S 不想追究 D 致死的細節了,知 道得再多,除了遺憾已經沒甚麼可以挽回,可從中 學取的大教訓,希望我們引以為鑑——最昂貴的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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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最好的醫生沒能留住 D,也許面對某些疑難病 症,私家醫生反為不如公立醫院,有龐大的醫療病 歷和學院研究支援,壞了事。 暑假時 D 帶兩個女兒到泰國,回來後發高燒, 入院病情反覆,懷疑是紅斑狼瘡,最終連確實病症 都不明不白。這晚上我們當中最多的是老師,還有 專職心理學、社工和醫生,面對脆弱生命的夭折, 卻沒有誰可以解釋親愛的人何以遽然離開。 空氣瀰漫欷歔。S 又深深看我一眼——還有另 一件事,想與你們說。十七歲那年和 D 一起去換領 成人身份證,我們分兩個窗口排隊,D 比我快,坐 到另一邊等。她剛離開,那職員回頭朝我這邊她同 事說,這女孩是領養的,說時手上還拿著 D 的表 格。我很意外,也很憤怒,這人怎麼可以公然談論 別人的私隱,而它竟然與 D 有關。當時心情複雜, 隔遠看 D 難過地想,知道自己被親生父母遺棄, 該是怎樣的傷害呀――S 朝我看過來,眼神有詢問 也有隱隱然的體貼,我那日不尋常的傷心表現,讓 她想到也許我另有心事,於是先由自己解拆她的所 知。 是領養兒嗎?我的問話更近於自言自語,溢滿 迴音。 我親耳聽見,S 說。 她知道這事嗎?我從久遠回到當下,輕輕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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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的事,從沒向她提過。S 答。 之後 S 升本地大學主修心理。D 到了加拿大, 聽說父母隨後也移民,她與 S 一直有通信,多年來 都有聯系。直至我們再在校園遇見,她們本來就常 有碰面。 S 要說的話大致如此。 那麼我的故事,是個錯體版本。一直以為 D 的 漂亮媽媽是她後母,弟妹是同父異母。舊事攤開, 告訴友伴們無意中聽說 D 不樂意談論的家事,大概 是小六時,那個年代生活沒甚麼奇情跌宕,有一個 後母已經是尋常小孩不容易處理的私隱。小學至中 學有幾年我們常常一起走路回家,D 住太子道,我 住旺角,直至中三分了班漸漸少在一起。D 敏感、 聰明、神經質;她那稍為觸及都不樂意的家事,管 它算不算秘密,最大的尊重是不要去碰。我們便如 此曾經結伴,有事沒事咕咕笑、碰碰跌跌過日子, 等待長大成人。 再見的時候,有限時間只夠匆匆掠過某些可以 攤開曬曬太陽的心事。D 沒等畢業已經結婚,丈夫 是大學同學,為她放棄留在加拿大,還好事業順 遂,而 D 是會計師。對 D 的早婚我私下感到理所 當然。不管貧賤富貴,是想有個自己的家吧。我們 以一種長大成人的新模式相處,偶而小小體貼,隱 約嗅見散失久矣的親暱氣味,再也想不到還沒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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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下來好好說一次話的空間,已經永遠不可以了。 不是來日方長嗎? 許多瑣碎念想,從久閉的門內飛出來。為 D 鎖 好門戶的那個小房間,以為親密守護的,原來一直 有偏差。我們的人生是必得自己單獨完成的拼圖, D 那幅,S 補充了我從來不知道它存在的一塊。如 此,忽然寬了心。我們恆常傷心。因為總是不由自 主。因為總是無可迴避。因為總是沒能力改變。然 而或悲或喜,故事裡的許多故事,本來就不是一人 一眼可以全知。知所喜抑或知所悲,還有大大一 幅,幽微處。那麼靈堂那個辭別媽媽的女孩,無論 未來發生任何事,不會比媽媽的遭遇更壞。這就 好,不會更壞了。女孩有自己的人生。再擔憂也沒 有用,便常懷祝福,讓她走自己的路,摸索長大吧。

C 又一次當司機,車子開往地鐵站。半山緩緩 轉下來,月亮有時在頭頂,有時留車後。經過人去 空落落的網球場,更遠大大一片草的顏色樹的顏色 暗影幢幢,徐徐沒入月光照不見所在。 許多年前的月亮,卻也是今夜那個。 C 按動音響,熟悉的調,新唱的聲,竟然是那 首從小唱了幾千遍的校歌。說是有回籌款買的紀 念版。C 老留連在她喜歡的某些舊調。大家先有點 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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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外,一陣調皮噓聲,然後如被催眠般,和聲唱起 來。心,便飛向那個小山崗,大操場。都知道其實 再也回不去了。心事朦朧,月光卻出奇清朗。一年 有十二次月圓。一生又共有幾次? 暗室的門打開,我看見自己從裡頭走出來―― 不,那是 D。沒有年歲的臉回復許多年前、五六年 級時,我們聯手打贏一場籃球賽那種稱心的笑。我 們,相視微笑。 她留在門邊,沒有跟上來。 ――是團圓。也是訣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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躺椅之魂 朱艷紅

街道,黃昏。高速公路盤踞,壓得人抬不起頭。 一家又一家的傢俱店相連,敞著落地玻璃窗,睡 房、廁所、廚房、客廳在一格格透明格子裏展示, 燈火的繁華,落在沒有影子的地板又那麽地冷清。 她下班經過這條街,總是一間一間仔細地看,慢慢 地尋找。尋找那個,明知已經不存在於這個時代, 卻相信命運注定了總會再相遇的熟悉影子。 梅樂也會一間房子一間房子地探頭看。那些新 蓋的平房,門口還沒做好,一間間張著大嘴,裏面 透出潮濕的石灰味道。梅樂有時在門口看,看了一 會兒便鑽進空房子裏玩。蹲在地上,把小石塊圍個 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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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就是一張床了,再拿些啤酒蓋玩辦家家。那些新 房子離家很遠,梅樂在路上蹓躂著,便越走越遠, 直來到陌生的新房子,心裏就有種說不出的興奮。 當時的梅樂還不知道孤獨帶來的那種在背上跳動著 瘙癢的興奮感究竟是什麽,但心裏卻知道,自己就 算走得多遠,家總是在身後,轉身便可返回。天黑 了,媽大聲吆喝著到處找梅樂,梅樂聽見媽媽的吆 喝,吸溜著鼻子探出頭看媽媽漲紅了的臉。媽拽起 她先踹了兩腳,罵她野丫頭,然後提溜著她回家喂 飯。那時梅樂四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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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樂被那個哥哥壓著,在她家的躺椅上。她覺 得喘不過氣來,就拍著那個哥哥說,這個遊戲不好 玩。那個哥哥站起來,梅樂只和他的腰一般高。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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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阿左去開房,在佐敦道,一間高級的時鐘 酒店。房間的天花潔白中暗藏羅馬式建築的細緻花 紋,只能擁有三個小時。阿左在一旁睡去,她睜眼 看著天花睡不着。阿左頭歪在一邊,微微張著嘴, 胳膊伸在她的頸下。她轉身看著男人睡得很沉,便 擁著他,臉貼著臉。男人驚醒了一下,也擁著她, 把她壓在身下。她承受著男人的重量,阿左卻已睡 去。她想告訴他一個故事,然而此時,在這最貼近 的時候,他們卻在不同的世界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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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哥哥問她要拿哪幾件衣服。她就高興地把媽平時 不許她亂穿的花棉襖、紅毛衣拿出來。那個哥哥敲 了她一下頭,你笨蛋呀你,大熱天的拿棉襖幹嘛? 梅樂撅著嘴說就要著兩件。那個哥哥沒理她,隨便 拿了兩條裙子和背心,臨走時又把梅樂壓在床上親 她的嘴。梅樂踢著腳說喘不過氣。那個哥哥扭扭她 的臉說,這個秘密不能告訴別人,打死你!那個哥 哥把梅樂領回家,那個哥哥的媽媽,梅樂叫她李奶 奶的,出來把梅樂抱起,逗在懷裏說,媽媽就回 來,媽媽到團部醫院去看爸爸,看完就回來。梅樂 乖,媽媽回來給你買糖吃。梅樂沒心思聽她講,只 想快點出去玩。李奶奶不許她出去野,留在家裏吃 飯,吃完飯就洗澡睡上床。李奶奶給她扇扇子,講 豬八戒搶媳婦的故事。李奶奶家有三個兒子,最大 的兒子和梅樂的爸爸一般大,最小的兒子也比梅樂 大十歲。李奶奶沒有閨女,所以特喜歡梅樂。她逗 梅樂說,要是爸爸媽媽不回來了,你在我家住下好 吧?梅樂搖搖頭,我不喜歡你家的床,我要自己的 香香被子。第二天梅樂偷偷逃回家,李奶奶找到她 的時候,她正裹著被子在躺椅上睡着了。那時梅樂 五歲。 她送阿左去巴士站,淩晨的 N 車要等特別久。 他們就這麽站著,沒有開口。聽見車來了,她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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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樂媽媽紅著眼睛一直哭,坐著顛顛晃晃的拖 拉機,一直哭。梅樂探著頭看路上的風景,一路哼 著歌,怕忘記了,要唱給爸爸聽。爸爸躺在醫院的 病床上,硬邦邦的全身都不能動,梅樂跑過去看爸 爸,爸爸的臉好像歪了。爸爸和以前開拖拉機拉煤 時一樣,鼻孔黑黑的。梅樂笑著伸出小手指往爸爸 的鼻孔裏挖,卻被在旁的醫生一把拉開。梅樂蹲在 醫院門口的涼蔭裏,玩著手上的石子。醫生又慌張 跑出來,一把拉著梅樂往病房裏跑。媽媽摸著梅樂 的頭叫她和爸爸説話,梅樂拉著爸爸的手說要騎著 爸爸去打麻雀,要站在爸爸肚子上跳肚皮。爸爸伸 出僵硬的手在梅樂的鼻子上輕輕刮了一下。小赤 佬。這是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梅樂拉著爸爸的手唱 歌,開開心心的,爸爸不作聲,相隔著兩個世界。 梅樂的媽媽哭,在深夜裏,抱著梅樂同睡一床。她 哭的身體震動著,呼氣把梅樂的頭髮都打濕了,鼻 涕眼淚一直在流。梅樂被她抱得緊了,掙扎著說不 喜歡這個遊戲。媽媽依舊哭,梅樂轉過背,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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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揪緊,抬頭看,原來不是要等的車。可唔可以 唔好走?她問阿左。阿左低下頭沒作聲。她走到阿 左面前,伸出雙臂擁抱著他。他的雙臂垂著,靜靜 站著由得她擁著。他的身體僵硬著,這麽近的距 離,她卻覺得和他再次相隔兩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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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的眼淚流在她的臉上。媽媽哭濕了她的背,最 後睡了過去。梅樂鑽出被窩,一把脫掉背心,拿了 自己的香香被子,裹著躺進躺椅裏。躺椅的尼龍格 子涼涼的,一個懷抱似地擁著梅樂。那時梅樂五歲 半。 她每天下班總是走很長一段路回家。她不喜歡 坐車,喜歡慢慢地走,在路上想些事情。黃昏的暗, 讓她想起他,想起他突然消失在她的生活當中。不 知道現在在哪個角落裏擁著誰。或者她想念的不是 阿左,而是一個擁抱。於是便開始尋找,在這個住 了半輩子還是陌生的城市裏尋找,尋找一張躺椅。 冬天,每一年都下雪,在梅樂還是很小的時 候。一個下雪的下午,梅樂躺在躺椅上,腿上裹了 張被子。爸爸在她身邊的床上睡着了。梅樂想尿 尿,卻怕躺椅下有鬼。她朝躺椅的一個小破洞裏往 下瞧,黑乎乎的一定有妖怪,下去穿鞋子會被啃掉 腳丫子。梅樂爸爸醒來的時候,梅樂蹲在躺椅上發 呆,她腿上裹著的被子濕了一大片。爸爸問她爲什 麽尿被子。梅樂說躺椅下有鬼,她憋不住了。爸爸 用手指刮她的鼻子。小赤佬,爸爸就在旁邊,怕什 麽鬼?梅樂笑了,又指指被子,尿濕了被子媽媽要 踹我。爸爸把被子擱在火墻上。烤一烤就乾。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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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了,一屋子都是尿騷味。爸爸捏著鼻子說臭。梅 樂抱著自己的被子說香。我的香香被子。那時梅樂 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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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一起睡過的床扔掉,還有桌子和椅子,一 些多餘的櫃子,扔掉,統統都扔掉。就在那家賣藤 器的傢俱店,放著鳥籠和竹簾子的下面,她找到 了。在十一樓的唐樓裏,她把躺椅拖來面對街的窗 子前,開了窗,放霓虹燈和街上的喧鬧進來。她拿 了張被子捲進躺椅裏。躺椅縮小了,成爲了一個更 緊密的懷抱,擁抱著她。這時的她到底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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單程車票 韓曉華

「抱歉!如果不站在走來走去的人群中,我根 本不能知道自己身在哪裏,我想是我太過神經質 吧!」在熙熙攘攘的地下鐵站內,K 對著已日漸無 人問津的售票機前背向著我仿如獨白地與我對談, K 是我今天要訪問的對象(主題是「活在洞穴的藝 術家」),訪問他是為了製作一份未獲主編指示而 因私人理由也要進行的專輯文稿。此時此處,耳邊 的人潮聲此起彼落交織出一首首擾人而讓人安心的 樂章,無數人影在視野最邊界處高速竄進,也飛快 地逃離,模糊的面目反而減少了差異性和侵擾性, 3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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增加了安全感。我最清楚 K 應該同樣享受這種感 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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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遠的以前,那個還需要每天購買地下鐵車 票的年代,我和另一個 K 為了得到更高的學歷來自 我增值,每日由鄉村往返到城鎮中心進修,每天也 會來回各自購買兩張單程車票,雖然那時候已開始 有「月票」的選擇,但對於除了上課以外並不熱衷 於跑到城鎮遊玩或歷險的我們來說,還是每天購買 單程車票比較便宜。那個年代,單程車票上的圖畫 其實是令人意想不到的禮物,它們有時是名畫系 列;有時是手繪漫畫系列;有時只是無聊廣告系列, 另一個 K 曾戲謔地說:「文化、藝術與商業味道就 在那一小片的車票裏融和摻合起來,每個市民只要 手持一片,就能具體地得到文化薰陶、藝術學習的 機會,難怪曾經有一個時期,V 城控制者們面對文 化沙漠的指摘時,可以臉不紅耳不赤地發出連番反 駁。」當時崇拜另一個 K 的我對這類辛辣而有見解 的說話通常只能噤若寒蟬、心存敬佩。不過,有一 段時間,我也曾經為了某個手繪畫家的一套五張單 程票圖畫而著迷,每逢售票機彈車票出來的一刻, 我常以為會出現一片遮蔽視野的巨大繪畫,但當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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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票機其實是抽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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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接過去,模糊的影像散開,才發現原來只是一張 殘舊循環再用的單程車票,更常發生的是我拿著那 片庸俗而自命設計脫俗的廣告圖像車票,準備走到 月台處時,總看到幾名途人洋洋得意地拿著我一直 憧憬的淡彩圖案離去,時機與緣分也同樣地常常擦 身而過,就好像我和另一個 K。另一個 K 卻會告訴 我:「是你的還是你的。」 也許經過多番的折騰還未能收集齊備整套車 票,我開始有放棄的衝動,另一個 K 卻每每適時提 醒我命運總愛捉弄人的個性,和實現本己真我需要 等待的可能性,要我為了渺茫的期盼而繼續等待和 堅持。記得那一次,另一個 K 刻意將那張色彩斑爛 的廣告單程票在我面前飛揚,我不以為然地轉過 臉,以為他在戲弄我,他卻更為張揚地把手中的車 票誇張地飛舞起來,當我瞥見那張是淡淡的素彩繪 圖時,另一個 K 立刻收起笑臉而嚴肅地說:「你猜 是哪一張?」直覺告訴我鐵定是我缺少的「紫象撲 蝶」或「小丑佯哭」繪圖單程票,在我猶疑不決之 際,另一個 K 再次展露出宛如小丑的笑容,並把左 手在我的臉前一翻一揚侵擾視線之間,一整套五張 的手繪圖畫單程車票就暴現眼前,我立即有所行 動,應該是上前飛撲還是借意逃避再從後搶掠呢? 記憶就在我們糾纏間開始模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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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我是一個藝術家嗎?我根本就只是在做 自己喜歡的事,在地鐵站塗上幾張彩圖是我喜歡做 的行為,往日試過幾次被人指罵、警告,甚至鬧上 警局,引起了一些注意後反而讓我可以隨心所欲地 在這裏塗鴉,我只是一個工作的失敗者,幸運地 得到自由意志的人而已。」K 的說法不無道理,在 地鐵站內行色匆匆的各人,有多少個擁有「自由意 志」呢?他們有些為了生活而出賣生命時間;有些 以為工作就是勞動生命的根源,拚命地奉獻;有些 只能在完成幹活後而享受那偷來的自由。「有了基 本的生活(存)才可以談自由嘛!」某國領導曾 一直高調以這藉口避談人權。生存應該大於自由 吧!?我知道另一個 K 在當年一定會極力反對,並 會以一種逆向方式作出反抗,大概會說:「沒有自 由的生活(存)只是苟且偷生,一頭被飼養的寵物 並不能算是人啊!」可是,人成長後總會以一種順 適才能存活,就算是今天的我和另一個 K 也變得一 樣的順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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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我會購買一張現在已經絕跡的來 回車票,由鄉村最偏僻的車站走到另一邊末端同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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售票機應該是隱藏的洞穴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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僻靜的車站,坐在車廂內最隱袐的角落,戴上巨 大得成為頭顱僭建物的耳筒,除了視覺外把其他 可能接觸到外在世界的感官也收藏好 , 包括褲口袋 裏不住瘋狂震動的手提電話也遭我拒諸於外 , 我要 找一個洞穴私密地窺探、避靜和反思。有好幾次, 我碰見過總是手持幾本小說在埋頭苦幹的尖耳人, 他臉圓髮短,在厚厚的眼鏡片兩旁長有一對毫不相 襯、大而尖銳的耳朵,偶爾又會抖動的尖耳彷彿能 以聲納探測四周人與物的動靜,衣著入時的尖耳人 給人有一種鬼魅降臨的感覺。不過,讓我注意尖耳 人的並不是他一雙尖耳朵,而是他手持的《存在與 時間》。有一個時期,另一個 K 也曾沉醉於《存在 與時間》的世界,他以單程車票向我解說「物」的 意義:「這張單程車票對你來說並不止是『單程車 票』,它還是心頭好、藝術品和珍藏品,意義重 大;不過,對我來說,這張單程車票只有乘車入閘 的工具意義,任何圖案、任何款式、任何一張都是 一樣。『物件』的意義實際上是由人的關注所決定 的,術語來講即係 ready-to-hand,否則,所有『物 件』都只是擺放在你面前的工具,術語來講即係 present-at-hand。《存在與時間》講到的『物件』 意義。不過,我覺得仍有兩點引伸:第一,這類由 主體關切而富予的意義,應該可以連同『人』來講, 我毫無半點心思放在那個人身上,根本就可以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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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後來的現在,在地下鐵內窺探、避靜和反思 已經成為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因為在日常生活內 實際上已沒有多少這樣既公開卻又是極隱私的空 間,城市內也有不少人幹著與我無異的事了。記得 有一次,我無意間尋回當年另一個 K 為我搜集得來 的一套五張單程票,在車廂內拿出來逐一觀賞,我 依然會為那種淡彩的線條運用、詭異的構圖、富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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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件『物件』,他(它)對我來說只有工具意義; 第二,「關注」是甚麼意思呢?是喜好?是感情? 還是一種無可抗拒的感覺嗎?我相信甚麼也不是, 但是,我卻相信從『關注』可以更深入了解自己, 及自己與世界的關係。」當時對於另一個 K 這類哲 學式的思考,我會毫不反抗地照單全收。只是,每 次在避靜狀態下碰見尖耳人時,他讓我想起那種外 在行為與思想內涵毫不相配的問題,拿著《存在與 時間》大刺刺地思考著「存在於世」(Being-inthe-world)時,卻完全不理會人間世事,僅有執 迷地表現著自我的感覺,我討厭這類理想主義者, 總會紅眼怒目地直視尖耳人的一舉一動,但偶爾從 手提電話傳來另一個 K 的來電振動之下,又令我想 起另一個 K 也並不是完全不顧實在世界的,他還知 道我突然消失於他的身旁,他還是對我有所關注 的,但這又是我所需要的全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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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意的小點綴而讚嘆而著迷,但它們卻沒有影響我 生活的力量了,它們只能是 present-at-hand 了, 就算現在失去它們,我會可惜並不捨得而不介意 了。那一瞬間,當日另一個 K 對於「關注」所產生 的疑問,我好像找出了掌握答案的端倪了,當年我 對於那一套五張單程票的「關注」與今日的「關注」 是有不同層階的。結果,我就在那一次避靜時把一 套五張單程票遺留在車廂中,我想試著找出另一道 問題的答案:懷念可不可能把「關注」變得更強烈 呢? 「你知道我為甚麼要在地下鐵站塗鴉嗎?其 實,我幾年前還是一名在市中心上班的市場分析 員,每天像毫無氣息的人形,經過一道一道的隧道 從遙遠的鄉郊地鐵站運輸到城市中心,對著一個個 以誇張的言詞與璀璨的構圖來覆蓋著視野的廣告, 麻木著行動和身份的價值,每天對著充斥於各類市 場的各種資訊,分析各式各樣的非人性數據。一 日,我好像得到某種覺悟,我對自己說:『每天做 幹活是為了假日裏的真正生活,而真正生活的日子 好像只有那一年五十多天的假日,如果一生人有 六十歲命,我實際上有真正生活的時間只有約十 年。』說著,想著,我覺得自己那時的生活很荒謬, 低頭一看,就在地上發現一張過時的單程車票,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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票上繪畫著一個小丑張開雙手站立在一條大街,街 上充斥著多隻色彩鮮艷、外形惹笑、表情詭異的妖 獸,紛紛向他張牙舞爪,小丑的化粧臉孔是笑臉迎 人的,真實的表情卻在哭泣,嘴角下彎,眼底下流 出眼淚。我知道那個小丑就是我,我每天笑著臉對 住身旁與我不同類的妖獸,其實內心就一直悲鳴。 這張圖畫讓我看清楚現實的狀況。自此,我就嘗試 在地鐵站內塗鴉,想利用圖畫表達一些想法和立 場,雖然我也覺得自己有點不自量力,又不是甚麼 藝術料子,但站在地鐵站內繪畫的過程中,我又確 實可以得到更多的存在感,就好像那張單程車票的 繪圖一樣。」K 的說話喚回我對另一個 K 的記憶, 原來那些繪畫上彩圖的單程車票確實地可以把文化 與藝術融合在一起,具體地薰陶著市民,讓他們在 某一個時刻而得到藝術。 售票機同樣是找著過去和未來連結的線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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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日遺棄那一套五張的手繪圖畫單程車票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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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問完 K 的半個月後,我在地鐵站內再度碰見 另一個 K。有些事情的發生總有某種先兆,由我重 逢「小丑佯哭」那張單程車票開始,我已有一種事 隔幾年後會再度遇見另一個 K 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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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再沒有接聽另一個 K 的來電,任由它連續三天的 瘋狂振動後,我刻意將另一個 K 的來電鈴聲設定成 一種警報聲響,每當它響動時,我會清楚危機將要 接近,需要提高醒覺性預防任何可能突如奇來襲擊 物一樣,當然,我即時沒有再到城鎮中心作進修, 也沒有乘地下鐵到城鎮或另一處鄉郊,將生活回歸 到某種更純粹的狀態,家人也奇怪自幼不愛務農生 活的我竟可以一下子就跑到菜田上除草呀,灌溉 呀,活脫脫一個鄉間小姑模樣,其實,在小時候的 耳濡目染之下,農務的各種各樣早已滲透在我的靈 魂內,每一個的農耕次序也變成某種生命時鐘,耕 泥、翻土、撒種、除草、分棵、灌溉、殺蟲、施肥、 收割、留種、焚燒,然後轉到另一片農地再開展一 個新的循環,讓原來的田地得重生的機會,也讓它 們可以嘗試不同的物種配對,在夏天可能會遇上玉 蜀黍或蕃茄,甚至潮流的草莓,那個時候,我會成 為一個守顧者,以計時的爆竹來趕去前來啄食的鳥 群,用手親自除去那些滿身刺人痕癢的蟲類。現實 中,我也處於循環的重生狀態,但也同樣發現不到 那個看不見的守護者。將心靈重生休養了幾年後, 我又嘗試幹著幾種不同的職業配對,如:廚師助理 員、園丁訓練員,這次則是流浪撰稿員。如是,我 又重投活在從鄉郊的地鐵站運輸到城市中心的生 活,不過,我已選擇使用儲值車票,即使那車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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僅有生硬的圖案,對我來說,是 present-at-hand 就可以了,是擁有使用或備用的價值就好了,就像 那次在地鐵站內我和另一個 K 重遇,我們只是點點 頭,連電話電郵也不交換的態度。 記得 K 對我說過:「訪問我其實並沒有甚麼價 值吧!不過,我也樂於與你交個朋友,始終時機與 緣分不是常常擦身而過,我們能夠見面談天已是難 得的機遇與緣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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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我撰寫的那篇<活在地洞的藝術家>並未 獲得主編的垂青,它一直就收藏在我的抽屜裏,但 它從來沒有失去我的「關注」,我將這種不用獻世 只為寫下來就得到安慰、解脫的態度,名為「抽屜 主義」,或者,K 其實也是抽屜主義者,只是,他 的抽屜放在地下鐵站內,任人觀賞、忽略或魚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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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英橋上 陳曦靜

一說名字,都以為嘉欣和家威是兩兄妹,嘉欣 也不願多解釋,反正這次旅遊後,說不定他們真的 兄妹相稱呢?或者形同陌路,誰知道?那麼,別人 怎麼看,又有甚麼重要?趁這次旅遊,得定下心 來,好好想想,究竟想怎麼樣。這樣拖下去,對彼 此都沒好處。家威大概還不知道她腦子裡打的甚麼 主意吧!也是他太沒機心了,沒見她死活要找人一 起,終於拉來燕婷和曉玲。曉玲是他們讀副學士時 的同學,燕婷則是曉玲的「男」友。家威那麼信任 自己,嘉欣稍感內疚。 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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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欣在香港土生土長,祖籍廣東。父母早年如 何千辛萬苦來香港,嘉欣聽得耳朵都長繭了。有時 她挺恨父母的,沒本事,自己受苦也就罷了,為甚 麼非得生一堆兒女,跟着受罪?嘉欣再明白不過, 是為了傳宗接代——連着生了四個女兒,嘉欣母親 沒少挨揍,直到小弟出生。從此,家裡所有事情, 都以小弟為中心。嘉欣很小就學會捍衛自己的權 利:搶桌子做作業;搶吹得着風扇的床位;搶雪糕 吃;家務活不搶,也要記着哪一天輪到誰?當然, 這是她們四姐妹的鬥爭,小弟永遠是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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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好不到哪兒去。小弟六歲那年,父親在地盤 發生工業意外去世,得了筆撫恤金。母親依舊到工 地幹些零星活兒,天天拿她們幾姐妹出氣。大姐二 姐中學畢業後就外出打工,不久在酒樓當侍應的大 姐嫁給酒樓部長;百貨公司當售貨員的二姐不久轉 行到酒吧做猜拳手,第二年也跟男朋友同居,脫離 出這個家庭了。中三開始,嘉欣課餘做兼職,補習, 屋邨清潔,她都做過——她得負擔自己的學費、生 活費。小弟她是不用理的,可底下的妹妹嘉儀生性 懦弱,嘉欣對她是既惱火又心疼,總忍不住塞點零 用錢給她。對這個家,嘉欣沒有多少留戀,只想早 點離開,於是嘉欣拼命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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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績一直保持在中上游的嘉欣高考卻失手,英 文不及格,考慮再三,決定報讀副學士。一年五萬 塊的學費絕非嘉欣負擔得了的,還好政府資助幫了 大忙。就在這一年,嘉欣認識了來自廣東的家威和 山東的曉玲,他們也是高考落榜後,到香港謀出路 的。 三人家境有天淵之別。家威父親是做建築生意 的,叔伯在鄉里市裡當個一官半職,生意做得極紅 火,廣東深圳買了好幾幢別墅,一來保值,二來家 人朋友有空去度度假;為了家威到香港讀書,又在 學校附近買了個單位。曉玲家雖比不上家威,卻也 不可小覷——父親是市醫院院長,母親是婦科聖 手。一年到頭,紅包不知收了多少。私底下還開了 個診所,專做人流。母親每做完一個手術,就搖頭 嘆息:甚麼世道啊!曉玲記憶中,有醫院消毒藥水 揮之不去的味道,手推車「咣噹咣噹」的聲音,彷 彿還有吊瓶,或白布蓋着的身體。後來家裡買了房 子,三個人住兩千呎,在香港該算得豪宅了。小時 候父母值夜班,曉玲半夜不敢上廁所,總憋不住尿 褲子,母親不駡不問,曉玲常縮在衣櫃裡哭泣。 他們三人是因為做報告而熟絡起來的。三個人 專業都是工商管理的會計學,做的是選修科與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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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有關的功課。三人絞盡腦汁,最後在天橋下找 到幾個幫人「線面」的阿婆,蘑菇了幾個下午,阿 婆才答應接受訪問,還讓拍了片。為了這份功課, 熬了兩個通宵。家威和曉玲都沒甚麼主見,嘉欣提 議甚麼,他們都說好。嘉欣不一樣,凡事要做到最 好,鏡頭角度不好,非得重拍;配音也只能由她來 ——曉玲說不來廣東話,家威一錄音就口吃,口音 又有點不同。那兩個通宵就住在家威那裡,嘉欣一 心撲在功課上,家威在一邊打電腦遊戲,曉玲則為 大家打打雜。一份功課,全是嘉欣做主。她獨立慣 了,覺得這兩人不錯,凡事不用跟他們商量,少卻 了麻煩。從此,三人經常一組,嘉欣更經常在家威 或曉玲那兒留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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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威和嘉欣是甚麼時候開始拍拖,或者說他們 是怎麼開始的,恐怕連他們自己也不大清楚。回想 起來,嘉欣不得不承認,他們的愛情從一開始就不 純粹。她喜歡家威甚麼呢?嘉欣看看坐在前座的 他:胖胖的腮,胖的脖子,二十五歲,看着像個中 年人,舉止行為卻是十來歲的孩子。沒有房子,她 會愛他嗎?她愛他嗎?他愛她嗎?愛是甚麼?她願 意跟他過一輩子嗎?一輩子有多長呵?窗外,連綿 的綠意掠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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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學士一年級的下學期開始,嘉欣搬來跟家威 同住,一開始在小房間支個帆布床,後來嫌帆布床 佔地方,把它撤了,嘉欣到大房跟家威同居。一步 步計劃好似的,沒有驚喜,也沒意外。母親從不過 問她的事,嘉欣只收拾了幾件衣服過來,隔一兩個 星期回趟家,換些衣服,或拿日用品。有時家威的 家人過來,嘉欣就把東西往衣櫃裡一塞,回家住。 妹妹似乎也開始拍拖,大家住一個房間,卻一句話 也不說。弟弟整天坐在電腦桌前,對誰都不理不 睬。母親一進門就嘮叨,說弟弟整天上網,也不管 管他,不吃不睡的,都幾天不出門了,做姐姐的怎 麼這麼沒良心,一點不關心。嘉欣嘉儀只當母親在 唱歌,連門都懶得甩了。每次回家,嘉欣愈發的想 脫離開去。 嘉欣住在家威那兒,省了時間,也省了金錢。 兩年後,上了大學。家威和曉玲呢,吊兒郎當的, 只得重新報名,再讀兩年副學士。三個人依然在同 一個校園,而嘉欣是名副其實的大學生了,他們倆 還在修練。兩人過得一天算一天,從不知愁字怎 寫。嘉欣對他們的感情很複雜,又是妒嫉,又是羡 慕,又有點看不起。偶爾,她會覺得挺對不起家威 的,特別當他無助地想方設法討好她的時候。在那 一刻,她覺得自己挺可恨的,於是就煮餐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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煲個雞湯,炒個意大利粉,或者紅燒肉,炸雞翅膀, 都是家威愛吃的。看着家威吃得津津有味,嘴上全 是油,腮幫子鼓鼓的,她心疼得不得了,心疼他, 也心疼自己,眼淚嘩嘩就下來了。一見她哭,家威 又慌,以為自己做錯了甚麼事,愣着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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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後,嘉欣更覺得讀書的幸福。這次聖誔假 期,拿了兩天假,想無論如何得出去透透氣。其他 三人都在讀書,正放假,照說該由他們來籌劃,可 誰都不動。對家威,嘉欣早就不抱任何期望了。平 日在家裡,嘉欣累死累活回來,連口熱水都喝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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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嘉欣已是大學畢業,在一家會計師行工 作了半年多。家威和曉玲仍自渾渾噩噩過日子。兩 人都升了大學,自費的,家威讀的是經濟,曉玲讀 的是酒店管理。問他們都讀些甚麼,卻說不出個所 以然來。因為換了學校,家威父母把原先的房子賣 了,又在市區買了個單位。剛好嘉欣也在市區工 作,每個月象徵性付點錢,算是合租,兩人依舊同 居。曉玲也找了人合租,認識了來自上海的「男」 朋友燕婷,比他們大五六年,說是工作了幾年,又 考過來讀研的。她們倆是怎麼走到一塊的,嘉欣也 不太清楚。曉玲接受同性戀,嘉欣卻一點也不奇 怪,她本來就是個凡事順着別人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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週末煮頓飯,碗碟堆一整星期也別指望他去洗。遇 到不順心的事,例如缺錢花了,當掉哪門課得重修 了,他不想辦法解決,光發脾氣。一發脾氣,父母 就怕,趕緊幫他把問題解決了。從小到大,他沒親 自解決過任何問題,生活上的,情感上的。他表達 情緒的方式要麼是吼,要麼是砸東西。對嘉欣,他 倒有幾分顧忌。一說出去玩,他說好,問他想去哪 兒,都行。嘉欣本來也想不了了之,可假又請了, 總不能白白呆在香港。考慮了好幾個地方,湖南, 海南島,雲南,都因種種原因放棄了,最後選了南 方城市——廈門,以及土樓。 一聽說假期去福建旅遊,嘉欣的同事只有一個 反應:福建?有甚麼好玩的?沒人羡慕。嘉欣無所 謂,讀書時跑了不少地方,北京、上海、西藏都去 過了,鄰近的廣東、福建反而沒怎麼踏足。零八年 福建土樓被正式列入世界文化遺產之列,距今不過 短短兩年多,或許還沒太商業化,去看看也是好 的。 四人一下飛機就跑鼓浪嶼,說是家家戶戶有鋼 琴,大抵是上個世紀的事吧,嘉欣看到的鼓浪嶼, 實在不如香港的長洲、南丫島。後來兵分兩路,曉 玲和燕婷去逛中山路,嘉欣和家威則逛廈大和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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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欣怕想未來。工作後,同事聊天總會聊到感 情狀況。己婚的說,趁現在還自由,可得「金睛火 眼」挑個可靠的,將來一世無憂啊!同齡的分享拍 拖的苦樂,各有各的煩惱,都說如今的男生究竟怎 麼啦?好男人跑哪去了?遇到的盡是些怕承擔沒責 任感的,還怪香港女性太強。誰愛做女強人?還不 是逼出來的!嘉欣剛出來工作,遇不懂的就問,都 說她肯定是個小女人,被捧在手心裡寵着的。嘉欣 也不說破,在家裡,事無大小,哪件不是她做決定 的?累啊!可要搬出來住,經濟上又不允許。嘉欣 愈想愈煩,愈煩就愈看家威不順眼,又恨自己沒 用,幾千塊錢就把自己給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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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村。走過普陀寺外時,一和尚說要「贈」家威幾 句,家威遲疑着放慢腳步。和尚指著前頭的嘉欣 道,能留得住這女子,就是一輩子的福氣,這女子 有旺夫相。嘉欣回頭頓了下腳,催家威快走。和尚 又說,就是脾氣有點急躁……家威怕嘉欣生氣,趕 緊跟着走,和尚大聲道:送祝福給你們也不要了? 家威聽了,又回頭掏了錢給他,嘉欣愈發有氣。到 得集美學村,參觀了陳嘉庚故居,又看了有關他生 平事蹟的錄像,嘉欣着實被感動:不容易啊!這樣 過一輩子,苦是苦,可真是有意義啊!回頭看家 威,仰着頭呼呼入睡,嘴巴張得大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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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住一屋子,一天卻說不了幾句話。以前家 威的一些壞習慣,例如無日無夜的打機,吃不定 時,亂吃垃圾食物,嘉欣都跟他生氣;現在,她天 天準時出門,有時在外頭自己吃了飯再回去,根本 沒在意他怎樣過日子。家威也覺出她的冷淡,煮了 兩次湯,收拾過一次屋子,見她沒啥反應,就放棄 了,繼續過他日夜顚倒的日子。嘉欣上班無聊時就 胡思亂想,把接觸到的男性都想像為待發展對象。 可惜她那部門陰盛陽衰,只有經理是男的。經理比 她大十幾歲,平日裏跟她嘻嘻哈哈的,老取笑她。 經理長得瘦瘦小小,同事都說他是個宅男,嘉欣對 他是絕無好感的。可說來也怪,漸漸竟對經理產生 一種依戀的感覺。 前兩個星期,他們下班經常相約坐小巴。有一 天工作做完了,嘉欣故意磨磨蹭蹭的,聽到經理鎖 門,立即拿起書包出去。等電梯時,經理突然沒頭 沒腦的說:「我今天不坐小巴!」嘉欣呆了一下: 「哦!」前天晚上,他們跟另一個同事去吃泰國菜, 吃完後又去喝糖水,最後也是一起坐小巴回去的, 一路上照樣有說有笑。只一夜之間,怎麼就怪怪 的?嘉欣百思不得其解,又不好問,到得大堂,經 理又道:「我今天不坐小巴!」說完直走到保安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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班的崗位,站着不動。嘉欣也冒出句莫名其妙的: 「我去那邊吃麵!」直着背走出去。經理這是怎麼 了?怕自己喜歡上他嗎?嘉欣覺得委屈,心裏翻江 倒海的,氣都撒在家威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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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包車直奔南靖。司機兼導遊小高是當地 人,跟他們差不多年紀,不卑不亢打了招呼,搬行 李上車。車上播放著廣東話歌,羅大佑的《皇后大 道東》,Beyond 的,草蜢的,梅豔芳的,張國榮 的……他們都不聽不唱的歌。燕婷要求,才換了普 通話歌。小高得知他們的背景,說怪不得普通話說 得那麼好。家威堅持說廣東話,回小高的話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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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後幾天,經理一反以往跟她嘻嘻哈哈的態 度,對她視而不見,大伙聊天時,也不接她的話。 公事上嘉欣請示他,也是冷着臉,拒人於千里之外 的樣子。幾天下來,嘉欣惱火了:去你的!這麼大 的人還玩幼稚!我喜歡你?做你的千秋大夢去吧 你!我還怕你這老男人喜歡我呢!要公事公辦是 吧?這還不容易,誰稀罕!哼!天下烏鴉一般黑! 如此想來,家威還是不錯的。最起碼,不用一輩子 為一個住的地方節衣縮食。也不能像曉玲和燕婷, 這樣的關係能有甚麼結果呢?嘉欣回頭一看,曉玲 窩在燕婷懷裡,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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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是如此,再由其他人翻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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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達雲水謠時,已是午飯時分。點了幾個農家 菜,健美鴨、河蝦、炒野菜,都讚不絕口,只家威 嫌魚刺多,蝦太小,野菜太多油,鴨肉太韌……沒 一樣對他胃口,也沒少吃就是了。嘉欣早習慣了他 那德性,由着曉玲附和他。吃完飯,淅淅瀝瀝下起 雨來。燕婷拉着曉玲早跑了出去,沿着雲水謠的古 棧道,不斷拍照。嘉欣帶了傘,家威過來攬她的腰, 她輕輕掙脫了。家威於是自顧自走前去,坐到一棵 大榕樹下,掏出 iphone4 來玩遊戲。嘉欣沒理他, 邀了小高同行。小高比嘉欣高出半個頭,兩人合撐 一把傘,一步高一步低走在石子路上,嘉欣覺得浪 漫。 小高話多了起來,講起電影《雲水謠》拍攝期 間,某家飯店的老板娘拒絕當丫環,如今後悔了; 說徐若瑄只吃蒸煮的食物,難怪保養得那麼好。還 講了一些拍攝趣事。嘉欣驚奇地聽着這一切,她在 香港一點也不關心的事,到了小高嘴裏,卻變得好 聽了,是因為新的角度嗎?或者是因為他的敘述裏 面,有一種稳定的東西,一種嘉欣叫不出名的東 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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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走過一幢房子,藍灰色磚牆上刷着「解放 台灣」的標語,嘉欣拍了個照。小高說,自己最嚮 往的兩個地方是香港和台灣,總有一天,他要到這 兩個地方看看。以前村裡有人偷渡到香港,回來時 就帶回好多錢。他也曾經想過走那條路,現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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講起土樓,小高顯得靦腆又自豪。建土樓的都 是有錢人,因為夯牆的泥土裡得混進糯米粉紅糖, 非大富大貴人家哪經得起這折騰?經濟發展後,有 錢人紛紛到城裡買樓,建洋房,村裡只剩些三六九 流之輩(即三八婦女,六一兒童和九九老人)。這 幾年土樓列入世界文化遺產,又紛紛回來辦旅館、 飯店。小高呢,去過廈門打工,呆了兩年,娶了媳 婦,因為不習慣城市的生活,又回到老家來。嘉欣 奇道:那媳婦能習慣嗎?小高道:怎麼不習慣呢? 我們這兒空氣食物都是最新鮮的。你看那灶,冬天 釀酲糯米酒,美的!城裏哪有地方伸展手腳。挺好 的,她在家帶小孩,也幫他管理網站,回答客人諮 詢。他整天在外跑,他們是名副其實的「男主外, 女主內」了。我們這比較傳統,太老土了是吧!嘉 欣忙說,沒有,沒有。其實香港女孩子也挺傳統的, 只是大家生活的環境不一樣。香港很現實,手停口 停啊,不像你們這,不工作,還可以吃山裏的田裏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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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日子過得挺充實的。那麼多人大老遠跑來他的 家鄉,一來令他自豪,二來也間接接觸到外面的世 界,明白每個地方都有其局限,反倒沒那麼羡慕, 也幫自己站稳了腳跟,能實實在在投入現在的工 作。嘉欣默默聽着,明白了那種稳定的東西是甚麼 了:是自信,還有滿足於現狀的感覺。這正是她所 缺乏的。自己有工作,有男朋友,有地方住,有健 康,為甚麼還不滿足呢?自己究竟在追求甚麼呢? 日暮時分,他們抵達下榻之處——塔下村。天 雨,寒流南下,加之溪邊路旁排成一列的白豔花 環,更顯淒清,一伙人冷得直哆嗦。家威一上車就 睡,一進屋又玩遊戲;燕婷和曉玲湊到一起看白天 拍的照片,不時咭咭地笑;四個人分出三伙。嘉欣 甚覺無聊,坐到沙發上,跟小高泡茶喝,聽小高講 塔下村的歷史。小高說村民都姓張,最早是張一郎 的母親華一娘騎馬經過,風水先生告訴她,這地方 臥虎藏龍,着她踏下馬一步,在這定居,則其後人 將非富則貴云云。該村本應取名「踏下村」,因嫌 其有被人踩在腳下之感,遂改為「塔下村」。果然, 塔下村出了不少名人——多數是漂洋過海去謀生的 華僑,最有錢的叫張秋光,在泰國當過財政部長, 回鄉捐獻建了一所小學,叫秋光小學,建橋修路的 也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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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陽光很好,客棧提供了早餐:稀飯,鹹 菜,笋乾,土雞蛋炒蘿蔔乾。家威瞄一眼,回頭咚 咚上樓,拿了個杯麵、兩根香腸,一包大排檔奶茶, 吩咐老板娘煎兩個雞蛋,這才呼呼嚕嚕吃起來。小 高笑道:吃不慣啊!平時都吃麵包牛奶是吧!嘉欣 強笑道:吃稀飯才奢侈呢!吃麵包是沒辦法,沒時 間煲粥!小高說,山里人多數不吃早餐,一起床就 淘茶壺,喝到十一點多,吃午飯,中餐跟晚飯都吃 乾飯。嘉欣和燕婷、曉玲又各添了一碗。出門時, 先點好中午的菜,着老板娘殺土雞炖湯,一伙人才 出去轉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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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民正把花圈、靈堂移到溪邊燒毁,白煙升 起,鞭炮爆得滿地通紅。燕婷吵着要燒鞭炮,曉玲 卻捂着耳朵直跳腳。小高答應,晚上讓他們放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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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棧外頭是條小溪,早有婦女在溪邊洗刷,水 面泛出圈圈漣漪。進村的溪面上搭着木台,裡面花 花綠綠的糊了一大座靈位還是甚麼的,橫額上寫著 「……第十八代孫某某某……」,一行人看了幾 遍,不明所以。台右邊有些穿着如公安制服的人, 卻是樂手,當地稱為「西樂隊」,奏着明快如小溪 的流行曲。小高解釋說是在為一些在海外去世的先 人「引魂」,好叫他們落葉歸根,把牌位迎進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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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家威一聽,眼睛放亮,直追問哪裡有煙花賣, 當即跑過去買了幾枝煙花放起來,幾天來第一次顯 得興致勃勃。他們站在橋上拍了幾張照片,天湛藍 湛藍的,青山,綠水,穿紅衣的婦衣,改裝的三腳 摩托車突突開過來,淺棕色的唐狗熟悉迎前去,繞 着車夫腳邊舔了幾下,懶懶臥在車旁。婦女出來, 指一下這,指一下那,彎腰扭頭看幾下,車夫手起 刀落,叼在嘴角的煙灰悄悄飄落,小狗跳起來,撲 了個空,原來是賣豬肉的。安靜,從容,悠閒。嘉 欣恍惚有似曾相識之感,一模一樣的情景,曾經在 哪裡發生過似的。 石橋欄杆上整齊掛着金黃的菜乾,小高說,是 芥菜曬的,可以帶點回去,煮湯,做梅菜扣肉都很 好。明天該下霜了,小高抬頭望望遠處的天空,下 了霜,菜就被涷死了,沒這麼好。回頭又問大家是 否知道這橋的名字,曉玲搶先答道:雪英橋!眾人 奇怪:這雪英,何許人也?居然以她命名?紛紛猜 起來。家威說肯定是個烈婦,這橋等於以前的貞節 牌坊;燕婷說,是個高官之類的吧!像包青天;曉 玲就說肯定是個美女 ,橋是情郎為了跟她幽會而 建的,像羅密歐與茱麗葉,牛郎和織女;嘉欣沒說 話。小高回頭問:你說呢?嘉欣道:他們都說完了。 小高說:那你同意哪一個?嘉欣道:我倒希望是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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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人前往祠堂。建築很精緻,前面是半月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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玲說的,但那是不可能的。小高道:為甚麼?嘉欣 道:這不符合中國人的價值觀。中國人的愛情,從 沒被這樣歌頌過。說她是清官或烈女,倒有點可 能。揭曉答案吧!小高道:你還說香港很現實,我 看你們都挺浪漫的。咱們中國人的確不是個浪漫的 民族。這橋也叫「孝子橋」,是一位華僑為了紀念 他母親,捐錢建的。嘉欣笑道:你看,我就說嘛! 女性哪有那麼高的地位,名字被用了,人家稱讚的 還是「孝子」啊!小高道:呵,看你說的。那要是 有一天,有條橋以你命名,你可願意?嘉欣想了一 會,想起白天在土樓一個房間看到的一幕:大床上 的床墊濕了一灘,旁邊是暈開的黃黃的一圈。一老 婦倚着方桌坐着,茫然望着門外。嘉欣搖搖頭:不, 我不願意。小高道:為甚麼?多光榮的一件事啊! 嘉欣道:代價太大了。幾個人都沒再說話。過了好 一會兒,小高說起那華僑的事,說是十七歲就離開 家鄉,到南洋去接管父親的生意,一直沒回來。後 來發達了,卻見不到母親最後一面了,於是建了這 座橋。據說剪綵時,他哭得那傷心勁兒,旁觀者都 忍不住跟着抹淚……唉!都不容易啊!一輩子…… 小高想起妻兒,自己天天在外跑,他們不也是天天 盼着他?是啊,換了他,他也不願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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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水塘,水塘前圍着半圈石龍旗杆,紀念對村子作 出貢獻之先人。這時,他們聽到喇叭傳出小孩伊伊 呀呀的聲音,背景音樂卻是閩南語歌曲《愛拼才會 贏》。循聲望去,只見祠堂右邊的戲台中央,站着 一個衣着臃腫的小孩,撅著屁股,對着麥克風,正 努力追着音樂節奏。後面是一大幅紅心,寫著「百 年好合」。小高說,是政府為了宣揚當地文化,為 遊客提供的娛樂,免費的。 是「歌仔戲」表演,小姐抛繡球招親。四個媒 婆歪歪扭扭各唱了一段,他們聽不懂,大概有該笑 的節骨眼卻沒笑。一會小姐被顫巍巍扶了出來,唱 了幾句,媒婆說,是個互動節目,希望遊客踴躍點 參與。小姐對準家威,把繡球抛了過來,卻落在燕 婷手裡。燕婷拿了就要往台上跑,媒婆阻止道,抱 歉,需由男遊客來接。燕婷訕訕把繡球遞給家威, 家威不好意思笑了一下,看了嘉欣一眼。嘉欣沒任 何表示,家威於是捧着繡球跑上台去。 媒婆們七手八腳裝扮起新郎,家威很快進入角 色,披好新郎倌衣服,提起後擺往後一甩,大大咧 咧坐下來,等媒婆為他加冠。後面的媒婆被衣擺拂 到臉,露出不悅的神情。穿戴好了,鼓樂齊作,新 郎新娘拜了天地、高堂、對拜後,媒婆拿出一桿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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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新郎挑去紅頭巾,新娘羞答答的掩臉抿嘴笑了一 下,往台下飛了個眼風。兩人喝了交杯酒,新娘從 新袖中取出一小禮物送予新郎,劇終,謝幕。家威 紅着臉,習習生風甩着胳膊回來,把禮物遞給嘉 欣,是條編着同心結的紅色電話繩,嘉欣搖搖頭。 台上演員慫恿他們去化妝拍照,扮新郎新娘,在花 轎前留影,他們笑着拒絕。媒婆換了衣服,挎個籃 子到台後面的菜園子摘菜去了,說趁早把還沒凍壞 的芥菜割下來曬菜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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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正吃着飯,外頭放起煙炮,一桌人放下碗 筷,全跑出去看熱鬧。天很黑,天氣極冷,煙火飛 到半空爆破,「呯呯呯呯」如電影裏的槍聲,煙花 映到水面上,像繁星點點的星空。家威跑到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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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師得知他們是香港來的,圍了過來道,香 港!好地方啊!七嘴八舌說起誰家去香港旅遊幾個 月,回來起了大屋。誰家女兒嫁了個香港人,回鄉 穿着高跟鞋走在石子路上扭了腳,唉喲喂……一幫 人快樂地笑起來。又問他們,香港沒竹笋吧?沒菜 乾吧?那些華僑一回來,專挑野菜吃。他們爭先恐 後問這問那,不等他們回答,又跳到另一話題了, 彷彿他們比這幾個人更熟悉香港。正說笑間,又來 一批遊客,趕緊回到台上,再招親,拜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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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當地小孩一起去點煙炮。曉玲又怕又要看,每個 煙火在空出爆開時發出響聲時,她都發出尖叫,不 斷往燕婷懷裡縮。倚着雪英橋的欄杆,嘉欣看着煙 火在空中爆出美麗的花,瞬間消失;看家威孩子般 在奔跑;看燕婷不斷拍着曉玲的背;看雪英橋兩旁 的居民,在一光,一暗,一光,一暗中,發出「哇」 的驚呼……雪英老婆婆,另一個年代的女人,以比 她年輕的姿態,參與他們。有一天,他們都將不留 痕跡的消失,只有雪英橋將一直存在,年復一年, 看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嘉欣想得痴了。小高端 着碗,倚在客棧門邊,探頭望看橋上橋下的一切, 又仰頭向天, 客棧老板娘在身後道:明天該結霜 了!

特別鳴謝:土樓小柯

2011/1/2(日)初稿 2011/1/5(三)第一次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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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小說的三個樣本 ──向法蘭克福書展簡述香港文學 評論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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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在幾千字的篇幅詳盡地介紹香港小說的精神 面貌,恐怕是不切實際的,也不免是浮光掠影,既 不見林,也不見樹。本文嘗試透過三個不同時期的 香港小說樣本,討論香港七十多年來的幾個側面。 舒巷城的〈鯉魚門的霧〉寫於 1950 年,〈香港仔 的月亮〉寫於 1952 年。時間跨幅約為 1935 年至 1952 年。 劉以鬯的《對倒》有兩個版本,1972 年的長 篇連載版本(《星島晚報》連載),和 1975 年的 短篇版本(刊於《四季》)。時間跨幅約為 194x 年至 1975 年。 陳慧的《拾香記》寫於 1996 年,記述連十香 (1974-1996)二十二年的短暫一生,旁及父母於 1947 年結婚後,便從廣州移居香港的「前傳」。 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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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三位小說家筆下的香港故事並無傳奇,也顯然不 是大敘事,只是透過活在其中的小人物細說某一段 時間內的所見所聞所感所思,在我看來,大略可以 反照香港小說七十多年來的民間敘事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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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鯉 魚 門 的 霧 〉 和〈 香 港 仔 的 月 亮 〉: 1935–19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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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篇小說的作者是舒巷城(1923-1999)。 《中國現當代作家辭典》是這樣介紹舒巷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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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名王烙,原籍廣東惠陽,生於香 港。在英文書院讀書時開始寫短篇小說 和詩歌。抗戰時,18 歲起顛簸流離在大 後方,抗戰輾轉與上海、南京、東北、 北平、天津等地。1948 年回香港經商, 業余從事寫作,創作了大量小說、散文、 報告文學、詩歌和評論,是很有影響的 地道香港作家。 他在創作上走的是社會寫實路線, 立意刻劃人間的不平。他的短篇小說《鯉 魚門的霧》曾受到高度評價。並多次模 仿。他的長篇小說《太陽下了山》通過 描寫 40 年代末香港西灣河一條大街上的 一個孤兒的遭遇,再現了香港底層市民 的生活,通過孤兒和一位作家的交往贊 美了處在困境中人們的可貴的奮鬥和互 助精神。他的作品結構比較嚴謹,文字 樸素無華,崇尚『無技巧的技巧』,善 於利用細節來抒發感情,地方色彩濃郁, 被譽為香港的鄉土文學。 〈鯉魚門的霧〉寫於 1950 年,〈香港仔的月亮〉 寫於 1952 年。鯉魚門在維多地亞港的東邊,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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仔在西邊,兩地都是漁港。兩篇小說所寫的都是水 上人(蜑民),以及他們「上岸」的故事。 〈鯉魚門的霧〉的時間跨幅較大,當下和記憶之 間,是十五年。梁大貴廿五歲離開鯉魚門,回去的 時候是四十歲了。那就是 1935 年至 1950 年的香 港一角。小說的啟首和結尾,都是霧,都是一首水 上人的「霧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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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十五年,東大街還在,大貴里還在,電車站還 在,碼頭還在,艇和舢板還在,霧還在,只要人變 了,梁大貴老了,從前梳「大鬆辮子」、喚他「貴 哥,貴哥」的小姑娘木群不知哪裡去了,而「四周 的魚腥味沒有十五年前(和梁大貴連結在一起的那 些歡快和痛苦的往日)那樣濃厚私可愛」。變的是 人心,和人情。 〈香港仔的月亮〉寫的是兩個水上女子,丈夫出海 捕魚的中年女子阿木嫂,父親上岸打工的十三歲小 姑娘月好,她們是一艘「艇仔」的「拍手」(夥計), 「向岸上人爭搶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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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出東山——啊 雲開霧又散 但你唱歌人仔 幾時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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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先生,『遊河』還是過鴨脷洲呀?」 「兩塊錢一個鐘頭的——先生,這兒這 兒,我的艇乾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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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好的爸說,她是「八月十五」(中秋節)出生的。 這小說啟首說:「『八月十五』脆上那個又大又圓 的月亮,要等明年才會再來。阿木嫂剛才說:一年 就只有那麼一次……」水上人的男丁都像梁大貴 「上岸」或「出海」謀生,「暮色漸近,香港仔的 海面傢一面很大很大的捕魚網——它網著阿木嫂, 網著阿月好……網著每一個『水上人』的像船鋪一 樣沉重的心」,月亮「彎彎的,像一面艇篷」。 還有「賣笑」的群娣一節淒涼的「鹹水歌」: 南風去,北風翻,問哥禹路幾時還? 快者離嬌三兩晚,遲者離嬌半個月間。 哥呀,你出到埠頭錢財唔好盡散;錢財 盡散實覺艱難…… 「八月十五」快到了,香港仔的月亮「彎彎的,像 一面艇篷」;阿木哥不知何時回家,月好的爸爸據 說因為「偷月餅」抓進差館(警局)了;這樣的歌, 唱了很多年,像鯉魚門的霧,像香港仔的月亮;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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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是艱辛的,那時的香港像鯉魚門和香港仔那麼樸 素,水上人好像還不曾意識到香港湧來了很多難 民,這兩篇小說所描述的,彷彿就是香港的童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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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是劉以鬯的作品。《中國現當代作家辭典》 是這樣介紹劉以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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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長篇和短篇):194X–19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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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籍浙江鎮海,生於上海,原名劉同繹, 字昌年。念初中時在《人生畫報》發表 第一篇短篇小說。1937 年入聖約翰大學, 主修政治學,1941 年夏畢業……1948 年 到香港,為《香港時報》編副刊,又兼 《西點》雜誌主編、《星島周報》編輯。 1952 年自香港赴新加坡,任《益世報》 主筆兼編副刊、《聯邦日報》總編輯兼 副刊編輯、《中興日報》編輯主任、《鐵 報》主筆、《鋼報》主編。1957 年自新 返香港繼續從事編報,同時在多種報紙 上發表連載小說。自 1963 年起任《快報》 副刊編輯,自 1981 年起兼任《星島晚報》 的文藝周刊《大會堂》的主編,自 1985 年起還兼任《香港文學》雜誌社社長兼 總編輯。 1951 年出版第一個短篇小說《天堂與地 獄》。1962 年以連載方式在報紙上發表 長篇小說《酒徒》,描寫一個職業作家 到了香港之後迫於生活不得不放棄嚴肅 文學而改寫黃色文學,內心十分矛盾, 後來淪為自我麻醉於酒吧中的酒徒,生 動地描繪了五六十年代在香港商業經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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壓力下文學創作的艱難和辛酸。在技法 上力求跳出傳統,運用意識流等新技巧 ……是香港文學中第一部重要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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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倒》有兩個版本:1972 年的長篇連載版本(《星 島晚報》連載),和 1975 年的短篇版本(刊於《四 季》),都收錄於小說集《對倒》(獲益出版事業 有限公司,2000 年)。「對倒」是集郵術語,譯 自法文 Tête-Bêche,指一正一負的雙連郵票, 要雙連才有價值。劉以鬯借「對倒」寫兩個互不相 識的人物:一個懷緬過去的中年人淳于白和一個憧 憬未來的少女亞杏,透過一老一少在城市遊蕩,以 兩人平行的內心獨白側寫上世紀七十年代初的香 港。 淳于白從上海來港二十多年了,小說的時間跨幅就 是這二十多年,由四十年紀末到七十年代初,短篇 版本是這樣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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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長期不懈的堅持編輯文學副刊、主 辦大型文學期刊並孜孜不倦地從事寫作、 翻譯和文學研究,他在香港文學界是很 有影響和很有代表性的作家。現任香港 文學研究會會長和香港作家聯誼會副會 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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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0二號巴士進入海底隧道時,淳于白 想起二十幾年的事。二十幾年前,香港 只有八十多萬人口,現在香港的人口接 近四百萬。許多荒涼的地方,變成熱鬧 的 徙 置 區, 許 多 舊 樓, 變 成 摩 天 大 廈 …… 二十多年間,香港出現徹底變化,開山填海,發展 了很多衞星市鎮,人口增長了近五倍,有了海底隧 道,經濟開始起飛了。長篇版本是這樣開始的: 它是一粒珠。……它是天堂。……它是 購 物 者 的 天 堂。 …… 它 是『 匪 市 』。 …… 它是一棵無根的樹。……它的時 間是借來的。……它是一棵無根的樹。 ……它的時間是借來的。……它是一隻 躺在帆船甲板上的睡狗。…… 在「常常睜大眼睛做夢」的淳于白眼中,香港是無 根的,時間是借來的,他「見到的人和物與展現在 眼前的完全不同。此刻,他的視線雖然落在隧道的 黃色牆壁上,見到的卻是缺乏現代感的『思豪酒 店』。站在『思豪酒店』的騎樓上,可以看見雪廠 街與木造的渡海小輪碼頭。那木造的渡海小輪碼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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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思豪酒店』一樣,都不存在了」。 他靠收息收租度日,炒買炒賣,朋友不多,妻兒都 離他而去,孤身一人。他與香港格格不入,他的回 憶只有從前的上海,「像舊照片那樣褪了色;但是, 有些事情,記憶猶新」。 亞杏呢?她「是個寂寞的少女,喜歡擠在人堆中將 擠迫當作消除寂寞的特效藥」,「她已走到彌敦道。 到處是人。太多的車輛擠得像裝在罐頭裏的供做食 品的小魚。氣氛熱鬧」。她無所事事,夢想「要是 能中馬票的話,我就可以快快活活過日子了」,「剛 才,服裝店裏的幾種新潮裝,一下子可以全部買來 了。衣服穿得漂亮,人也自然會漂亮的。穿了漂亮 的衣服,一定會引起男人們的注意」,她夢想「走 進電影圈拍戲,變成另一個陳寶珠」,或「走去夜 總會唱歌,變成另一個姚蘇蓉」。 這一老一少不再是〈鯉魚門的霧〉裡的梁大貴,不 再是〈香港仔的月亮〉裡的月好,香港也不再是 五十年代的漁港了,他們目睹一宗搶劫案,「可是 誰也不理會那個劫匪。人們只是用好奇的目光凝視 那個被搶走了財物的婦人,看她怎樣奔來奔去;怎 樣吶喊」;他們看到的是「一對好朋友忽然像兩隻 野狗般打起來,你一拳,我一腳,在金號裡打得落 花流水……」 一老一少在一天裡擦身而過,沒有霧,沒有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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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那紛亂的城市景象彷彿就是香港的青年時期,要不 是緬懷過去,就是夢想不切實際的將來,不知何去 何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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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香記》:1974–1996 《拾香記》是陳慧的作 品。《中國現當代作家辭 典》沒有收錄陳慧,據資 料顯示:陳慧祖籍福建, 於 香 港 出 生、 長 大 及 受 教 育, 中 學 畢 業 後 曾 任 糖果廠包裝員、辦公室文 員及營業員等,還當過八 年電影編劇,九年商業電 台 節 目 監 製,1996 年 做 全職作家,《拾香紀》獲 1997—1998 年 香 港 中 文 文學雙年獎的小說獎。 小說以連家前傳揭開序幕:連城與宋雲是表姊弟, 於 1947 年結婚後,便從廣州移居香港。連家買賣 橄欖,賺了錢,1965 年發生「廣東信託銀行」擠 提事件,連家的生意結業,七年後橄欖生意捲土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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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連家見證了歷年香港大事:省港大罷工、制水、 石硤尾大火、颱風「溫黛」襲港、銀行擠提、海底 隧道通車、移民潮、「六四事件」等等……那是「當 年今日」那樣的香港簡史。 連家有十兄弟姊妹——大哥大有、二哥相逢、三姊 三多、四哥四海、五姊五美、六哥六合、七姊七喜、 八姊八寶、九弟九傑和十妹十香。大哥大有差不多 可以做十妹十香的父親。《拾香記》開篇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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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十兄弟姊妹的速寫,彷彿就是十種香港人的拼 貼。這樣的一個故事有若民間傳奇融合於地方簡 史,展示了獨特的視角。這故事從十香於 1974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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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橄欖開始── 回憶,迷茫而紛亂,只是,好像都沒有冬天。 只有大有,一直坐在滑梯底下,最後就只剩下他一 人。 無論是男是女,我們都叫他做「相逢」,好不好? 連家的歲月,在三多的心上,過得特別快。 若果不是四海勇敢,五美的臉龐就會成為破相。 我一眼就從一幫鬧事之人中,把六合認出來。 七喜好像懼怕這種真實的圖片,可是又興致勃勃。 也難怪八寶立志當香港小姐。 嫌棄九傑,就是罪,可是,連家上下,不是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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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生說起,她卒於 1996 年,只活了二十二年,她 彷彿未受殖民地教育的污染,學歷只達小學程度, 這十妹在家裡幾乎沒有發言權,由她權充家族和地 方簡史的「說書人」,故事無疑是「非官方的歷 史」,本質上就帶有顛覆「大敘事」的傾向。 陳慧說:「原來,回憶,就是,愛」。連十香出生 後幾乎沒有捱過窮,愁苦的香江歲月離她彷彿很遙 遠,小說的「事」有些是聽來的,「情」卻是她親 身的體會,她的一生很短,平淡得像一套接一套忘 了劇情的電影,只剩下電影的名字,可她的一生彷 彿就是香港大死再生的見證,展示了舊香港的晚 年,以及新香港的重生,因為「回憶,就是,愛」。 十香在學校裡認識了惠芳,然後因為九傑認識了林 佳,可她還未及去跟九傑說她與林佳重逢、還未與 八寶參加馮志華第一套電影的首映、還未接受到比 七喜清楚死亡是怎麼一回事、還未了解六合究竟在 恨誰、還未及告訴四喜和五美珍惜對方、還未等待 到三多再展現笑容、還未能告訴相逢他名字的由 來、還未等到大有為她再唸一節《哥林多前書》第 十三章四至七節、還未曾體會連城與宋雲的年少輕 狂、還未來得切與林佳去看《甜蜜蜜》……就隨著 1996 年嘉利大廈發生大火的第二晚腦膜炎死去了。 陳慧的《拾香記》彷彿就是十兄妹對一個已然遠去 的時代的「分身追憶」,當中不免有其可能性與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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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破碎而自成序秩的「接力敘述」於是成就 了一種「追憶技術」,說故事的人總是永生的,家 族簡史或地方簡史的存乎一念,永生也者,要不是 隔世的不復回憶,許是輪迴的「抗失憶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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補充資料 香港之有小說,可遠溯至新文學運動之前。重要的 作品至少可舉列以下十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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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谷柳(1908-1977):《蝦球傳》(1947) 侶 倫(1911-1988):《窮巷》(1952) 趙滋蕃(1924-1986):《半下流社會》(1953) 曹聚仁(1900-1972):《酒店》(1954) 舒巷城(1921-1999):《太陽下山了》(1961) 崑 南(1935-):《地的門》(1961) 劉以鬯(1918-):《酒徒》(1963) 西 西(1938-):《我城》(1974) 也 斯(1949-):《剪紙》(1977) 黃碧雲(1961-):《烈女圖》(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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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叔重遊 M 地 譚以諾

波叔不是第一次來 M 地,然而他還是怕會被 人擄去。 這陣子到 M 地的遊客驟降。這不難理解,接 二連三有遊客被擄走失踪,大概膽如何壯的人也會 嚇怕。況且 M 地說到底其實無甚特色,人們到那 地去,不外是想要價廉和物美,一個個裝嵌在玻璃 櫃的肉體,美輪美奐,而價錢的確便宜得可怕。只 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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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本地人還好,買了玻璃櫃肉體可以自行運回 家。旅客就不同,高昂的郵費總叫人望而卻步,加 上 H 城的住宅地方淺窄,把玻璃櫃肉體放在家中就 連自己轉身的位置也沒有,所以 H 城的住客往往都 只是遠觀,再來就是租住附有玻璃櫃肉體的酒店, 在這三五七天的旅遊中享受一下與玻璃櫃肉體同住 的快感,然後懷著依依不捨與期待下次來臨的心情 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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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現在,H 城的人都沒有這等依戀的心情。 因為他們聽說,玻璃櫃肉體裏的無名無姓的肉體, 是以在 M 地失踪的人口製成的。他們為了不想突 然發現自己鍾愛的玻璃櫃肉體是由失踪的家人或朋 友製成,就只好折衷的,從 M 地進口有名有姓的 人體,確保是適合成為玻璃櫃肉體的 M 地人而不 是 H 城人。只是這些人體因為要保留姓名,沒法加 工,沒有裝進玻璃櫃中,皮肉坦露的直接從 M 地 運過來。H 城人千方百計以其他物料代表玻璃櫃, 然而成效不彰,缺少玻璃櫃的人體受陽光照射就會 急速枯萎,不能永久保存,要定期入貨。還好的是 M 地的貨源充足,所以雖然多了 H 城人以這形式購 貨,但價格仍然不高,多數的 H 城家庭也能付擔得 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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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縱然如此,波叔依然冒著危險,要親身到 M 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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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 城政府一起提醒市民,到 M 地,需要格外注 意安全,尤其不要讓錢或任何先進電子產品暴露於 人前,因為這樣就會成為捕獵的對象。所以波叔故 意穿成當地人的模樣,弄些見舊卻又五顏六色的衣 衫,加上若論本源,H 城人和 M 地人可以找到共同 的進化來源,所以五觀身形經過幾百年後依然相 似。因此,波叔到埗後,他可以自如的穿插於人群 中而沒有人向他兜售馳名國際的玻璃櫃肉體。 很快,波叔就搭上了玻璃櫃肉體的製造商和批 發商,說要大量訂購玻璃櫃肉體往 H 城批發,因此 相約了製造商和批發商到的酒店房間商談,並吩咐 他們帶備原材料和貨辦,他要了解他們是如何製作 玻璃櫃肉體。 這酒店實在夠國際,波叔竟然可以在眾多頻道 中找到有 H 城文字和聲音的頻道,而畫面底下不斷 有字從右至左噴出來,說甚麼近日太陽黑子活動頻 繁,影響衛星廣播,若畫面突然停下來不要驚訝, 並不是機件故障,而是太陽黑子的干擾,靜候數分 鐘畫面就會回復正常,等等。 這是波叔聽說過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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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鐘響起來出現的卻不是製造商和批發商,而 是身材標準帶點小胖加上高挑的身型和長長的腿並 暗黑的皮膚套上適合 M 地天氣的短熱背心露出難 以隱藏圓潤騷胸的女人。波叔完全了解接下來會發 生甚麼事但在辦正事之前他不想節外生枝就只好把 慾望都推到門外但脹鼓鼓的肚子以下的身體並不聽 使喚身子在門前就這麼懸空了一剎女子就鑽到他空 空的酒店房內。波叔正想轉身壓下自己的慾望把女 子趕走之時,三三五五的人就一拼的鑽到他的房子 內,最後有一男一女把身體蓋得實實的進來把卡片 遞到波叔的手裏,說︰「這樣的貨色該沒有問題 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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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宇宙科學第二離奇的事件。第一離奇是,他的博 士朋友正在做甚麼光學研究,說不會過份仰賴電腦 替他計數,並非電腦計算並不及人腦快,而是因為 電腦會受宇宙射線的影響,在計算過程中若遠方有 某星體突然死亡爆炸,釋放出來的射線就會影響電 腦的計算,「小數後第一百個位就會不準確」,波 叔記得他朋友是這樣說的。當時他心想,不知道這 莫名奇妙的射線會不會把他無故的射死呢?只是現 在,安坐在 M 地某酒店電視前,他再次感到與博 士對話的荒誕,並隱約覺得畫面將會在某一刻突然 停止,印證那行不斷噴出來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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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造商和批發商這一招把波叔殺個措手不及, 若是平日波叔毫無疑問的會與他們簽訂單完成交易 並拿下他們公司送給客戶的紀念品──玻璃櫃肉體 一客──趕緊乘夜機離開這個會擄人的地方,但波 叔這次,並不是要來談甚麼生意,他另有目的。他 招呼製造商和批發商各自坐在枱的周邊,並讓他們 帶來的圓潤女子在他眼前都走一圈,但波叔並沒有 發現自己在搜找的,就問製造商和批發商有沒有別 的另外的肉體不是這麼完美的而是平平凡凡的師奶 就可以了。製造商和批發商沒有聽明白師奶是甚麼 因為在他們的語言中壓根底兒就沒有這個概念,但 是平平凡凡他們是明白的,於是就對波叔說,平凡 是有的,但不在酒店附近的市中心,而是在較遠的 市郊。他們對他說,「若你跟著我們過去,你還可 以親眼看到玻璃櫃肉體的製作過程。」 夜已經很黑,三個小時的車程後,夜就變得更 黑。製造商和批發商就在一個小村屋前把車停下 來,屋內的人剛把晚飯吃完,就出來迎接波叔一行 人。波叔終於看見沒有五光十色打造的人,皮膚和 頭髮都按著它們原來的意思生長,而衣衫也沒有故 意的把身上突出來的肉壓回身體裏去,波叔就知道 這離他要找的人不遠了。他繼續故作正經的與製造 商和批發商商談,並順著他們的介紹進到製作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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櫃肉體的工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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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酒店時,電視的影像還在播著,並沒有受 到太陽黑子的影響。H 城的消息再次的播送到波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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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序其實並不複雜。先把人體麻醉,把人體 的頭砍掉,並去掉皮囊下的血和內臟,這就成了原 材料肉體。把清潔乾淨的肉體放到藥水裏去浸,並 且消毒,那就可以永久保存。再來就是做模型,倒 模,最後就把液態玻璃倒在模子裏,那就成了玻璃 櫃肉體。」製造商和批發商解說之際正是工廠製作 當天最後一具玻璃櫃肉體之時,工序已近尾聲,那 肉體的頭已砍,一切都已經消毒乾淨,只欠倒液態 玻璃風乾一晚就完成。製造商和批發商正在欣喜地 報告倒液態玻璃的程序,但波叔就不斷的以眼球四 處尋找,想找那顆被砍下的頭。製造商和批發商彷 彿了解波叔心裏的想法似的,就說︰「砍下來的 頭,都會運到村口的河邊,先為它們作個法,然後 就把它們放到河裏放生,讓它們尋找自己的天地。 河的盡頭就是海,至於它們能否流到海裏,就要看 個別頭顱的做化,有些能有些不能,我們的工序並 不確保這些。」正當製造商和批發商還想介紹男肉 體的處理方法時,波叔就說夜了,讓一切留待明天 再談。他們就打車把波叔載回酒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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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眼裏和耳裏。他對那些為幾千元而發的爭吵沒有 興趣,反而留意到畫面一角沒有成為主要新聞的外 國花邊消息︰數千頭鳥墮地死亡。畫面一角除了這 段文字就再沒有其他,沒有人跑出來解釋這現象, 也沒有畫面讓波叔可以看到數千頭鳥死亡的壯麗。 這大概就像在世上每三秒就有一人因饑餓而死這樣 的消息般,沒能引起人多一點興趣。這世界的法則 就是只要人們看不到,就是不存在,那怕那事件是 如何的壯大和重要。所以在下一秒鐘,畫面轉換了 別的文字,鳥就沒有死亡,剛才的消息並沒有真正 存在,而伊拉克的戰爭也不曾發生。 波叔在清晨頂著疲累的身子,吩咐酒店替他租 借車子,讓司機把他載到昨天到過的村子去,並沿 著棄頭顱的河流往下游搜尋,為要找那他想要尋找 的人頭。他相信,他要找的人已經製成了玻璃櫃肉 體,縱然那人的肉體並不亮麗,未必可以賣到好價 錢,但擄回來的肉體除了作此用外,還有甚麼用處 呢?既然沒有人打電影來向他勒索,那擄去的肉體 已經向外傾銷的機會可就大了。然而他已注定不可 能買回他想要的身體了,因為沒有頭顱的身體,那 怕是你對著數十年的親人朋友,大概還是沒有記憶 和印象的。他只可能,沿著河道,找那他看見就能 認得的頭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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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難想像,在河道盡頭的海口,擠著千顆的 頭顱。男男女女的頭顱都掙著眼,半浮半沉的盪在 水面上;而空中飄著盤旋著的鷹,牠們很猶豫該不 該俯衝下來吃人頭,一直只在空中盤旋,因為這些 沒有身體的頭顱,竟然都放聲開口唱歌,踏雜的語 言,不協調的音階,彷彿就如噪音一般。但只要你 仔細的聽,就發現其實他們都在唱歌。鷹怯於這群 聲音,就算明明嗅到腐肉的味道,還是只盤旋,沒 有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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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酒店的牀上波叔抱著已經乾了的頭顱,他把 自己和頭顱的眼睛調整方向,對著一閃一閃的電視 畫面,地震和海嘯的消息終於傳來。水,不分前後 左右的向外湧出去,一切堅固的事物都煙消雲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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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機很想可以快點離開這鬼地方,但無奈波叔 付了高價要他在等,他只好遠遠的等待。他在遠處 看著這個肚子脹鼓鼓的中年男人逐個逐個的把頭顱 拿來看,手都沾了腐水,但卻像是完全嗅不到臭味 般繼續搜索,然後他拿著一個滴著水的濕頭,慢慢 的轉回車裏去,並吩咐司機把車駛回酒店。就在車 子掉頭回轉的一刻,波叔和司機都看到,擠著頭顱 的海口後的海洋上浮著一望無際數之不盡的,魚 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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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和車子都變成了如積木般大小,至於人更不用 說,在畫面中根本細小得連看也看不到。畫面轉到 一艘在海水上飄盪的船,似沉非沉的時而順著水流 向前時而逆流的在原地打轉,波叔看著船身已經傾 到一邊,只要稍稍入水整艘船就會下沉然而船打了 個轉後又好似若無其事的向前順水流衝去。就在這 時,他抱著的頭顱再一次唱起歌來,是一種他懂得 的語言。這使他感到安心,他雖不確定這頭顱是否 屬於他要找的人,但至少是產自 H 城的沒錯。它 的歌聲叫波叔想起那些死在海面的魚,空中墮地的 鳥,並地裏鑽出來的老鼠,和不知何故吸入過量空 氣弄爆自己肚皮的青娃︰這都絕對不是童話故事, 若放在電影人的手裏,配以地震和海嘯,絕對是票 房保證的災難片。可是放在電視新聞框框裏,這一 切的畫面,就被分割成世界要聞,花邊新聞和動物 奇觀。而波叔,只能透過頭顱的歌聲中,才了解這 一切和另外的一切之間的關連,就在這刻,波叔感 到,自己從未曾與世界如何接近過。無論是也好不 是也好,他就相信這頭顱是屬於他的妻子沒錯,肯 定是,除了她以外,還有誰可以唱出這樣糾纏不分 的歌呢! 電視的畫面突然停頓了,頭顱的歌聲也停止 了。太陽黑子,竟把時間停在 M 地酒店房間的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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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波叔也在這刻,悄然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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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白的牆 鄭詠詩

當我在牆內的時候,我覺得平靜,我慶幸我終 於走了進來。雪白的牆,築在四周,這個地方,於 是成了非人間的世界。這是美好的世界,很快,我 已忘記了牆外的世界是如何。 這裡是如此的平靜,甚至這裡的人都不說話 的,至於我也不再去說話。很快地,我忘記了如何 發出聲音。甚至內心也如此平靜安息,感覺淡然了 如雪白的牆。 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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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這裡就這麼的和平。這是一個很好的世 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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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漸漸地習慣這裡的日子。 直至一天,一個自命為人之子的,在白色的牆 上呆呆地劃著經上的詩篇,他在寫: 人到我這裡來,若不愛我勝過愛自己的父母, 妻子,兒女,弟兄,姐妹,和自己的性命, 就不能作我的門徒。 人都紛紛圍觀,心領神會的領受人之子傳達主 的旨意,這些經文使他們的心靈更安息。他們默念 著人之子寫的每章詩篇,望著白色的牆劃著主的假 像,也靜望白色的牆無言地問主為何要離別,他是 要到牆外救助世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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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至一日,有一個白天提燈的瘋子,走到街上, 沒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直至他開口了,並大聲呼叫: 上帝已經死了。聽到這個叫聲,眾人都吃驚了,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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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正在他們後面觀看他們觀看寫字的人之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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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叫聲使他們內心生起極大的震裂。他們好久沒有 聽過這樣的聲音,而且他們也忘記了如何發聲了。 瘋子的聲音,喚起人們的記憶,他們曾經會說話 的,而且更是很善辯的,很會咒罵的。他們會說話 時都只會咒罵。只是進了城內,他們都失掉了這個 本能。 他們憶起過去記憶,得到最大的激發,紛紛從 心裡併發出叫喊,他們張著口,期望一些聲音從他 們口中併裂出,他們渴望恢復本能,可是不能夠。 他們乾張著口站著,呆滯了,面如死灰的,他們逐 漸的陷入絕望,如雪白的牆靜默著。 沒有人為上帝已經死了而默哀,甚至沒有人注 意到這個消息,人們不顧念上帝的生死,這個為他 們捨命,引導他們進入好的世界,雪白的牆的主 人。他們不顧念上帝的恩典,憐憫。他們蔑視上帝 在牆外的犧牲。他們所震撼的所介意的,只是自己 到底不能夠發聲。 這時人之子,在白色的牆上呆呆地劃著經上的 文字: 至於我那些仇敵不要我作他們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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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他們拉來,在我面前殺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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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之子的說話,彷彿成了一道咒語。雪白的牆 上的門,慢慢的開啟了,而牆外卻是一片礦野,一 片火海。人們注意到雪白的門,最終意識到自己一 直以來皆是被囚禁的,一切都是迷惑的假象,他們 不再信任雪白的牆。人們一意要衝出去,渴望返回 那個真實的,被意識遺忘了的世界。 走的走,走的走。 從他們踏出去的一刻,他們自由了,從他們口 中併發出生硬的笑聲,他們得到了極大的快樂,人 們高呼,人們尖叫,人們高歌,他們純熟地表演著 聲音的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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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極大的痛苦,紅紅的 火正往他們身上燒,發聲的快樂使他們忘記了火, 但火的感覺卻漸漸明顯了。他們忘記先前是如何快 樂,只拚命叫喊,咒罵,罵了火,也罵上帝;他們 吼叫,爆發出如野獸的叫聲。仇恨的情緒也使他們 攻擊,敲打身邊的人,甚至把身邊的人推入火堆而 取樂。紅像身上滴血般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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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他們離開的一刻起,人們永遠不能再進入雪 白的牆,而且他們將失去雪白的牆的記憶。人們不 再有真正的快樂,只有真實的世界,這是他們自己 的選擇。 你們以為我來,是叫地上太平麼。我告訴你們, 不是,乃是叫人分爭。我已給了你們好的世界,只 是你們不懂珍惜。這時卻有人從七倍熱火中挺身而 出,一無改變,身體不傷,頭髮不焦,衣服不變色, 也沒有火燒過的氣味,在心裡默念。

2008 年 3 月 31 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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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瑾 紅眼 公元一九九年,江東有虎 XIII 人,獨上西樓。 翌秋,霸王殞落。 時年廿六,夕陽幾度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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門外有人。每一年都有一天不屬於他自己,屬 於另外一個人。是他心愛之人的忌日。他獨處一室 不出門戶,簡樸清雅的閨房之外儘是兵荒馬亂與他 無關,更何況赤壁亂戰已是數年以前的往事。既然 無人打擾,便先行沐浴更衣稍作妝扮。看著銅鏡裡 面許久不見的面孔,卻總是攪起沉寂下來的寥寥未 了事,最後一次歡愉的見面是在什麼時候與什麼場 合,有過怎樣的說話,他遺憾地毫無印象。輾轉數 年彷似不眠不息地徹夜奔逃,已走過很遙遠的路。 他心裡也有預感,確是許久不見,此刻是她出現的 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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銅鏡裡面兩張相同的面孔重疊起來。 孫郎武略,周郎智;大喬娉婷,小喬媚。但是, 無人知道如今活著的便只有小喬,而小喬本來便有 兩個。 她來到的時候,門沒有鎖。但看著他什麼事情 都滿不在乎的臉,以及笑容,便感到一切已經太 遲。是無可挽救的死局。 他居然不再是當年的公瑾。他赫然已成為了她 自己。 他穿上了本來屬於小喬的桃花繡衣,她的嫁 衣,輕塗胭脂,抹上淡紅眼影,妝扮得一絲不苟。 釵頭鳳,鳳叼明珠,明珠閃亮,以前已不是她想要 的,但她心裡喜歡,是他以前送她的,就只送過這 麼一次,原來卻是為了留給自己。她彷彿從來沒有 成為過小喬,或小喬從一開始就是他自己。他並不 是在模仿,而是她的一切都被賦予,然後佔有。她 的樣貌,她的氣味,以及曾經勾引過他的眼神,他 都記得清楚,無恥地一一奪去。公瑾已死,他詭異 的面孔莞爾笑著,媚態更勝當年的她。 縱然不過是一廂情願地將他的愛慾扭曲,以補 償她內心的痛恨,她仍然幼稚地相信,暗自竊喜。 那是因為,過了這麼多年,關於小喬的事物仍然完 好地收藏起來,在他記憶之中浪蕩。阿喬想起曾經 是他愛妻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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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暪騙這段逐漸褪色的妄想免被積壓著的憎惡 侵蝕而恢復真實原貌,唯有在它被記起之前將妄想 剪斷。阿喬手裡有一把刀,很輕巧的小刀,能夠妥 貼地收在衣袖裡面,沒有什麼特別,也不需要非常 鋒利,只是用來殺她心愛的人,將妄想變成完整的 碎片。以及將她自己變得更為簡單:「只要你不在, 天下間所有愛情便都與男人無關。」 隨著阿喬的說話,佇候在外面的男妾便即奪門 而入,門沒有鎖,卻還是被不留情的撞個粉碎。只 見這些男妾容貌姣好,無奈年紀尚輕已被折磨得瘦 削而冰冷的一副病姿,塗上厚白的脂粉散著膩香。 他便知道,阿喬將所有男妾都閹掉的原因只有一 個。 男妾們已將他圍住,卻不知道他本來就沒有想 過要走。她也不過是想要聲勢浩大的炫耀而已,證 明沒有了他,仍舊活得很好。彼此都彷彿知道對方 的想法,但是,她不打算因此而沉默。 「你老了。」 阿喬愈走近,卻愈感到看著以前年輕貌美的自 己。 「我也終於老了,但我還是忘不了你。」說著, 她輕撫他的臉:「只因他們都不及你嫵媚。」然後 捅上一刀:「愛上你,本來就是最荒謬的感情。」 阿喬最終親手殺死了她心愛的公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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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瑾閉目不語,沒有在阿喬面前露出任何丟人 的痛楚。如果他痛,她會比他更痛。她只是淡淡的 倒了下來,等待已久的解脫。 她知道最後這一刀醞釀多年,會刺得很深。 「你最愛的人始終是我。」她笑著。她的妻子 阿喬始終還是回來了她身邊。 「他一輩子也搶不走我。」阿喬抱起她:「因 為,我是屬於你的。」 「所以,他是屬於我的。」 她溫柔地給了一個最後的冷笑。 聽了這個結論,阿喬倏然咬著牙不甘心地顫抖 著。然而,那一刻她已死去。阿喬是多年以來第一 個撫觸公瑾臉龐的人。隔了多年,用淡淡的脂粉蓋 住的疤痕,如同她們之間纏繞交錯的情感,終於在 香消玉殞之後隨著肌膚的僵硬而浮現。 致命的一刀貫胸而過,鮮血在她的背後溢出。 阿喬知道必須刺得很深,否則便難以將公瑾背上纏 繞半生的鳳凰刺青分開。 「只怨鳳凰是要成雙一對的。」 他便這樣如願以償,成為公瑾尋覓已久的另一 半。 從來沒有周瑜,只有兩個公瑾。 建安十五年,瑜還江陵,道於巴丘病卒,時年 三十六。很難受。建安五年,曹操與袁紹相拒於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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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策欲陰襲許昌,迎漢帝。密治兵,部署諸將。 很快樂,卻很難受。很痛,卻很快樂,以及難受。 惹起爭奪的情感總是一層一層地重覆侵襲。阿 喬最近與她做愛的時候彷彿總是有誰在搔擾。但有 時候反而冷清得像搔不著癢。不知是多了一個人, 還是少了一個人。明明卻只有她們,因此不排除是 情慾上的數量,也可能是情感上的對象。無論如何 換位,結論都像是一場嗜血的狩獵多於做愛。她有 時候扮演逃命的獵物,卻有時候追趕著她。到底是 她的錯誤,抑或是自己的瘋狂。是她內心的歪念作 祟抑或迷失於情慾狩獵的人從來就只有自己。恐怖 的事情持續發生,阿喬開始察覺到她逐漸與自己融 為一體。她模仿著阿喬的神態,然而,佯裝溫柔的 聲音始終與自己有著差別。她無法換走原本屬於公 謹的聲音,以及身體。因此他用溫柔的聲音要阿喬 做一件事情。 阿喬全身發寒,感到一張美麗的嘴巴要將自己 連皮帶骨吞食。 她要去找阿虎。 是他想要她去找這個男人,還是她自己想去找 這個男人。因此她的腳步像思緒般左右錯落。此刻 找他,彷彿是故作羞恥的技倆,卻其實是毫不情願 的屈辱,恨不得調頭就走,要是走,卻捨不得走。 阿喬滿心矛盾地走著,直至迷路。然後,她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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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子敬。她記得是見過這個人,但子敬似乎不認得 自己。她們從來不像,縱然名為小喬與大喬,卻只 是虛假的共同體,沒有彼此間相似的理據:「喬夫 人,主公還在書房。」 所以她就知道子敬認錯了人。名字是沒錯,子 敬卻把她錯誤地帶到阿虎身邊。 不過,她也沒有拒絕和否認大喬的身份,想到 這裡,她便覺得自己卑鄙。話雖如此,她不可以解 開這一件蝴蝶紫袍,不能讓旁人看穿裡面並沒有她 誘人性感的胴體,而是有著他的氣味。她既是屬於 他的小喬,便得替他保守這個真相,都是為了他。 畢竟,他始終是她心愛的人。 然而,看著阿虎的時候所有身份都變得不確定 起來。她改變了容貌,以小喬的身份偽裝從不存在 的大喬,心愛的人也彷彿同樣隨著這樣的轉換而變 了身份。同一個他,他一直以來都是公瑾,此刻卻 忽然曖昧地扮演著阿虎的代名詞。 她心裡也很想嘗試一次把他稱呼為阿虎的滋 味,而不是孫策,不是她的孫郎。他實在沒有想到 她會出現,更沒有想到是以另一個她的姿態出現。 即使他在戰場是響噹噹的霸王,還是會有弱點。他 怕,她是他這一輩子最於心有愧的一個秘密。門一 推開,起初的尷尬隨即變成了驚訝。阿喬也是說不 出的詫異,阿虎居然只憑一眼便把她認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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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喬,你怎麼——放肆。」說到重點,他心 虛地先關了門,看著她身上似曾相識的蝴蝶紫袍苦 惱得眉頭大皺:「成何體統,怎麼可以跟她一起胡 鬧?」 阿喬只想知道,他能認出,是認出了她還是認 出了另一個她。是眼前的小喬,還是真正的大喬。 她假冒著大喬的同時,公瑾不也是同樣搶奪了屬於 她的代名詞。 「我和周郎,誰更漂亮?」 她問。然後,阿喬悄悄往後看了一眼,回過頭 的時候她已經脫下所有衣服,剝得一絲不掛。要是 她們有所不同的話,便是她的背後沒有鳳凰刺青, 只有無數鞭打的傷痕。她妖媚的笑著,是大喬本來 沒有學會的勾引技倆:「我是她妻子的時候,你不 敢碰我。不過,現在我終於是你的妻子,你想不想 碰我?」 阿虎看似理智地把阿喬推開,她卻知道,他根 本不捨得對她用力,他心裡的意思並不是要把自己 推開,所以她像野獸一樣撲向了他。她擊敗了這個 男人,為了另一個她。同時,更為了自己。 她本來只是要扮演她的角色,完成一場她犯不 著投入的情節。 她也不想知道自己是假戲抑或真情。 既然她已被另一個她撕開兩邊,便索性兩邊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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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搶奪。她毫不介意在心愛的人面前自私而貪婪。 無論心愛的人是吻著的他,還是門外看著的她。何 況這個身份本來就是她的,再怎樣喪德敗行也不過 是在羞辱她而已。阿喬既是墮落又是痛快。 將這一半犧牲,是為了替另一半報仇。然而她 情願相信這一半的苟且活著其實是為了救贖另一 半,她便如此隨心地輕呼著他親暱的名字。 「阿虎。」 是為了要公瑾聽到。門外有人。那一刻他的心 跳突然靜止下來,似要窒息。看著彼此的肉體激烈 地纏合,他期望在偷窺與自我扮演之間感到興奮。 然而,他忘掉自我的自我扮演卻逐漸被阿喬的聲音 召喚,從沉睡中猛然清醒過來。他想要擺脫這把聲 音的呼召,遠離扮演者的自覺,但奈何遠離的忘我 方式卻只有將自己更投入為呼召自身的聲音,扮演 著她,其後泥足深陷地一邊擺脫一邊無法擺脫地呼 召自身。 她居然叫他阿虎。 從一開始,那是只有他才可以呼喚的名字。 他妒忌,卻不知是妒忌阿虎心裡愛的是阿喬, 還是說穿了不過是理所當然的憤怒,看著他自己的 女人被他最心愛的男人佔據。他害怕起來,有否想 起他的存在,其實他們已把自己排除在門外。 他徬徨,在他們的纏綿之間,有否出現過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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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 他隨即憤然離開,胸中鬱悶無處排洩,便索性 狠起心腸率兵夜襲。既然他們今夜要在書房通宵纏 綿,他便潛入無人的寢室,穿起阿虎的鎧甲獨自帶 著一隊兵馬卻不知道可以往哪裡進攻,霎時之間連 屠殺洩憤的地方都找不到。她不能回頭,怎麼能看 著他們歡愉地做愛,心裡絞痛,恨不得隨便找個地 方殺個屍骸遍野。忽然奪奪兩聲,兩根羽箭迎面射 來。 公瑾不及細想迴身閃避,但剛才實在想得入 神,避了第一箭,後面那一箭卻還是命中胸口。她 強忍傷口裂開的劇痛,當即策馬調頭,定神一看, 似乎已跟部隊走散,孑然一身誤墮了不知是誰的埋 伏。 奔行不夠數里,箭上有毒,她終於支持不住鬆 開雙手,墮馬落地。 滿手髒泥。 這一次不會有誰救她,他們忙著做愛啊。 於是,他便轉身把臉龐埋進泥堆,抓起一手泥 巴拚命塞進嘴裡。 忍不住憎恨,也得忍著痛。她徒手拔出毒箭, 登時血流如注,染紅了一地。他卻握著箭頭,劃穿 了一張本來就已模糊難辨的臉。她咒他死。他悲 哀。她流了很多血。他掩著半張臉孔,想要把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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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生的撕出來。她含著滿嘴泥巴和眼淚,在痛。最 後,他哭:「公瑾,是你不愛的。周瑜,卻是我不 愛的。」 待他心情平伏過來,子敬才把他帶入墓室。他 腦袋裡一片空白,卻像早有預謀地意外鎮定。他只 希望聽到他說一句話。 他看得見,死去的他確是張開了嘴巴。 然而,他聽不清楚他到底想要叫自己什麼名 字,就這一句話。最重要的勝負居然便這樣無疾而 終。 還是他想要叫的,不是他們。 阿喬便在他們身旁。她穿上一身蝴蝶紫袍,長 長垂地,想不到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也可以很稱身, 而且美艷如舊。不過這些旁枝小節的勝負與他無 關。她決定不再回來做他妻子,她背叛了他,也搶 奪了作為大喬的身份。陪伴他最後一程的人不是他 們,而是她。只有她才是他的妻子,像一場鬧劇。 公瑾看著這個女人洋洋得意的笑容,按捺不住 大喝一聲。 「假貨!」 她痛恨地笑。他搶走了她的面孔,她搶走了他 的愛情,從今之後,難分你我,也不知到了最終會 否找得到自己的容顏。或根本已經糾纏不清,同樣 無疾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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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虎知道,是要弄清楚的,卻又不敢。因為想 得愈多,愈難面對。有時候難以面對的不只是他, 而是他自己。他自己也開始弄不清楚。發現衣服被 公瑾取去的時候,他已遠在江東的另外一邊,指揮 著他自己的軍隊,做了他自己替身。這不是第一 次。 自從她曾經交換過他的衣服之後,這種事情經 常發生。愈是危險的狀況,她便愈是自告奮勇去當 替身。她認為這樣才是一個做妻子的責任。他可以 不把逢場作戲當是一回事,他管不著,但她卻確是 以大喬的身份嫁定了他。 而這一次終於出了意外。平安歸來的人只有身 為副官的子敬,箭傷六處,阿虎卻看不見他自己。 公瑾沒有回來。起初阿虎以為她將會再次以大喬的 身份出現,失去了公瑾,便想念著大喬,情不自禁 地朝思夜盼,他不曾敢於直視她作為大喬的容貌, 對她的輪廓毫無半點印象,彷彿只要是身穿淡紫色 長袍的女子便都是大喬,卻全都比不上她的美艷, 全都不是他朝思夜盼的公瑾。公瑾果然一直沒有歸 來。縱使有傲視天下的霸氣,卻過不到這一關,阿 虎不禁為了她的安危而憂心如焚。 這個時候阿喬卻出現了。他抬起頭,猛然看見 一人身穿桃花衣裳,獨在茶樓呆坐。如今已是周瑜 髮妻的小喬,輕塗淡妝,姿色嬌美確與大喬有著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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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相似,阿虎想得入神,還險些誤以為她是公瑾。 卻不知道是因為她們真的相似,還是他也混淆了自 己的情感。彼此都知道對方與自己在等著同一個 人,便無言以對。結果兩人什麼都沒有說,坐了很 久。離開的時候他們還是走在一起,不約而同跟隨 著對方漫無目的地兜風,誰都沒有道別,也誰都沒 有想去的地方,卻是純粹感到此刻有人在身邊便捨 不得道別。阿喬忽然望見店裡掛著一件虎袍,看了 片刻,不知怎的便放在阿虎身前比劃著。阿虎也不 知怎的便把它穿在身上,也算稱身。卻見阿喬看著 另外一件鳳凰繡衣,想買下來。阿虎心裡一陣酸 溜,知道是要買給她的,便不經意的說:「這件不 錯,他應該會喜歡的。」 阿喬倏是一怔,因此也知道阿虎曾見過她的裸 體,心裡一陣酸溜,輕吟道:「要是你送的話,她 更喜歡。」阿虎卻沒有聽到,只遙望不遠處蹄聲答 答,子敬策馬趕來,喘著大氣急報:「周都督平安 歸來。」 他像個呆子般張開嘴巴,不懂得笑。頃刻,他 拔腿狂奔也不記得扔下阿喬便往城門拚命跑去,跑 不到兩步,忘了雙腿要交替的放下來,居然還兩腳 踩空跌了個狗吃屎。這才記得傻傻的笑著,滿不在 乎地擦擦嘴巴,跑得有如瘋子般快。只沒料到死裡 逃生之後的第一句說話如此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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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買給你的?」 「什麼啊?」阿虎想了一想,這才會意過來。 奈何他興奮起來顧不得話裡醋意,坦然答道:「喔, 剛才跟阿喬逛街買的,也買了一件給你啊。」 溫馨的擁抱隨即變得毫無質感。 公瑾在擁抱之中瞪著一個他背後的人影。她也 看著,可是她不敢貿然走近,很怕。她用盡力氣將 送給他的鳳凰繡衣抓緊,情願塞到心底。那一雙憎 恨到令人痛楚的眼神,足以摧毀看不見的一切:「重 逢的喜悅,往哪去了?」 是她們共同的心底話。 「你們一起買的,誰要希罕?」 「別要不捨得,是他送你的。」 說著,阿喬狡黠地笑起來將其實是她要送她的 鳳凰繡衣狠狠撕爛。只要她難受,她心裡便是痛 快。 公瑾冷啐一聲,從前的屈辱驀地湧上心頭。她 發起瘋來齷齪笑著,拉著阿喬於地上拖行到房間, 門已上鎖。她被剝光衣服,赤身露體被她蹂躪,她 隨即用冷水澆她,然後灌入她的嘴裡,有如待宰的 母豬一般把她吊在屋樑上,默數著一鞭一鞭的盡情 虐打。她直到皮開肉裂也沒有哭,只是痛,但忍不 住痛,也得忍著哭。阿喬愈被打痛愈是罵得凶狠惡 毒,她便一巴一巴地掌摑她的嘴,幾乎把牙齒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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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脫。她咬緊牙關忍著,內心有說不完的骯髒和詛 咒話語。但若然詛咒的話語真的會有報應,阿喬希 望的報應反而是將她自己鞭撻至死。 要是將憎恨清算,她心裡明白其實還是愛她多 於愛他。她故意如此惡鬥,要在阿虎手上搶走公瑾 是不可能的,便只好在公瑾手上搶走阿虎。搶走了 他,她才能夠屬於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不過想要 把愛情搶回來。公瑾終於打得累了,她也幾乎快要 死了。精神崩潰的一瞬間,她失禁起來,尿液撒滿 一地。他看著她又髒又臭的醜態居然痛哭不已,像 個委屈的女孩子。彷彿是想起了他自己,掘出記憶 裡的情感。阿喬也不管自己有多狼狽,爬到他的身 旁悄悄抹他的眼淚,伸出舌頭溫柔地舔。她傷痕累 累地抱住他的身體,哀求似的嘆道:「把你撕開兩 半,施捨其中一邊給我好嗎?」 然而,她卻心知肚明的搖頭苦笑:「可恨的是, 情感總留在不屬於我的另一半。」她惡毒地掐著他 的脖子,卻沒有用力。她根本不是要把公瑾掐死, 而是要殘忍的困住他。既然他的情感已經扭曲,她 也乾脆把愛與恨扭曲。既然有一半是屬於她的,她 就要折磨到盡,不讓另一半風流快活。 她已分不清楚扭曲的人到底是他還是她自己。 婚期在即,阿虎為此事顯得尤其費心。要趕辦 的事情很多,除了替阿喬偽造身份,找人假扮其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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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公,而且婚宴延開百席也絕不能馬虎,既有部下 將領到駕,江東諸侯也暫且擱戰答允賞面親臨,甚 至連荊州劉表都給了他面子動身啟程。誰都沒有想 過堂堂一個江東小霸王居然馬不停蹄逐個登門拜 訪,無論大兵小將,親疏或遠近,只要可以出現在 婚宴的,他便親自發帖邀請。要是時間許可的話, 他可能真的會單人匹馬衝入許昌拉著曹操過來喝喜 酒。有從來沒有見過阿虎的士兵受寵若驚得當場痛 哭,也有仇家看見自己的宿敵隻身到訪春風滿面看 得直傻了眼。旁人若不知道,還真以為是他本人要 結婚,抑或是他要迎娶自己的拜把兄弟周瑜。當然 這不過是公瑾心裡的怨念而已,江東方圓千里如今 有誰不知道周瑜將要迎娶絕代美人小喬,他還沒有 來得及推卻已被認定是郎才女貌非她不娶,何況阿 虎似乎比他自己更加著急,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粗 心大意的人突然細心起來,而且還細心得如此徹 底。 因此他知道應該不是為了他。公瑾失蹤已經整 整八天,音訊全無。 阿虎一輩子自以為霸王蓋世,從不曾如此害 怕,然而,偏偏在他寢食難安之際,穿好嫁衣披上 頭紗的阿喬倏地站在他的門前。他還不知道怎樣應 對是好,卻沒料到阿喬只是緩緩的點著頭,不問什 麼,給了他一封密函。他問起來歷,便據稱是昨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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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她房間門縫的。密函的大概內容是約阿虎在城 外最高的樹底見面。 阿喬信守諾言為公瑾撒了謊。公瑾在八天之前 便將此信交予她。按照他的意思她什麼都沒有說, 假裝不知道他的失蹤,在最後關頭將此信轉交阿 虎。她會這樣做的,即使不是為了他也是為了她自 己。 雖不知是敵是友,有何居心,但阿虎也一如所 料地不作多想,隨即單刀赴會。距離婚宴尚有不足 兩個時辰。趕到樹底的時候,抬頭一看,已近夕陽 西沉。黃昏的餘暉斜斜映照著公瑾的臉,她已在此 久候多時。她莞爾笑著,穿起一身蝴蝶紫袍,長長 垂地,挽髻插上珠釵兩支,露出一雙繡花鞋踏著碎 步徐徐走近。他霎時間看得痴了,居然認不到是公 瑾的容貌。密函確是公瑾親筆所書,卻完全把他瞞 騙過來。字跡秀麗,行文優雅,怎樣看來也絲毫找 不到數年之間周瑜與他往來書信的痕跡。 沉默已久的開場白,阿虎彷彿聽不明白。 「鳳凰是要成雙一對的。」 「公瑾。」 「我今天漂亮嗎?」她問。 他點頭,用力地點頭,可是紅著眼睛卻連視線 都不敢與她觸碰。 「不過,你可是周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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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公瑾啊。」 她知道便只有這麼一個機會把他抱住。她顧不 得一切,要是被厭惡也好,這一剎間的擁抱卻是他 無論如何都躲避不了的。因為他們已經非常接近, 是一個致命地接近的距離。從邂逅的時候開始,他 們便已接近得過於致命。 「難道你對我從來沒有男女之間的感情嗎?」 她吻,他沒有避開。他們擁抱。阿虎是不忍心 拒絕他,卻無法看透這個想法是否一個藉口,只是 仍然倔強。他想用力抱著身體在顫抖的公瑾,然 而,他肌膚的芳香縱然濃烈也難以侵佔阿虎的情 感,他們即使相擁在一起,他卻心不在焉地牽掛著 另外一件事情,頃刻於心有愧似的,柔聲嘆道:「阿 喬是喜歡你的,回去吧。」他心裡著緊的始終是另 外一個人。 即使他要搶奪,也再沒有容納他的棲身之所。 他便乾脆主動推開了他:「我才不管這女人的死 活。」 他本來是要這樣不留情面地衝口而出的。但 是,話到嘴邊卻有了更狠毒的打算。既然他心裡有 她,他何妨娶她,偏偏要他看著她們成雙一對而遺 憾。她牽著阿虎的手,走了最後而漫長的一段路。 他為阿喬可以登門送帖,她也決定為了自己沿途鋪 張。從大街到小巷,城外到城內,眾人皆被她的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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艷懾得神魂顛倒,只要望過一眼,誰都難以忘記她 有如曇花乍現的容貌。也誰都知道周瑜此刻將要迎 娶小喬過門,卻直到此刻眾人方知另有一個大喬穿 街過巷嫁給孫策。沒有人認出他就是周瑜。他是大 喬。江東除了有小喬要做周瑜的妻子,還有大喬要 做孫策的女人。她稱心如意地笑,笑得實在要瘋 了。阿虎始終溫柔的笑著,她往哪跑,他便跟到哪 去,仍舊握著她抖得發冷的手沒有鬆開。只有他知 道,她的手一直在抖。無論她要做什麼都好,他不 忍心要她一人獨自受怕。 然後他帶著她回到阿喬在等待的地方。 阿虎隨即脫下身上的衣物,交給公瑾換穿。看 著她依依不捨地脫下鏽花鞋,解開屬於大喬的蝴蝶 紫袍,兩人赤裸相對,既是尷尬又是滑稽的破涕而 笑。只見阿虎臂上紋著幾頭雄糾糾的猛虎,卻直到 此刻他才發現公瑾的整個後背都是鳳凰刺青。他從 來以為他們是同類,沒料到他原來是要化作鳳凰。 「我不進去了,她一定還在裡面。」阿虎黯然 的說。 「我是不會愛上她的。」他在他的嘴角悄悄吻 了一口,嫣然答道:「別擔心。只因為我甘願做你 的替身,既然赴死可以,錯愛也不妨。」 冷清。眾人早已離去,公瑾來到的時候只剩下 她一個。阿喬拾起頭,看著他拚命地卻擠不出和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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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臉。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自己早就揭起了頭紗。 嫁衣撕碎了一地,他如何待她,她最終也只能 如何無能為力地待這嫁衣。卻不知道,她們其實都 是同樣的無能為力,她也只不過是同樣無能為力地 待她狠。 「你還是來了。」 她說。穿起她自己的桃花衣裳,溫柔的靠近。 「要解決的事情,都已解決了嗎?」 然後她痛恨地與疲累不堪的公瑾接吻。彼此之 間毫不搭配的胭脂香氣重疊在一起,濃郁得像惡夢 一樣嘔心。她撐下去,無論如何也不會放他走,要 很自私地把這個負心的人佔為己據。策欲取荊州, 以瑜為中護軍,領江夏太守,從攻皖,拔之。得喬 公兩女,皆國色也。策自納大喬,瑜納小喬。她撕 開了周瑜和公瑾的皮,卻發現裡面夾帶著阿虎的氣 味。是他的衣服。她彷彿同時與三種氣味相愛,卻 逐漸在情熱之間難以分辨他們到底是哪一人,還是 她自己早已視作同一人。 他們之中第一個遇到阿喬的人應該是公瑾。 依稀記得是那次約會的時候,她留守江夏過了 整整一個炎夏,已有頗長時間沒有見過阿虎。只看 見回來的時候他臂上多了些虎紋刺青。那是代表找 到新的同伴。難得出來散心,有很多事情想要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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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茶樓外人聲鼎沸,有人賣藝舞劍,惹得看熱鬧 的路人圍了一圈。阿虎還沒喝完一杯茶,已是心不 在焉,探問道:「公瑾,有沒有看到?」 「你先看吧,我待會兒喝完茶付了帳,再下來 找你。」她最明白他急性子的脾氣,沉得住氣笑著。 「別喝太久吶。」 「難得一起喝茶就不可以慢慢享受啊你。」目 送阿虎下樓,公瑾輕聲一嘆埋怨。便在這個時候留 意到人群旁邊,隔街一角的少女。不知什麼緣故, 少女卑躬屈膝的跪在地上,低著頭動也不動。她本 來在猜想少女此刻所為何事,但愈想愈是無聊,倒 是心念一轉居然有了別的意思起來。他喝著熱茶, 猜想她到底長得什麼模樣,他故意喝得很慢,茶涼 了,便又倒另外一杯,想了好久才輕嚐一口,如是 者重覆幾次,只見阿虎還在旁邊看熱鬧看得像個小 孩津津有味。少女卻仍然動也不動。看了半天,公 瑾終於結帳下樓,先不找完全投入喝采沒有發現自 己的阿虎,走到少女面前。她不敢看他,彷彿恐怖, 卻又是溫暖。 公瑾蹲下身,抬起她許久沒有清洗的臉,他不 嫌髒,摸摸她的頭:「我認輸吶。」他溫柔笑著, 把身上所有錢都給了她。 後來,這個賣身葬姊的少女便有了名字叫阿 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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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喬很會跳舞。她死去的姊原來是個頗有名氣 的舞妓。茶樓上,待她狼吞虎嚥了好一會兒,嘔吐 過了,也哀傷過了,便有一盆冰涼的清水把她洗擦 乾淨。阿虎從來沒有見過如此動人的美貌,他縱聲 高歌,她跳舞附和,以及公瑾撫琴相伴。 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 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 阿虎知道自己是一見鍾情。然而,命中注定的 緣份已將他排除於外,因為第一個把阿喬從絕望之 中拯救的人是公瑾。從阿喬看著她的眼神便已知 道,她也同樣是一見鍾情,卻只不過錯誤地愛上了 公瑾而不是他自己。看著她們眼神交錯,歌舞互 隨,如果是公瑾的話,他唯有不介意。 可是,他看穿了阿喬,另一個她也同樣看穿了 他。那一首歌還沒有唱到最後,公瑾已經後悔。也 許她對情愛總是比較敏感,不應該遇見她,不應該 拯救她,更不應該把這個女人扯進只有她和阿虎的 漩渦之中。已然太遲,她僅憑一個眼神便知道阿虎 出賣了她的芳心,他對阿喬動了真情。如此危險的 女人她絕不可能大意失策,只不過她總是在想著阿 虎的心思,卻逐漸忘了去想自己的。 她已被勾引了吧。還是他情不自禁地勾引了 她。跟在阿虎與阿喬同行的身影之後,她倏是一 怔。那時候茶樓上就只有她一個,心裡想著什麼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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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一個知道。是他,或她,千絲萬縷的身份便 自此刻糾纏不清,至死方休。 數年之後,阿虎與公瑾終於在江東重遇。其時 袁術僭號,策以書責而絕之。曹操表策為討逆將 軍,封吳侯。他們彼此都沒有想過自己會輾轉流落 到千里之外與對方相見。相約在一個遍地枯葉的草 原見面,迎面對望還未看見對方的容顏,他們便已 急不及待翻身下馬,相擁而哭,而笑。得悉阿虎寄 人籬下蟄伏多年,終於找到機會脫離袁術起軍,陸 續於江東一帶招兵買馬,消息一傳,公瑾便是第一 個前來投靠的同伴。也其實阿虎心裡想到的第一個 人亦就是他。 雖然多年以來沒有聯絡,阿虎卻還是經常聽聞 到他的近況,除了頗受袁術賞識,也早已憑藉神機 妙算打過不少勝仗。此刻已獨自統領一軍的公瑾加 盟相助,且算令阿虎的陣營稍有聲勢,這一邊先向 他介紹眾多追隨其父而來的兩朝元老,公謹逐一拜 候,也接著向阿虎引薦其得力副官子敬,他們一邊 巡視一邊提起往事。他不作聲音,溫柔地在看著那 一張威風凜凜的臉。 他就知道,他們如今可以並肩而行。 其時,公瑾已成昂首七尺的美少年周瑜,他卻 留了鬍子,更顯魁梧健壯,活脫脫是個雄姿英發的 小霸王。問起近況,始悉阿虎數年以前已婚,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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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一女。談到孩子他居然比較興奮,女兒脾氣比較 像他,至於男孩,似乎溫文儒雅比較像公瑾。公瑾 心裡莫名其妙的一陣酸溜。策馬奔馳,他想著去找 樹林裡面最高的樹。只見她皺起眉頭:「太高了 吧。」這棵古樹少算也有數百年,樹幹甚粗,舉頭 不見樹頂。他卻老是性急,踩著公謹兩肩喊一聲: 「怕什麼。」說著,騎膊馬跳了上去,伸手回頭去 接她。像以往的日子一樣,他就是要上刀山,她也 欣然跟隨。她不知道阿虎這種既囂張也不自量力的 野心能否奪得天下,不過即使失敗了也無妨,失敗 了更好。他的強悍有她一個知道便足夠。他爬到樹 頂,公瑾心裡一慌,脫不去的少女稚氣衝口便喊: 「阿虎,等我。」 他想起,只有她一個會這樣叫他。霎時有了一 點迷惘。他卻又怪自己想得太多了,公瑾是公瑾, 周瑜是周瑜,從今以後,是令自己的後背有所託付 的周瑜。阿虎雙臂用力把他拉了上去。 雲端樹上豁然開朗,兩人放聲大叫,決定要商 量彼此的人生大計。瑜歸吳,策親迎,為治館舍, 贈賜莫與為比,授建威中郎將。瑜時年貳拾肆,吳 中皆呼為周郎。他說:「告訴你啊,我要親自培育 一隊所向披靡的戰士。他們每一個都勇猛善戰,僅 憑一人能擋千人,集結起來卻又靈活迅速,千人行 動有如一人。怎樣,酷不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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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不過別要把我編進部隊裡面。」 「怕被人欺負啊?」 「操你媽,我是獨一無二的懂不懂?」 「明明是個潔癖童子居然懂得說髒話吶——真 是不可貌相。過不多久,我們一起平定江東,你叫 我一聲霸王,我封你一個東吳大都督,揮軍北上, 逐鹿中原。你說得不錯,天下最強就是曹操,我第 一個要擊敗的就是曹操。」說到最後,阿虎問他意 見。他聳肩笑笑,乾咳兩聲便也模仿著阿虎豪邁笑 道:「過不多久,我們一起平定江東,然後——揮 軍北上,逐鹿中原。嘿,天下最強就是曹操,我第 一個要擊敗的就是曹操。」 「那我們是敵人吶?」阿虎聞言眉頭大皺。 只見公謹愣著。 「我的意思應該是聯手吧。」 「看不出我在開玩笑耶?」阿虎摟他肩膊,怪 笑不已:「你好認真喔,公謹。」 「狗不改吃屎。」他甩開阿虎的手,裝起臭臉 橫了一眼:「還是老樣子討厭。」 那時候,他們什麼都沒有,卻又擁有了一切。 他是孫策。又是他的阿虎。然後,他可以是他的周 瑜,她也可以是他的公瑾。 那是公瑾成為周瑜以前的事情。 她起初認為這個男人無論做什麼事情都非常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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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 她總是一如既往被其他滿手髒泥,兩行鼻涕也 總是抹不乾淨的孩子欺負。此刻,他們在樹底齷齪 地笑不攏嘴,想看一下憑她這個小東西到底是怎樣 撒尿。她被灌了很多溪水,又髒又澀,應該是滲了 他們的尿。忍著不尿幾個時辰,她被他們圍著剝光 了衣服,每人抽了數十鞭,然後合力用繩索吊上樹 幹。很多嘔心的蟲在她身上集結像要爬入內臟築起 巢穴,有風吹過,刮得鞭痕又冷又痛。 更要命的是,有個非常嘔心的男人只穿一件披 肩在旁邊的樹上看了她很久。只見他矯捷於眾樹之 間往返穿梭,姿勢卻實在難看。 然後他笑嘻嘻地吃著多汁清甜的生果,像頭野 獸看著她。 「我在等你叫一聲救命。」 「不叫。」 他便用果核擲他,每一次都剛好敲中頭殼。 「你真的不叫?」 「不叫。」 「要尿出來吶——尿尿啊。」 「閉嘴。」 他居然真的坐下來跟她糾纏,而且有著超乎她 預期的耐性,她要是熬一整天不尿,他似乎也可以 耗一整天等她。其實不過是互相交戰了數個眼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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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便熬不過去宣告失禁。她不敢低頭看,只 感覺到歇止不住的尿液沿著大腿間的肌膚又熱又濕 地流出,她紅著臉羞恥地將腦袋埋在一雙手臂裡, 忍不住尿,也得忍著哭。但是,她的手臂隨即被一 雙骯髒的大手提起來。他不知何時已躍到她的身 旁,披肩很大,居然能夠把她完全蓋住。有他的氣 味。骯髒的手從披肩裡面搜救出一顆滿是眼淚和鼻 涕還有點點尿臭的腦袋:「我認輸吶。」他不嫌髒, 溫柔地拍拍她的頭。 只見這個男人一下子便跳到樹下,也不顧自己 光著屁股一絲不掛,握起拳頭便打。策與瑜同年, 獨相友善,升堂拜母,有無通共。他似是毫不懼怕 以一敵眾,而且他很會打,很有辦法,這一邊抬起 腳便踢下體,另一邊朝屁股踹一兩腿,蹲下來又即 伸手掐人陰莖,也不管難看不難看,嘻皮笑臉用盡 缺德招數。其後,他們一起成為江東最強的組合。 不過那是他們長大以後的事情。 「還沒有長毛的小龜頭憑個屁在神氣?」 說罷,他抬頭望著她。 她甚至清楚看得見他毫不遮掩地勃起的陰莖。 她想追隨這個人。 「跳下來吧。」 「我怕。」 「怕什麼,有我抱住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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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稚氣的小臉蛋登時紅得像個少女。要不是遇 見他,她也難以想像一個明明是沒有穿衣服的人, 說話居然很可靠。他的裸體甚至令她可以安心付託 終生。她不想跳下去,她情願等他上來,可以的話, 她想一直怯懦的躲在他背後,然而又恨不得站在他 身旁,只有這樣才能看見他迷人的側臉。從那天開 始她就把自己撕開兩邊,有一邊留在樹上靜候,有 一邊卻甜蜜地呼喊。 「說話——算話,要——要抱住我。」 「死也抱住你啊。」 他大叫。 她是因為這句說話愛上了一個男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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足浴 張錦滿

足浴我一直沒光顧,我總覺得要按摩便按全 身,只按腳部怎及得上按全身那樣有效果。所以就 算家裡附近有店做足浴,我並沒理會,只認為它是 今天香港每區都有的眾多足浴店其中一間而已。 直到那天我突然發覺額頭發燒,全身軟弱,手 腳無力,要到家居附近的連鎖中醫診所去看與我有 點緣份的林醫師。他來自天津,在北京中醫學院畢 業,並且在北京大醫院行醫多年,經驗豐富,他總 是一按我的脈搏便明白我的情況,然後給我開方, 由他們替我煎藥,準備三天服用,我服過之後便沒 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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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黃昏我到公園活動了大半個鐘,回家洗過 澡後便去幫襯那間我時常會經過卻不會去光顧的足 浴店,並找到尚師父。「是樓上林醫師叫我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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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他屬於國家培養出來的學院派醫師,說話有根 有據合邏輯。他知道我是寫作人,有看鳳凰衛視, 對大陸情況熟悉,便會跟我多談幾句。我也趁機多 問他:「林醫師,我以前都是一覺便睡到天亮,但 近來間中會難入睡,而又會睡不熟,要起床去廁 所。」他笑說:「年紀大,機器壞,你現在才跟我 說初有這個現象,已經幸運。很多人長年有這個煩 惱。」 「就算我的情況不嚴重,也要你幫忙弄好它,」 我說。 「我可以開藥給你,不過我也要做一下腳底按 摩,會睡得好一點,」他說。 「如果我做按摩,我做全身,光做腳底,效果 會不夠好。」我說。 「我們的腳底按摩不是你想像的,我們的是足 療,是治病,不只是要舒緩肌肉那麼簡單,」他鄭 重的說,並且遞給我一單張,就是診所另一層樓的 那間新開的足浴店。他續說:「那間店是我們的姊 妹店,技師都是學過人體反射區位置,我介紹你找 那位尚師父,他跟我同在一家醫院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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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我一見他便跟他拉關係。「老林,對人好, 跟他交往二十多年都這樣。」他放下盤開了藥的 水,然後叫我把腳放進去。藥水是用膠袋承著的, 而那個盤也是符合腳型而塑造出來的,想是全中國 足浴店都用這個盤,看來足浴、足療在中國是個大 行業。 「對呀!足療很有歷史,黃帝內經都有記載, 到一九九一年,『中國足部反射區健康法研究會』 在北京正式成立,這門醫術便重新復興,現在已證 明效果比吃藥還好呀!」他說。 「現在全中國都有幾十萬家足浴店,很多都是 混水摸魚吧!中國也沒可能一下子訓練幾百萬人懂 得人體的反射區。」我說。 「不懂沒所謂,因為不懂、就算亂按,也不會 有副作用,現在一般足浴店做腳底按摩的,已不會 說在為客人治病,他們為客人鬆馳一下肌肉也好 呀!」尚師父如此一說,我反而對他有信心,也對 足療有信心。 「腳底有齊刺激身體各種器官的穴道,對準穴 道來按,會對該個器官有幫助。」他還逐一指示給 我看刺激前列線那個穴道的位置,並且對我說:「你 平時都可以自己按,可以在看電視時,左腳替右腳 按,右腳替左腳按。」尚師父有這種宣揚醫學知識 的心,而不為了求財,他肯定可以成為我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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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師父說他有個女兒,十二年前他從安徽先來 香港,做過雜工、地盤工人、跟車工人,幹活了五 年,才申請到妻女來香港團聚。那時候,香港足洗 浴店開始興起,他終有機會做回自己專業,而她老 婆也跟著他做這一行,不過在不同的店。他在跑馬 地工作,而老婆則在旺角。他們有固定收入,女兒 在大陸讀過小學,來到香港便接著上中學,「我們 沒在意,她在大陸沒學過甚麼英文,直接上中學反 而累事。我們工作忙,也沒有時間瞭解她的功課。」 他說。「學校應該有為新移民輔導吧?」我說。 「有是有輔導,不過根底不好,老師也沒有特 別照顧她,而她不讀得開心順利,亦不敢對人說。」 他說。 「現在已唸到幾年級?」我問。 「好像是中四吧。我也不太清楚,我見她一天 到晚躲在房間裡對著電腦,也不知道她是學習還是 甚麼的。我其實攪不懂香港學校的上課時間和假 期。有時我以為她去了上課,怎知是放假,她與同 學去 360 玩,我以為我們兩公婆放假,想與她上山 頂,怎知她卻說到同學家一起溫習,帶個背囊裡面 放了水壺、食物。」老尚不但向我描述他的女兒, 還從袋中拿出銀包,拿出他兩夫妻與女兒的兩張合 照給我看。 那張在大陸拍的照片,尚師父的女兒像是張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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謀電影《山楂樹之戀》的女角,如未污染、沒裝飾 過的鮮花。對比之下,才不過四、五年,在香港拍 攝的該張家庭合照,那個年青女孩已浸淫在城市的 惡劣氛圍裡,跟香港時下前路不明的青少年完全沒 兩樣。 我差不多每兩個星期便找尚師父替我按腳一 次,每次都會問他女兒一句。兩個月過去,有天晚 上我從澳門公幹回來,洗過澡之後,便去找尚師父 替我按摩。我突然發覺他的堅強容顏隱約透露悲 情,整個人像松柏園裡沙土上少有一條折斷了的樹 枝。我趕忙關心問他:「最近沒有事情吧!」 「謝謝關心,」他答道:「近來有點煩,神不 守舍,學校打電話來,說他女兒 Julie 時常缺課, 問我發生甚麼事。我說,她每天都有上學,怎麼沒 有到學校呢?那天晚上她很晚才回家,她說在外面 吃了回來,我馬上問她到了那裡去,她說在學校補 習,之後,跟同學在外面吃過飯才回來。我說學校 打電話給我,告訴我『妳沒有上課』。她聽到後, 臉色大變。我追問之下,她才肯承認她近一個月她 一個同學時常帶她去吃去喝去唱歌去海洋公園。我 問她那有錢。她說是同學請她。」 「那些同學是男還是女?」我問。 「她說有男有女。」 「我就追問,為甚麼人家對妳這麼好,每次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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妳出去玩都替妳付賬?」老尚說。「她怎麼回答?」 我問。 「她說她也知道欠人家好多,感覺不好意思, 要自己賺錢,回請人家又吃又喝。」 我馬上問:「她怎樣去賺錢?」 「我也不曉得她怎去賺。」老尚說時臉色顯現 絕望:「班主任前兩天又給我電話,問我 Julie 是 否要退學?」 「昨天我打她的手提電話,她說她要去賺錢。」 老尚邊替我按前列線穴道位置,邊問我,但他越說 越心急,按我的力道也大到叫我受不住。我低聲叫 了出來,他說:「有點痛才是好,表示我按到正確 位置,刺激準確。」 「那麼 Julie 晚上在家有做功課嗎?」我問。 「她整晚躲在房間打電腦,我也不知道她是否 在學習。」老尚說。 「你太太有跟她詳細談過話嗎?」我問。 「她跟媽媽談話,語氣更不好,毫不尊重。 她媽媽已經對她完全失望,差不多要跟她脫離關 係。」老尚說。 「那你們打算怎樣?」我問。 「只希望查出過水落石出,想知道是不是我們 倆老做錯了甚麼,我們只想有個真相,這樣就算我 們沒有女兒也不打緊。」老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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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 Julie 的事件,我想在香港很普遍,這二十 年來不知發生多少宗。我好言安慰老尚。「你們沒 有做錯,你們已經比很多父母做得更多、犧牲得更 多,而女兒不孝、學壞,是大環境造成。共產黨獨 裁統治國家,人民要出外謀生,你們一家三口要被 逼來到語言、文化、生活習慣不同、而且物價很高 的香港生活,女兒思想和行為發生大變,根源是大 陸生活大環境不好,逼人民到外面闖。你們的責任 不大,你跟老婆不要自責。」我安慰他說。 老尚是讀書人,他對中國共產黨統治的國家心 知肚明,而他也知道我對國內情況有認識,瞭解我 說話並非空言安慰,而是說出事情的核心,所以他 也順氣。

翌日,我收到老尚的電話,要我幫忙查她的女 兒,想知道她每天離家去做甚麼。我在電話裡問了 他女兒的資料,並請他把 Julie 一張近照交給我。 之後,我約了尖沙嘴差館一位朋友出來飲茶,告知 他 Julie 的事,請教他如何尋找 Julie。他用電話 翻拍了 Julie 的照片,說會交帶手足留意 Julie。 我問他警方有否監視現時香港流行的召妓網 站,「當然有,還用說。」他堅決的說:「不單只 長期有專人監察,還會放蛇、做紀錄,並且分析掌 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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握的資料。」 飲完茶,我回到事務所,便收到他的電話,他 提議我上一個網站,說要高薪急找一個安徽熱情女 郎來招呼台灣電子老闆,要貼身陪他三天,目的要 他簽一張訂單,如果客人最終就範,做成一宗買 賣,可以給她至少十多萬元酬金。 我立即通知助手,而她速向線人和同業打聽, 結合各方資料之後,當晚我們便研究怎樣在該個援 交女常上的網站尋找 Julie。 我們化作五個人來徵友,條件都是 Julie 符合 的。 一天不到,我們便收到十多條回覆。經過幾次 來回問答之後,便發現大半是混吉的,但卻有兩、 三個是與 Julie 相似的。我們總結過之後,鎖定該 三人,再試探問她們 Julie 老家屯溪附近、世界著 名的風景點,只有回答我們的線人 Charlie 那一個 講得出西遞村,那裡保存明清民居,有馬頭牆、小 青瓦,具文化內涵,屬於中國甚至世界古民居建築 的寶庫。我叫 Charlie 要她取相片,她不答應,再 追問她,她竟然關機。 我立即召 Charlie 速來事務所,研究 Charlie 做錯了甚麼,把我們正要找的 Julie 嚇走。後來我 仔細該網站其他人的說話,才知道那裡的男網友索 取女方的相片,習慣要求對方露胸,至少大半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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球。我因此懷疑 Charlie 要看女方的露胸相片,而 把她嚇跑。 我們逼於無奈,惟有出去吃飯,再商量下一步 行動。當晚回到家裡,看了電視新聞,便洗澡上床 睡覺,卻收到 Charlie 電話,說收到對方的照片, 而他已傳了到我的電腦。我立即開電腦來看,見裸 露了大半個乳房,卻反而看不清楚她的臉孔。這 反而為難我們,我立即跟 Charlie 說,我們要找的 是 Julie,而不是肯露胸的熱女郎。他馬上回覆對 方說,要的是她的平日生活照,最重要是臉孔清 楚,怎知對方回覆說我們混吉,埋怨我們麻 Q 煩。 Charlie 馬上認錯,還說事成會加碼獎勵,到差不 多深夜三時,才收到對方傳來剛剛用手機自拍的照 片。不用向尚師父求證,我已認出她便是我們要找 的 Julie,雖然她已不再是張藝謀電影《山楂樹之 戀》的女演員周冬雨,而變得像香港 2010 年的熱 爆模特兒周秀娜。 一個月之後,Julie 成了我的事務所裡一位見 習資料研究員,而她的父母尚師父、尚師母在我事 務所隔壁的單位開設足療館,成為我的一個項目投 資。(完) 〈上海街私家偵探社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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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兩大短篇小說獎 窺看世界文壇現況 崑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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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 一 是 Sunday Times EFG Private Bank Short Story Award, 這 相 短 篇 小 說 大 獎, 獎 金 高 達 三 萬 英 鎊。 結 果, 由 美 國 作 家 Anthony Doerr 獲得冠軍。 近 年 來, 美 國 文 壇 人 才 凋 零,稍具大將之風都難得一 見。 不 少 文 學 猛 將 紛 紛 離 世,隨時出現廖化作先鋒的 現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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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國際上有兩個文學獎,是引起大眾的關注 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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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Anthony Doerr 也有來頭的。他獲獎無數(詳 見下文),這一次,連 Booker Prize 得主 Hilary Mantel 也 要 被 推 下 來, 他 的 獲 獎 作 品 是 "The Deep", 故事背景是美國經濟不景年代的底德律城。 這獎項的評審也頗有名氣,如 A.S. Byatt 及其 Will Self。 得獎原因?評審的評語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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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 is the shimmering space between the two planes of reality and memory that Doerr captures with immense sensi vity. He is adept at evoking a variety of places and different mes in history, conjuring sharp settings in which the fragility of his characters is played out. The diversity of backgrounds underscores his poetic skill at illustrating his themes o emotional distancing and the resilience of hope. While he displays a rare imagination in the handling of his subjects, he maintains a beautiful and quiet grace in his precise, spare style, providing a harmonious resonance to all of the stories.” (大意:作者在現實與記憶之間,利用空間帶出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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限的感性……不同的背景之下,突顯出人間距離感 與固執的希望,都具有詩意……一個唯美,和諧的 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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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久 之 前, 他 已 把二萬美元的美國 最 佳 小 說 獎(Story Prize) 落 袋, 代 表 作 是 "Memory Wall", 好 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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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tory Prize 總部在新澤西州,2004 年開始頒 發大奬,今年首次有華裔作家入選,值得一提也。 三個入圍作品是由 85 個在 2010 年出版的作品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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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 此 個 書 獎, 其 中一位相當出名的華 裔女作家李翊雲 (Yiyun Li)也入圍三甲,她是 加州大學戴維斯分校 英文系教授,入選的作 品是短篇小說集《黃金 男孩,翡翠女孩》 (Gold Boy,Emerald Girl),共 收錄了 9 個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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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由評審委員會選出。第三位入圍的作家是 Suzanne Rivecca,代表作是《Death Is Not A Optio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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獲獎名單: O. Henry Awards (三次);Pushcart Prizes(兩次), 其他包括: 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 The Anchor Book of New American Short Stories, The Scribner Anthology of Contemporary Fiction. 還 不 止 此, the Rome Prize from the American Academy of Arts and Letters, the New York Public Library’s Young Lions Fiction Award, a Guggenheim Fellowship, an NEA Fellowship, and the National Magazine Award for Fiction.

第 二 個 受 人 關 注 的 文 學 獎 是 十 萬 英 鎊 的 Impac Dublin award。入圍名單已公布,爆大冷, 美國的 Philip Roth (這位老作家,近年來總是落 選居多。)與南非的 JM Coetzee( 大家還記得他的 “恥”這部作品嗎? ) 均被淘汰出局。 入圍者不少是新秀。初選名單共147位作 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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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大部份是要由圖書館推薦的。 去年獲獎者是黎巴嫩作家 Rawi Hage。過去獲 獎作家包括《我的名字是紅》的作者帕穆克(Orhan Pamuk) 與 《 一 個 島 嶼 的 可 能 性 》 的 Michel Houellebecq。 入圍名單如下: The Brief Wondrous Life of Oscar Wao by Junot Día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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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avel by Jean Echenoz The Reluctant Fundamentalist by Mohsin Hamid The Archivist's Story by Travis Holland The Burnt-Out Town of Miracles by Roy Jacobsen The Indian Clerk by David Leavitt Animal's People by Indra Sin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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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an Gone Down by Michael Tho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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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接講買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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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書室 九龍旺角西洋菜南街 68 號 7 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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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風 第十九期 ( 電子版創刊號 ) 主編:崑南 封面:Snowheart 插畫:Snowheart 製作: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 http://www.hklit.com hklitadmin@gmail.com 出版: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 版次:二零一一年四月版 定價:港元 $20 元 香港本土文學大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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