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佩君︰〈貼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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貼紙

每年的年三十,家裡都有個不變的傳統,就是會貼揮春。在貼上揮春之前, 總會把舊的撕掉。從前慣常使用雙面膠紙來黏貼,後來留下斑駁而難以去掉的痕 跡,才輾轉用上其他不輕易留下痕跡的黏貼物。不過那殘餘的膠紙仍舊摳不掉, 甚至因為過分用力使牆壁剝落了一小塊。 「用新的蓋上去就好」於是我將新的揮春覆蓋在原本坑洼不平的地方。 這總是使我想到那附於貨品上可惡的貼紙,實在想不明白那張貼紙有何用意, 不是價錢的標籤就是商標,但明明外包裝已經有這些資訊。我覺得這些貼紙異常 礙眼,總是嘗試把它撕得乾乾淨淨,但往往事與願違,即使整塊可以完整被撕掉, 也留下可怕的黏力,致使表面粗糙不堪。 想起小時候,對於貼紙卻有種嚮往之情。老師喜歡在課業或默書簿面留下廉 價而珍貴的貼紙。它的確是廉價的,並不是說它的價值,而是同學收到的都是千 篇一律、大同小異的貼紙,她把它給了我,又給了他和她。雖然貼紙不是什麼獨 一無二的東西,但它象徵了默書的滿分和課業的高分,是付出努力後小小的憑證。 對於小時候的我而言,貼紙也是一樁交易。那時喜歡收集貼紙,也會和朋友 彼此交換,藉此換來更心愛的貼紙。用幾個米奇貼紙換來公主貼紙,是微小而簡 單的滿足。那時候,對金錢沒有什麼概念,零花錢也是家裡給的,每天一個厚身 硬幣,彷彿擁有全世界。這可說是第一次體會到交換的概念,不過也不是完全等 價的,也試過換回來一堆重複的貼紙。對於這些普通而獨特的貼紙,我都珍而重 之的收藏著。即使後來寫賀卡需要用到,也只會買新的貼紙,捨不得用上它們。 年歲漸長,所遇到的貼紙都僅限於片刻逗留。大部分都不是從前那種精美模 樣,只是白茫茫的雪地有著些許足印。這些年來考過大大小小的考試,貼上過各 式各樣相同的貼紙,都是印上我的名字,或是考生的編號。貼紙彷彿成為個人名 片,沒有這張貼紙,就不會知道我是誰,即使有了這張貼紙,也不一定會知道我 是誰。說到考試,當然也有一種貼紙,貼了就不會撕,恨不得牢牢貼緊,生怕它 損毀絲毫,那就是考試的條碼貼紙。不過交過卷後,什麼貼紙也早就拋諸腦後, 一切都是浮雲。


回憶過往,有些人給我留下了貼紙,又狠狠撕掉。有時候,我也是貼紙的本 身,被撕得七零八落。有時候,別人才是那張貼紙,被我毫不猶豫的撕下來,可 幸的是可以了無痕跡,可恨的是那殘留的黏力往往提醒我:這個位置,曾經有過 一張貼紙。 因和緣的交會,造成不少人事變遷,許多人會悄然走遠,不辭而別,別說沒 能好好正式作個告別,甚至連個緩衝的時間都沒有。這個時候,我習慣了漸漸把 這個人留下的一切都撕掉。但撕掉的過程,彷彿把我的皮肉都撕下來,痛徹心扉, 卻也是一種痛快的哀艷。別人把我撕下來的時候,可能只有一陣瘙癢。痛和癢哪 種更難受其實也說不清楚,最好當然是可以做到不痛不癢。 撕掉的過程中,難免要處置春秋的遺物。執拾這些東西時,過去的回憶蔓延 不止,浮現於眼前。把回憶翻開是為了忘卻而重新拾起的過程,真正的遺忘正正 就是記得,可以大張旗鼓、若無其事的記起,但這個境界還是需要練習,而這個 練習的作業是時間。記得有次執拾到一張貼紙相,就好像蝴蝶標本框在玻璃櫥窗 裡,保存了瞬間的永恆,也不知道到底被看的難受,還是看的更難受。看的感到 物是人非,被看的沒有想過它永恆的生命竟是如此短暫。 總祈望我給予過的貼紙可以蛻變成他人身上的紋身,即使變淡、變青,但終 究成為身上不可割捨的部分。不過,處於紋身都能被洗掉的年代,更何況是可以 隨意撕下的貼紙。 一年又過去了,牆壁上的紙已經皺了,我小心翼翼的把它撕下來,又在原來 的位置蓋上嶄新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