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關於父親
(1) 二月十八日,差不多到新年的時間,父親進了醫院,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出現空缺。
許多人說男生們總希望成爲父親一般的人。對於小時候的我來説,父親印象比較模糊,可 能是因爲那時他很忙,相處的時間不多。兒時父親的片段,包括容貌、聲音,已經記不清 楚,對那時的我而言,他只是一個表意的符號。但懂事以後,與父親相處多了也認識深 了。慢慢的,父親的形象建構了我的身份。
於是我便想透過父親的故事,找到自己空缺的部分。
(2) 有段時期父親很喜歡煮飯,然後每天給我盛好,好讓我第二天能夠帶回學校吃。對於我這 個依然吃着由父母所煮出來的飯的小孩而言,微波爐中拿出來的飯,中間包裹的,不是冰 冷的煙。相反,是溫熱而濕潤的蒸氣。
想起以往中學帶飯,總是脫離不了那孤獨的色彩。那時中四,整班只有我一個人會帶飯。 每當朋友離開課室後,我就會獨自把報紙鋪在檯上,然後慢條斯理地把飯壺中的飯菜鋪出 來。這時候整個檯面都是我的午餐,看起來有吃法國大餐的雅調,可惜的是整個過程亦只 會有我。後來實在受不了不能說話的無聊,就跟父母抗議了好一段日子。母親是一個非常 「孤寒」的人,為了省錢而帶飯就是她的主意,這個絕對會增加家計的要求直接挑戰了她 的底線。後來也是父親在他的錢中撥了一筆給我,才算中止了我和母親的拉鋸。
後來因為課業繁忙,結果不止帶起了一餐,甚至帶起了兩餐飯。每天的生活總是忙得天昏 地暗。父親會用短信問我:「吃還是留?」,我也會短短的回應:「留兩盒」。每天回到 家後,父母早早就睡着了。而我則只會把空掉的飯盒拿出來,就回到被窩中睡覺。第二天 早上,空掉的飯盒會洗好,新的飯盒又會安靜地放在雪櫃裡。很多時,太多事情要忙,結 果那週就一天都沒有回家吃飯,只是吃着由家帶來的飯。
就在那時開始,我發現了另一個帶飯的理由:父親煮給我的飯菜,總會比我的朋友所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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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得豐富,總來得均衡。雖然每次只是吃着昨晚剩下來的餸,但常常都可以吃到豐盛的菜 式。比如說會吃到雞髀,甚至有時會吃到牛排。雖然有時只有三色椒釀魚肉,但已經可以 令吃杯麵的朋友驚嘆。我以往有吃得這麼好嗎?我開始回想我在中學時的午餐,但深深地 植入大腦皮層的,只有一次吃咸蝦豬肉的經歷。還是因為那次的氣味太濃,濃到殘留在課 室的牆,我才記起那次的菜式。所以是因為以往的菜式毫無驚喜嗎?我一直地回想,一直 地用眼前的蝦仁炒蛋作對比。
(3) 即使進了大學,我依然會帶飯吃。大學帶飯的人不算太多,但總會有一些人帶到飯堂以外 的地方吃。這群人幾乎沒有共通點,或者是有,只是深深的隱藏着。我有段時間在猜想, 或許他們都是孤獨的一群。但當我發現不少帶飯的人也會三五成群地吃飯,甚至交換彼此 的飯菜時,我便會想:我們就像遊走在星球間的彗星般,宇宙中的漫遊者。
我想起了父親,他也是家裡的漫遊者,總愛自己一個人承擔孤獨。他喜歡躲起來抽菸。有 次我急著上厠所,於是門也沒敲便衝了進去,居然發現父親坐在馬桶上一個人抽著菸,煙 圈一圈一圈的往上升,像救生圈,煙灰像塵埃一般的掉落,門縫的光線打在父親的面上, 好像長矛折射的一道影子。我問父親,爲什麽自己一個抽菸。父親說他認識的人不多,年 輕時一起抽菸的朋友早在工作後沒有什麽聯絡,而公司的人又不愛抽菸,在朋友陪伴下抽 菸,這樣來説只是一種社交的手段。
他的身體不好,常常生病,但菸讓他暫時忘掉身體的痛楚。
我想明白父親的感受,於是問他借了一口菸來抽。點了火,那是一種辛辣的味道,一開始 嗆得要命,像肺和喉嚨中有一條火龍要爬出來,但當這些煙霧散去時,剩下的卻是一道很 純粹的菸草味道。父親提醒我這會上癮,於是我馬上便還給了父親。事實上我挺喜歡菸的 味道。父親說他年輕時特別喜歡抽純菸,只是許多人也不喜歡那道辛口的味道,還有殘留 半天的餘韻。結婚以後,他便開始抽各種的薄荷菸,比如說清怡萬事發,主要是味道不强 烈,吃一顆薄荷糖、洗手、噴古龍水,這味道很快便會散去。
自此,我總是幫父親掩蓋抽菸的事,甚至晚上幫他到樓下買菸,這對我們來説是一個共同 的秘密,我和他就像是共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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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我很好奇父親和母親是怎樣認識的,父親是一個靦腆的人,不太懂得如何打開話匣子,更 難説追求女生了。於是我問了母親,才知當年父親到廣州旅遊,母親剛好在附近的工廠工 作,周末出來散步。那時候父親迷路了,向路過的母親問路,所以他們這樣認識了。回到 香港以後,那時還沒有手提電話,只能用那些家用電話「煲電話粥」,每次便是聊上兩三 個小時,每月也要交一千多的電話費。
在這段時間,我養成了一個小習慣:在深夜裡聽電台。打開收音機,凌晨一兩點便會有一 些舊的粵語或國語流行曲,而且是我父親年代的,像回到過去的那段時光。電台節目裡其 中一首歌是黎明詩的《敢愛敢恨》,改編自中山美穗的《世界中の誰よりきっと》。副歌 的最後一句「熱愛今後懶得改~Baby」,聽說父親的年代,愛人說話比較直接,不像我們 這代人忸忸怩怩的,Baby、Honey、Darling 這些話,他們說出來的時候臉不紅,氣不喘, 我也實在佩服得很。我分不清楚到底是我詞窮,還是說不出口而已,聽起來像是異國的語 言。
於是我打了個電話給醫院裡的父親:
「爸,你有沒有說過這句?」 「那時候,我是這樣哄你母親的。」他說。
三天後,父親便出了院,回到平常的生活。
(5) 家族的事跡是一種口耳相傳的故事。當這些故事開枝散葉的時候,建構了家族的歷史。只 是這種歷史通常只是成爲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一段時間之後,這些内容便會失去真實 性,因此更應該好好保存這些故事。許多時候這種寫作的最終目的,是通過書寫家族去尋 找自身的價值,所以駱以軍才會說,這是一種「關於『我』這一切相關字源最初的那個空 缺。」
我好像,找到自己缺失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