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兒時與父弈棋〉
踏進十二月,陽台上的石斛蘭,已經到了凋落的初期,連影子也淡了起來, 如同塵封在櫃子頂端裡父親遺留下來的一副中國象棋,遺失在記憶中悸動的深深 深處,記憶像是倒在掌中的水,無論攤開還是緊握,終究還是會從指縫中一滴滴 流淌,卻不會流盡。
印象中的父親,總是一個高大的身影。走近知命之年,老來得二子,兄長比 我年長三歲,然而父親總是精神爽利,頭髮已略花白而眼角無一絲皺紋,外人從 來也看不出他有多大歲數。天熱時他總是內穿一件白色 T 恤,外套一件淺綠色
漁夫背心,冬寒時只在外再略加一件薄衣,簡簡單單,不識他的人看其一臉清秀, 而眉宇間總帶著一股凜然之色,恐怕以為他是個不世出的畫家詩人之類,或談笑 風生的風流人物。事實上,父親學歷僅達小學程度,卻醉心書法,寫得一手好字, 尤愛臨柳公權字帖,閒時喜獨自躲在房間抄詩詞,他說於書法詩詞義理一竅不通, 一概不懂,只喜歡那種揮灑筆墨的感覺,生性沉默寡言,不善交際,幾乎和我兄 弟倆沒什麼溝通交流──除了下棋之時。
記憶中的父親身影總是跟下象棋的影像重疊,還有他那親手製作的木棋盤, 歷歷在目。父親說:「摺紙式的棋盤,充其量只是一張棋紙,是外行人的玩法, 用木棋盤,才是內行。」於是,他不知從哪找來一塊大木板,打磨好,用上箱頭 筆,一筆一劃,譜上九宮河界,噴上光油,真造了一張棋盤出來。「九十個交叉 點,三十二枚棋子,構建成一個世界,濃縮成一個人生。」他說。
第一次相遇象棋,大概在幼稚園的時候,那天是悶得發荒的梅雨天,閒著無 聊,冷不防父親問了句:「兒子,你知道什麼是象棋嗎?」我直搖了搖頭,別說 象棋,那時的我甚至乎連棋子的概念也沒有,我依稀記得被差派到樓下跑腿,在 梅雨中,一個小毛孩打著兒歌輕慢的拍子,水鞋一顛一顛地踩著地上的水窪,正 愉快地買象棋去。買回來後,父親興高采烈的教授我象棋玩法,可惜規則過於深 懊和無聊,我倒頭便迷糊地睡著了,直睡到晚餐的時間,那天的印象只有下樓與 雨共舞,何曾有過象棋呢?
真的學起象棋來,我很清晰地記起是在小學二年級的星期日下午,那時無線 電視會播放賽馬直擊,亞視則放映電影,大概是電影不好看吧,在家裡直悶得發
慌,大概父親亦覺無事可做,竟又提議教我下起棋來:「象棋有紅黑兩方,各執 十六子。不管誰在下,誰就是大將軍,誰就指揮掌控這十六個子,不管你是衝鋒 陷陣,還是邊守邊攻,只要能將殺對方主帥,誰就贏了。下面,我來講一下規則: 馬走日,象走田,炮隔打子,車行一線……你不要小看這規則,三刻可學會,但 會佈陣走子,可是一輩子功夫。」
父親說記熟了規則就當我羸,我嘿嘿地傻笑,心想這不是太難吧?我一邊下 錯,父親一邊改過,好不容易勉強記牢了規則,戰局即一觸即發,父親竟毫不留 手,狠狠地屠宰我,即使他讓子讓掉半壁江山,放空半邊戰陣,我仍輸得一塌糊 塗。 「每次都是你羸,會好玩嗎?」我氣得已經扔棋罷手。 「勝負有那麼重要嗎? 而且你還年輕,總有一天你會勝過爸爸的。」父親說。那時年紀小,心想下棋博 弈不過是一場遊戲,遊戲自然以爭勝為先,難不成輸棋才見樂趣嗎?
時光一晃,已經是小學四、五年級,那時的我沉迷於打電子遊戲機,每日機 不離手,父親總是打罵我: 「再打下去會壞了眼睛!」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 我卻仍然一如既往,繼續埋首在手上小小的電子世界裡。父親的打罵,不是一般 的打罵,而是當年流行的「籐條炆豬肉」,籐條堅韌幼長,彈性極佳,父親總是 狠狠地抽打在我們兄弟倆手腳肩背上,留下一道道熱辣辣的痛痕,只傷皮肉,不 傷筋骨,很適合體罰,是孩子的夢魘。
現在回想起我兄弟倆的處事風格不同,原來在受籐條捱打一事上已見端倪, 我性格較深沉鬱靜,固執倔強,哪怕父母揮汗如雨,如八臂金剛將籐條使得風雨 不透,打在我瘠小的身上發出一連串「卜卜」悶聲,也只噙著淚水,咬緊牙關, 死憋著一口氣,絕不叫痛,不作一聲,待父母打得心軟停下手來,始崩天裂地地 把心中的酸鬱盡情抒發出來,嚎啕大哭不止,現在數起來,應該也打斷過七八條 籐條;至於比我年長三歲的兄長,機靈多謀,往往在第一道籐影揮將下來之際, 就先道歉認錯,繼而承諾改過,不會再犯,待挺過眼前籐禍之急,其後再伺機父 母外出,偷偷把籐條扔落街外,至下次再犯時,父母東找西尋也摸不出一條籐條 來,可謂「人細鬼大」。
熱衷於打電子遊戲機的那幾年,最苦惱莫過於是電池的壽命短促,神忽飛逝, 對於小孩子來說,一星期的零用錢不過幾塊,應付不了電池開銷,靈敏的父親看 準這一弱點,竟提出「對弈獎金」的條件,說來慚愧,為了五斗米,我決定折腰
下棋,用心鑽研起棋道來。
每天總要和父親對上幾局,看看自己有沒有進步;上學小息也死纏懂下棋的 同學對弈幾分鐘,至鐘聲響起才急急走向洗手間解決;放學則急不及待衝到附近 的書店打書釘,隨手翻過古棋譜《橘中秘》和《梅花譜》;細心默記過諸象棋大 師的論著;研究過象棋各種開局、中局、殘局;崇拜過當年的香港棋王趙汝權, 他曾殺敗中國棋王──「羊城少帥」呂欽……那時每天都沉溺在象棋方圓之間, 沙場凱旋的世界中,和真實世界似乎視網膜剝落那樣朦朧,下棋下得不亦樂乎, 竟漸漸把上學讀書、電視卡通、遊戲機電池……全部拋諸腦後。
父親說:「開局打基礎,中局是關鍵,殘局見功夫。」又總是言弈棋妙用無 窮,對人生有所資鑑,教我的第一步棋路為「仙人指路」 ,兵三進一,為挺兵局, 先開馬前兵,謀略上意在投石問路,探聽虛實;更大意義是後輩棋手向前輩致敬, 示意不吝賜教的虛著。「下棋如見人,先要打招呼。此著不失禮數而彈性極大, 可因應後手下子棋路,佈成各類陣勢應對,後發先至。」父親一生為人篤守正道, 常說「棋如其人」 ,主張力守帥將所持之中線,不得過尤,不得不及,頂天立地, 作中流砥柱;楚河漢界前的巡河線為兩軍短兵的前沿、五兵所站之兵林線,為士 象護帥屏障的觸及點,兩者均為攻守爭奪的要道,必須嚴密防守,鞏固根基,始 可言進攻殺敵,奉行象棋正統王道,以上象護兵、直車正馬開局,善於佔制要點 險據,正是「士象守疆樂心田,直車正馬大道開」。
兄長性情較剛烈,擅於猛烈暴攻,愛好以順手炮開局,將側炮平移至宮中, 以攻擊起手,即使執黑子作後手,對方先以順手炮開局,他亦不作防禦,以列手 炮還擊,即雙方均側炮平移至宮中對峙,奉行以殺止殺,走直車士角炮,集中一 翼火力,急速行軍,傾翼強攻,深入對手陣地,正是「當頭一炮驚將才,屍橫遍 野峰煙起」。
我的棋路界乎於父兄之間:中炮屏風馬,兩馬護中卒,以柔克剛,穩守反擊。 尤愛用馬,馬走「日」字,為三強子車馬炮中行軍速度最慢者,但其優點卻是三 強子中控制局部面積最大者,在開局、中局階段,因盤面棋子眾多,易犯蹩馬腳 之毛病,機動性不足,故多起手作防守之盾,如屏風馬、盤頭馬、窩心馬、象頭 馬,固本培元。隨著戰火蔓延,步入殘局階段,盤面子少,連環馬達達的馬蹄, 長驅直進,深入腹地,作犄角之勢,遙遙呼應,進退自如,攻守一備,正是「鐵
蹄踏帳帥膽寒,一馬踏平萬河山」。
摸索出屬於自己的棋路,已經是習棋幾年之後的事,在習棋之初,有幾件小 事總是難以忘懷。
第一,父親在多盤指導棋中告誡我,下棋切忌感情用事,該棄子兌子時,當 棄子兌子,不能心懷保存全軍之念,抱婦仁之仁,因小失大,危害全盤;告誡兄 長:壯士斷臂,損己傷人,可免則免,切忌孤軍深入,走子趕盡殺絕,當留對方 一條後路,等於留自己一步後著。「人生如棋,高者能看出五步七步甚至十幾步 棋,低者只能看兩三步。高手顧大局,謀大勢,不以一子一地為重,以最終贏棋 為目標;低手則寸土必爭,結果辛辛苦苦地屢犯錯誤,以失敗告終。」父親言棋, 微言大義。
第二,父親總是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手下留情才是對對手最大 的侮辱。」平常與他對弈,毫不留手,打得我毫無招架之力,往來勝負比數,我 均輸九勝一,然而這難得的一場勝利,我總結經驗下來,往往都帶著一點時機, 每當電池壽命將盡之際,或我急需零用購買諸般糖果零食之類,父親總是突然老 貓燒鬚,走壞子劣著,然後嘆一聲:「罷了!碰子走子,舉手不回大丈夫,輸便 輸吧。」一子錯,滿盤皆落索,我自然把握機會,縫隙而進,一舉功成,「對弈 獎金」往往是如此名目憑空而來。
第三,兩名棋手對弈,父親總是說:「觀棋不語真君子。」不准旁人擾局, 指手劃腳,輕言勝負,強調一盤棋局須到尾,不得封盤接戰。但事情總有特例, 當吃飯時間一至,在廚房裡頭的母親,吊著嗓子直喊: 「收棋停戰!幫忙開飯!」 父親總是第一個罷手停戰,一邊執拾象棋,一邊清掃飯桌,說: 「媽媽一但發怒, 比起千軍萬馬來得恐怖,那才是真正的軍勢!」這是父親難得可愛的一面。
然而,好景不常,與父親下棋的時光僅維持了一兩年,約莫在中學一二年級 那時便告中斷。那時臨近新年,五十多歲的父親獨自回鄉下為老家大掃除,擔梯 子欲抹拭直嵌式天花吊扇時,失足滑腳,臉朝天摔,腦袋「碰」一聲落在地上, 便瞬間昏死過去,到張開眼來,已過了一夜光景,迷糊間倒在地上,竟爬不起身 來,但這一動卻是觸到傷處,痛入骨髓,唯有勉強匐匍而行,撥號報警。事後, 醫生說壓傷瘠椎,下半身行動不便,往後需靠輪椅代步。
這一摔,是把原本平凡幸福的家庭摔往地底深處去了,摔到悲劇的序幕。原 本僅靠父親一人辛勞工作,養活一家四口,就這一場意外頓失工作能力,幾年來 儲備的積蓄都悉數用作醫療開支,父親長年徘徊於醫院和家中,面對突如其來的 巨變,母親沒有怨言,由家庭主婦搖身一變,為口奔馳,支撐起整個家庭經濟支 柱。
自從受傷後,父親就沒有再下象棋,然而我們兄弟倆亦沒有心情鑽研棋藝, 唯一能做只有用功讀書,慰療父母,總算成績名次由一百名開外一口氣攀升至二 十名,拿著成績表的那天,雙親展露久違的殷切笑容。那幾年間,父親積極於接 受物理治療,後竟能獨自以拐杖出入,走起來一步一步,一顛一顛,父親展開難 得的笑容打趣道:「兵卒過河還不是當車用?一步一腳印,佔到宮心兩肋,仍是 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其後,父親主內,母親主外,洗衣燒飯煮菜打掃衛生,都辦得頭頭是道,空 閒時間下來,卻又下起象棋來。父親說:「人們常說世事如棋,我看兩者之間還 是有所不同,下棋講究的是整體,而人在社會生活中往往是以個體呈現,所以人 更像一顆棋子,每個人都要發揮自己的作用,就像下棋,車馬炮重在進攻,士象 重在防守,但誰也不能說哪一個棋子更重要。」
父親嚴密防守,鞏固根基的棋路,更是發展到另一重境界。父親與我在棋盤 上久別重逢,在起手約三十回合裡,他沒有一子過河,卻早已暗中將深入己地的 子力分化隔斷,逐個針對,搶佔要地,鐵桶防守滴水不漏,而第三十個回合,他 挺兵過河,我便即投降認輸,不戰而能屈人之兵,勝負早已見於在前三十回合。 父親說:「年輕的時候,對弈目標是多贏幾場棋,總是想方設法去戰勝對手,而 現在,我更注重對弈過程,只想把棋下得更漂亮一些,至於勝負,看得很淡了。」
我問父親,世事如棋,棋如其人,悟出最大的道理是什麼?他輕輕地答: 「悟 出了一個生活的道理。那就是一個高明的棋手,應該贏他認為最重要的棋,而一 個理智的人,應該是一個善於把握全局的人,能在最關鍵的時候做出正確決定的 人。下棋不可能每次都能贏,對弈就是要把平時積累的東西在最關鍵的時候發揮 出來。做人也是這樣,你不可能得到所有的東西,別人也不會讓你得到所有的東 西,人要學會取捨,現在聽不明白不打緊,時間會教會你取捨。」
其後,年事已高的父親經不起傷患與物理治療的後遺症,在我中學七年級那 年,終告撒手塵寰。他晚年經常住院,出院不久又得回去,曾動過大手術,不過 父親在我們面前,總是帶著爽朗的笑容,一直到他過世前一刻都不曾改變。
然而,我永遠也不能忘記,和父親最後一次對弈,是在他辭世前約三星期, 從醫院回到家中小住幾天。時值夕陽西下,暮靄蒼茫,閒雲片片,餘暉映照在父 親骨瘦嶙峋的身軀,灰沉的陰影更突出其消瘦的骨感,幾乎可用一手環握的枯瘦 手腕微微顫抖,拈子無力,落子緩慢,眼睛瞇成一線,用力聚焦,看不清全局, 甚至把車當成炮隔山打子。 「爸,這是車,不是炮。」我尷尬道。 「呵,太陽下山, 無陽光看不清棋子啦。」父親說。我連忙起身去開燈,背向父親的瞬間,一顆淚 珠忍不住滑落,打在白亮的地板上化開,這眨眼間的開燈動作,竟花費了近半分 鐘。這可能是與父親下的最後一盤棋了,那一局,父親棋路章法全無,但棋局總 是需要下到尾,通盤棋局的變化盡在我心中,我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鎮定,這樣的 安靜。
父親辭世以後,我也沒有再下象棋了,偶爾回想起這些往事,總覺得弈棋之 道,充滿學問,「世事如棋,棋如其人。」這是父親的口頭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