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詠聰︰〈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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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異色〉 早上與陌生人走在同一方向,晚上拖著身軀往回走,彷彿世界就只得一個會轉向 的箭咀,早上八時正指向這邊,而往那邊的呢?都在下午,有時是六時,有時是 七時,有時是八時,有時候整天不會出現。 在夢中我爬起來刷牙洗臉咬著方包一角趕地鐵,然後鬧鐘響起,我爬起來刷牙洗 臉咬著方包一角趕地鐵,我開始摸不到現實和虛幻的界線:穿著短褲度過聖誕、 在喪禮與死去的親人第一次交談、深宵沖了一杯又一杯的咖啡,喂,醒一醒,現 在這個七時是早上還是傍晚?都沒有分別,對,都沒有分別。 如同這個車廂內的人一樣,我是一個未開展的電影裡的角色。在男女主角碰面以 前、在隕石墜下來以前、在哥斯拉自地底鑽出來以前、在誰人用廉價購買凶宅以 前,與任何人都是同樣活著,沒有色彩、沒有變化、沒有區別,只是單純的活著。 應徵面試往往要求應聘者介紹自己,但我好像怎樣吹噓都無法耗盡那一分鐘,故 此在數不盡的個人面試和小組討論裡,我好不容易才得到一間任職前沒怎麼聽過 的小學垂青,在那兒任教了一千多次彈性的「朝八晚五」。我有一個女朋友 - PINKY,與其說是相愛相親的伴侶,不如說是長期交往的伙伴,我在唸大學時認 識她,至今已變成「讓她獨自回家都沒所謂」的關係,如無意外,她將是我的結 婚對象,或許是兩年、或許是三年、或許是現在,我也不太清楚,但總是會在一 起,如無意外。 一切如常。只要沒有意外,順應生命節奏,就可以一直撐到終點,我是這樣想的。 所以每天的生活裡,我抗拒任何會讓我人生打岔的事物,喜歡 A 餐便點 A 餐, 要「加大」嗎?不用了,這不是我要的變化,謝謝。有人說我們每作一個決定, 宇宙便會分裂出另一個自選擇衍生出來的世界,我想,在我這邊,沒有太多的世 界,我盡量保持統一,堅持自己,減少預算以外的事產生,這樣我就可以輕易掌 握轉變,繼續我的人生。或許是單調無味,但那是我可以掌舵的生命。 在這個人生設題下,即使我無法限制自己的放工時間,上班的一切細節都給我系 統化地鍵入骨髓裡去:早上七時五十分起床,梳洗到八時十分,穿上昨晚熨好的 恤衫西褲,然後是手機、皮包、手錶、平安符,執起門匙,在八時十五分便可出 門。大概在寫著「李大蝦食屎」的走廊等待兩分鐘,軀幹便可塞進升降機,這個 班次的升降機會接送十五樓的女學生、十二樓的雙胞胎小學生、七樓的陳太太。 若是晴天的話,升降機門打開,晨運回來的李伯伯便會在外面等候。步行五至七 分鐘,轉眼就站在地鐵月台,隨著列車咔咔咔的節奏,我登上八時廿七分的車廂, 這裡又有熟悉的陌生臉孔,我們不會打招呼,但比家人還要熟絡。對,今天也是, 一切如常,沒有意外。


距離學校有十七分鐘的車程,我大多會在座位上閉目休息,有時候會聽著音樂, 有時候不會。而今天,我選擇聽一會兒,就那麼一會兒,宋冬野的<斑馬斑馬>。 說穿了,其實我不知道嗓喉低沉的男子是何許人,但總是給那純樸流暢的歌聲感 動:

斑馬 斑馬 你回到了你的家 可我浪費著我寒冷的年華 你的城市沒有一扇門 為我打開啊 我終究還要回到路上 然後我醒來了。這是一樁意外,是突然驚醒,記不起有夢無夢,好像有人跟我說 話,又好像沒有。短暫記憶換不了連繫的片斷,總之我醒來時有人緊盯著我,而 我坐在地鐵滑溜溜的座位,倚著紅澄澄的優先座貼版,前方有一大群被太陽烤熟 的身體,努力握著扶手,彷彿稍不留神,便會掉在車軌底下。說真的,我有想過 讓座,但我討厭虛偽的推塘,以及鬥快下車的爭辯。只是車廂內一個個聚焦的眼 神,就像是會收集熱能一般,在你的座位肆意增溫,令你坐又不是,讓又不是。 「不如我地報警囉?」在星期一要回大學上課的少女,瑟縮在男友背後說。或許 是世道太荒謬,又或是道德的塔城建得太高,人們開始將肉眼僅能看見的黑點, 以畢生所學的言辭任意誇大,把它說成遮掩烈日的不明飛行物體,不但要咒罵驅 趕,還要所有人都看到你在要咒罵驅趕,然後趕緊加入自己的行列,一起咒罵驅 趕。算了,我還是起來好了,作為一個小學教師,案頭上工作已經如斯難纏,若 仍要在這微小狹窄的地方,與一大批微小狹窄的衛道之士抗衡,實在是另類烤熟 靈魂的方法。反正我還有兩個站就下車。 咔嚓。就在我雙腿用力撐起的一瞬,不遠處一個懵懂的偷拍狂,竟然將手機的閃 光燈一下子潑到我身上。可恨的是,他不止沒有半點愧疚,還拿著手機與旁人比 照拍攝效果。身旁的高個子聚精會神看了一會,說:「會不會有人以為你啟動了 特效?」偷拍狂點了點頭,又再舉起手機迎向我,咔嚓,咔嚓,咔嚓。 我閃身躲過鏡頭的追捕,跌跌撞撞中與幾個陌生肩頭相碰,好不容易才將自己曳 出列車。但站在車廂內的少年,仍好像看到不明飛行物體一樣窮追不捨,即使列 車已徐徐推進,依然死命地按鍵,存心要我在今天的夜夢裡,聽到這單調乏味的 拍攝聲響。我輕扭頸項,希望把那聲響從腦袋中甩去。還有兩分鐘,只要我踏上 新一班列車,我就是個新造的人,對,沒事,沒事。小意外、小意外。 驀地,一隻黝黑的巨掌拍在我的肩頭,從他多毛而有力的手背,我知道,我不認


識他。加上他身穿整齊的警察制服,熨痕畫成威嚴的紋理,我想,我三十年來安 分守己的人生裡,都不曾見過他。奈何方才的強光太刺眼,在我騰熱的眼框裡, 他整張臉都被焦灼掉,他開口說了幾句話,但我只聽到咔嚓,咔嚓,最後只剩下: 「要不要幫忙?」 我揮手撥開那瞳孔裡的黑點,順道說「不用,我沒事」。警察先生也不多話,他 走到月台盡頭,帶起簽到簿如常工作。在對方離開後,我鬆了一口積存半生的氣, 或許是因為警察先生與我交談,我所站的行列沒有人敢步近,哈哈,不要緊,反 正在這尖峰的上班時間,自己一個還樂得清閒。我掏出紙巾,抹去額上汗水,沒 想到平凡日子的十分鐘,背項已沁出學生時代才有的汗圈,我先抹過額頭,鼻翼, 耳背,後頸……咦,我今天穿了灰色毛衣嗎?我記得出門前,我拿上手的是昨晚 勾在椅背的紅色外套,等等,我有灰色襯衫,咦,怎麼連西褲、皮鞋都變成了灰 色,不是,咦,手背都給漆上灰色,難道,難道是我整個人都給「灰階」了? 我先瞄向前方的幕門,倒映內只有我的線條,沒有色彩。我掏出灰色的手機(本 是黑色的),按下自拍功能,確定沒有選擇特別效果,鏡框內的所有東西、景物 都依從自己原有的色彩,唯獨站在荔枝角的紅色磚牆前的人,化成黑白片中的角 色,演活一個面如死灰的病人。是病嗎?我中了生化武器嗎? 我本想大聲呼叫,但不用這個老套的電影效果,月台上所有的人早早就看著我, 有幾個更竊竊私語,說到病變,說到天遣,說到魔鬼。我不能變成他們茶餘飯後 的討論中心,我強忍驚惶,假裝若無其事,幻想自己與生俱來就是與別不同,無 需理會別人的冷眼與嘲笑,對,就這樣,還有一分鐘,只要我踏上新一班列車, 我就是個新造的人,對,沒事,沒事。 要不要幫忙?咔嚓,不如我地報警囉?斑馬斑馬。會不會有人以為你啟動了特效? 咔嚓,為我打開呀。斑馬咔嚓。我的思緒在血脈裡漫無目的地走,如一個剛遭拒 絕的男人,在滿是閒話的街頭上迷失,走來走去,都逃不掉自己內心的追捕。我 抽了一口大氣,撥開因好奇而圍攏的人群,拼命地往上爬。我一邊走出月台,一 邊在想自己畢生規規矩矩,立志過著典型的人生,萬萬想不到會在他人的平凡日 子裡,變成他們生命中稍稍不平凡的怪人。我想起《在天堂遇見五個人》的藍色 人、我想起《庸才》的青年、我想起沒有尾巴的狐狸、我想起斑馬。 出閘以後,我一直羞低著頭,好像做了錯事的小孩,一個箭步地走出大街,向迎 面而來的計程車揮手,在兩次拒載後,第三輛終於願意停下,我以近乎飛的步履 走進去,口舌不清地請司機送我到醫院。司機一隻手握著軚盤,一隻手掩著口和 鼻,狐疑的眼神常常在倒後鏡中拂過,在找贖後仍然隔得老遠地問:「不會傳染 吧?」


「不,不是傳染病。」醫生冷冷地道,然後又在卡紙上默寫一堆符碼,眼睛撐起 額頭看了我一眼,又把上帝的話語謄錄下來。我在醫院耗了大半天,滿有經驗的 醫生團隊為我反覆檢查,抽血、掃瞄、打針、吃藥、檢查尿液、要我在跑步機上 走動、吃掉三大碗白粥、灌下足足三天份量的水,還強逼我在眾目睽睽之下入睡。 他們的要求我都一一完成,只要有誰能把我回復正常,就算要我賣掉房子、丟掉 工作、送我到北極生活,甚或跟交往多年的女友分手都可以,只要給回屬於我的 色調 - 正常的色調。可是,在我的願望實現之前,上面的條件已經逐一離我 而去,而且信誓旦旦地跟我說,與顏色無關。 我和 PINKY 分手,是在我變灰後的三天。在一個遇到李伯伯但沒有打招呼的日子, 我把自己包成一個中東婦女的模樣,卻變得像她們一樣被動、無奈,不敢回應, 也不敢反駁。默默關上手機,坐在地鐵車廂裡,如哽在喉嚨的話,久久不想爬出 去接觸外界,處於一種害怕走出去會破壞現狀,但又極為不滿現狀的矛盾心情。 我沒有挽留,比誰更理所當然地坐在優先座上,到站,便下車。 至於丟失了工作,也是在下車後的事。三天病假,對小學老師來說是個重大問題: 校長會懷疑你患上傳染病而皺眉頭,同事會為你擔上課外活動而冷言冷語,學生 嗎?還會替你胡說一大批「被外星人捉了」的都市傳聞。雖然我每次請病假都頗 期待學生的天真和創意,但這次,我是垂頭喪氣地步出課室,而且上課時間才剛 開始了兩分鐘。天真無邪的發問往往是最傷人的,正如最強的佛地魔會給一個嬰 孩打倒,他們的面情、他們的說話,比什麼都要真摯直白,都值得人信服。我想 起了誓盟,想起了教而無類,想起了教育電視裡那個沒有外露心臟的城市人。我 任由煙灰似的雙腿在學校裡遊走,沒有理會任何人的說話和問候,在走,在這個 熟悉的工作環境走,在我付出了所有的地方走,繞了一圈,頃自推開校長室的門, 滿足其中一項變回正常的條件。 往後數天,我一直躲在被窩,沒錯,是灰色的被窩,這不是象徵憂鬱苦悶的修辭, 而是真真切切、肉眼看到的顏色。還記得在大學時期總愛改變自己,轉換形象, 在有限的日子裡,嘗試多款日後可能沒機會觸及的髮型,爆炸頭、微捲曲、陶瓷 電髮、負離子直髮,每次替換髮式,不但自己看不慣,好些壞心腸的同學亦會插 嘴嘲笑。可是過了一星期,往往會自覺順眼,大大方方地在校園內示眾,這時便 會發現身邊的人有些在刻意模仿,有些頻頻回望,有些更跑過來問髮廊地址。或 許這次也會一樣,最後我會鼓吹一種潮流文化,一種生活態度,牽動整個地球的 人都染成灰色,不,是所有的人都會挑選自己的顏色,而我也可以重新生活,過 回以往一切如常的日子。 對了,一切如常,從來都是我的宏願。一想到這裡,我就像在中期考試裡獲得滿


分的小孩子,連跑帶跳地走進廁所,高興地跟另一個世界的自己分享喜悅。灰色, 但鏡內的自己終究無情,驟然褪去燦爛色彩的臉頰,把我所有興奮的細胞都漆成 暗啞的沉色。我握著洗手盆的半圓,眼淚潸潸而下,恰似皮膚和血肉中間藏著無 數的刺,每每在愉悅的神經脈動的一剎,將躍然的皮肉撐開,同時提醒自己,生 命中有無數微小精細的痛,即使你怎樣搖曳,這種無法一一拔掉的刺仍夾在表皮 和筋脈內,連支起笑容也感到痠楚。 幾滴淡灰色的淚珠跌在雪白的盆上,因重疊而加快流向,墜下鐵銀的去水口。灰 色的陰霾自我緊握的雙手漫延,有點失控的色層包裹著半個半圓,有點像兒時用 完了水彩,胡亂把剩下的顏料混在一起,然後草草用水沖刷掉的景象。現在回想 起來,只有十歲的我偏愛拿著花形色碟,用黑銀相纏的水彩毛筆往角落摳,拼命 地摳。那是的我認定,瑟縮的斑斕彩跡是另一種污垢,掌控畫紙色彩的我,不容 碟上藏著隨時反抗的叛軍,從洞穴內爬出來毀滅我在被窩構思良久的靈感,破壞 我創造的獨有色調,不可以,不可以。水龍頭給扭至最大,我盯著滿滿的一盆污 水,狠心地打開去水口,黑洞的吸力形成一個微小的漩渦,將單純的色調吞噬。 我巴不得這個黑洞不止吸去液體,還能把塵世間所有的色彩帶走,如上帝再臨以 後,我們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快樂。那時的我因為不想畫畫,偏激地許下 這個願望,而今天無助得蹲在洗手盤下的我,經過歲月的折磨和道德的洗滌,竟 似沒有長大般默默禱告。原來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根本無法擺脫對宗教的依賴, 我抱著水喉,扭開嗓子,高聲地在滿有回響的禱告室嚎叫:我們在天上的父,願 人皆失去一切色彩,願您的國降臨,願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我癱軟在沙發上,對局部變色的絨毛表面視而不見,專注地把自己的腦袋往沙發 深處埋去。這段日子除了憂心的母親外,我對於外間的人和事都置之不理。手提 電話響了又響,不論來電號碼是否認識,我都一概不聽,認識的只會抱著好奇的 心態來關心,不認識的,就只剩下更純粹的好奇,想從我這個一夜成名的異能人 身上,搾取更多資料填補太陽底下的鬱悶。我曾騙過冒昧來電的陌生人,跟他們 說自己接觸物件而變灰的能力愈來愈強,速度愈來愈快,更訛稱這種異能可以穿 過電話線,直接進入他們的耳蝸。當然,逐客令甫出,話筒便可聽見對方驀地僵 硬的笑意,然後一如所料,支支吾吾的打圓場收線。 就這樣頹廢的過了幾個月,我皮膚上的灰色並沒有變化,一切如常,心理醫生也 跟我說,要學懂接受,跨步出去,將自己融入社會,告訴別人我跟他們沒有分別。 在療程的最後一天,我隔著手套與他握手道別後,便循著醫生給予的地址,走到 一間福利機構工作。這間只有七百多呎的辦公室內藏著兩個社工、一個文員,他 們不但沒有歧視我的膚色,還主動跟我握手、交談。後來我才知道我的工作頭銜, 不過是表格上有關職業一欄的中文字,說穿了就是一個傀儡,一個任由幕後操縱 的工具,在講台上走來走出,向老人、中小學生、失業人士、新來港家庭講述一


個又一個老掉牙的勵志講題。不論何時何地,不論台下對象,我只需從台下走到 台上,微笑揮手,毫不遮臉地走在人前,說一聲: 「大家好,我是阿灰。」 ,台下 的聽眾就會得到生存的勇氣,從血脈中感到一鼓熱流,眼裡看到前所未有的人生 憧憬。即使我這個一身灰色的男人在台上胡說八道,他們都會把這種單調無味的 灰沉色素,當成一種從天而降、聞所未聞的宗教圖騰,深深被我一直想撕破的魅 力所吸引。 「灰先生,請問這種灰色會否為你帶來不便?」 發問環節往往是將謊話推到極致的時間,千篇一律的問題,早已在兩位社工的算 計之內,我只要忘記前女友、忘記孩子天真的臉、忘記病變、忘記天遣、忘記魔 鬼,依從早早唸熟的標準答案,一字不漏地把人生難能可貴的經驗傾吐出來,在 時針搭在預定的數字上,便可不負責任地轉身離開,他們後來的日子怎樣,有沒 有重生得力,都與我無關,我要作的只是一個演員的工作,演出我自得到灰色以 來的另一種選擇。或許有另一個世界的我,會樂觀面對這種轉變,如《五體不滿 足》的母親一樣,抱著殘缺的兒子連稱可愛。但常常引用這個例子的我,沒有怎 樣覺得自己可愛,反而感到這種表面的灰色,逐漸滲透我的身體,自毛孔而下, 一層一層地進入身體深處,最終會把我的五臟六腑、我的骨髓、我的血液,我的 內心,全都塗成這種揮之不去的灰。 就在我最困窘,最想和皮層下的水泥抗衡的那天,PINKY 回來了。她理所當然地 打開我家的門,一聲「好累啊」便倒在沙發上,我看著完好無缺、沒有變色的真 皮沙發,不知應該走過去問過究竟,還是繼續在書房背頌明日的講辭。她見我默 不作聲,有點自討沒趣,便坐直身子跟我說了聲:「喂!」 我放下手上工作,盤算著應該禮貌地說「哈囉」,抑或對這個拋棄我的人不瞅不 睬。但我終究是喜歡她的,不,我是習慣了這段關係,到了我這個年紀,愛情已 不是十七八歲那種「世界將我包圍,誓死都一齊」的情感,反倒是兩個人互相照 顧、互相習慣的相處伙伴。她當日離開我,是因為接受不了我突然變卦,這樣我 可以理解。我在很多個寂靜無人的晚上,枕在倚著牆壁的睡枕,不停的質問自己, 若果那天變灰了的是她,我會否與她一樣,選擇黯然終止交往。我現在看著她, 我想,我也會一樣。 我穿戴妥當,笠上棒球帽,便跟她並肩走到樓下的茶餐廳吃下午茶。她為我點了 「炸脾薯條凍奶茶多奶」,然後自己要了杯熱檸蜜。在伙記走開以後,我那雙躲 在枱下的手一直在摩擦,卻擦不出半句說話來。 「你最近好嗎?」PINKY 的雙眼在我灰暗的臉上聚焦,卻在我茫然地跟她對上時 散開。


「好,好,已經沒有當老師了。」 「我知道,」伙記擲下飲品,PINKY 拿起糖匙,邊拌邊說:「其實我上星期有到 圖書館聽你的講座。」 「是嗎?」我本想接著問她對那場演講的感覺,後來還是把說話嚥回腸胃去。 「那時候很對不起。」 「什麼?」 「在你最徬徨無助的時候,離開了你。」 伙記大喝一聲「睇住!」,突現出現在枱上的炸雞脾,便打住了話題。我拿起刀 叉,一時間不知怎樣下刀,便先叉起薯條吃。PINKY 欲言又止,看著那層灰色自 我手上,漫延到刀叉的柄上,最後就連薯條都變成煙灰一樣。我看著她眨了兩眼, 立時偷瞄我的椅子。 面對她如斯過敏,我只好無奈地說:「放心,現在擴散的範圍有限,不會爬到你 那邊去。」 「沒事沒事,我也不介意變成……」 我嘆了一口氣,道:「你不會不介意,真的,你不會。」 「你怎麼會這樣想呢?我現在不就回來了嗎?」 「這不是病,這不是異能。這是咀咒,我接觸的一切都會變成灰色,你看,刀、 叉、薯條、雞脾。你說你不介意?你想想看,你跟我這種人接吻、牽手、做愛, 然後誕下一個水泥一樣的孩子,住進一間隨時都會變色的家,你願意嗎?你真的 不介意嗎?」 PINKY 呆呆地倚在椅背,久久都不能說話。我知道她是給我虛假的勵志演講蒙騙, 我亦不想知道她為什麼需要去聽這種荒唐的講座,反正從我變身那天開始,我們 就已經完了,我沒法去信守任何承諾,也沒能用灰色的手牽著她白頭到老。離我 而去不是她的錯,回來才是真真正正的錯誤。我不想再給她任何幸福的幻想,在 我慢慢接受自己是灰的、是怪異的時候,我想我可以靜靜地,建立另一種一切如 常的態度。


我沒能承受另一種希望,沒能接受另一種患得患失的痛感。請你明白,你我也必 須明白。 在她鼓起勇氣,走出茶餐廳那刻,我日思夜想的盼望亦隨之離開。我脫下帽子走 到收銀櫃台買單。老闆娘猶如碰見死去親人一樣,緊緊盯著我,好不容易才從我 穿著手套的手奪過銀紙,接著把零錢拋在銀盤子上,不能見光似的手馬上縮回櫃 台內。我不置可否地逐一撿起硬幣,笑著跟她道謝,轉身離開。 「李伯伯,早晨。」 「哦,早晨。」 八時十分的升降機門打開,我主動跟以往甚少交談的鄰居打招呼。他們竟然沒有 抗拒,還報以一個簡單卻重要的微笑。以後的幾天講座,我好像比從前得心應手, 一舉手、一投足都充滿信心,不論在任何觀眾面前都能口若懸河。我相信那天拒 絕了 PINKY 回頭,是一種救贖自己的儀式,這種儀式令我成為了一個新造的人。 我跟社工說,以後我會自己前往會場,不用他們專誠駕車送我,我是阿灰,不單 是台上那個滿口激勵說話的阿灰,還是那個真正接受自己與別不同的阿灰。兩個 社工面面相覷,在我的堅持下給了我一份黃色的交通費申報表,聳聳肩,回首工 作堆。 往後的日子,我都是不遮不掩地乘坐公共交通工具,到港九新界各處地點演講。 起初我以為自己要花一段時間少能接受怪異的目光,但萬萬想不到平常演講的訓 練,令我比正常人更願意走向人前,甚至比那班忙於上網、聊電話的乘客更早讓 位。有一次,我站在地鐵車廂內,一個天真的五、六歲女孩拉著母親的衣袖,一 臉驚恐地問:「為什麼這個哥哥是灰色的?」 她的媽媽定睛地看著我,便笑著跟女孩說:「上帝為我們的世界創造了千百種顏 色,這位哥哥抽中了灰色,是他的幸運,也是上帝對他做了好事的讚許。」 這時我感到眼淚從身體各處湧出來,沖刷躲在皮層下的刺,我張圓嘴巴看著這對 母女,那位媽媽對我報以肯定的微笑。為了感謝她窩心的解說,我冒昧走到那個 女孩跟前,握著她的手,讓她的表皮慢慢變成灰色。女孩驚訝地看著自己逐漸變 色的手,心情極為滿足,用童音跟我說聲謝謝。驀地,那個媽媽支支吾吾,把我 用力推開,搶回女兒,反復檢查已然回復白晢的小手。這種口不對心的行徑,將 我捧上天邊,然後連帶上升的氣流,狠狠地把我往地底摔去。 這時我看一切已經不一樣了。環視四周,有些偷拍的手機一直潛伏在人海,傳染


病、咒語、天遣等一連串無知的猜測在耳邊盤旋。我跌跌撞撞地逃離車卡,原來 排隊的人流馬上被我瓦解,我回過神來,舉頭一看,血淋淋的牆上刻著「荔枝角」 三個字。在外面走了一圈,卻回到原點,我沒有變回正常,又或是變成任何顏色, 只是灰色不住往我的細胞吞噬,我撫著幕門玻璃,半跪在地,凝視著半透明的、 沒有色調的自己,一邊哼著<斑馬斑馬>,一邊潸潸地流下淚來。我從背包掏出 深灰色的車資申報表,歪歪斜斜的數字,證實我曾經努力過、爭取過,可惜我失 敗了。我把申報表揉成一圈,就好像握著自己的皮肉,緊緊地壓成手掌的一半大 小。既害怕又好奇的人舉起手機,不間斷地拍下我的瘋狂行徑。我朗聲大笑,為 了成全他們的慾望,把紙團往嘴裡塞。哈哈,一切如常,哈哈,這是我不配,哈 哈,我是直紋的斑馬,回不去了,哈哈,我是阿灰,你看,我是阿灰,那個在現 世掙扎求存的生命鬥士啊!哈哈,哈哈,你給我鼓勵過我?那是謊言,是謊言, 我跟你說,我無時無刻都想死掉,哈哈,我騙了你,哈哈。 隔了一會,同一名警察奉命到場,我一看到熟悉的臉,便如被他進入內心一般, 一切不忿的行為都一下子熄滅了,不知怎地任由他們帶走。兩個社工到警局誓神 劈願地說我是正常,但我依然被送到醫院檢查,對,是穿著約束衣的所謂檢查。 其中一個社工坐下來跟我說,這件事非常棘手,他們不想看到灰色的怪人在街裡 走,他們要送我到精神病院。半小時後,另一個社工走過來對我說,這次的事我 應該好好記住,對於往後的講座有著莫大的益處,至於他們,他會盡力處理,我 很快便可逃出去。 我不知道兩個社工說的他們是誰,亦分不清他們的用意何在。我只要求他們替我 拉上窗簾,看不見外面的人和事。他們離開後,我仰望著天花,雪白的順紋油向 中,有一點淡黑的污跡。因為距離太遠,我還以為它是一隻蒼蠅,但那約隱約現 的觸角絲毫不動,寄生在茫茫白牆,冷眼睥睨灰泥一樣的軀幹。第二天早上,有 幾個醫護員穿著保護衣,揚言要將我搬到醫院另一邊。我任由他們擺佈,回味昨 晚爬起來刷牙洗臉咬著方包一角趕地鐵的夢,好像睡了很久,又好像沒有。在我 「過床」離開的一瞬,發現天花那點污跡不明不白地消失,我想伸手去摸,但四 肢已被緊緊地纏著,慢慢離開這間回復光彩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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